陈挽一抬头,直直撞进赵声阁漆黑的眼睛里。
    明明不过才离开彼此几个小时,却仿佛过了千百万年的时间。
    在这一眼短暂又漫长对视里,陈挽迅速而细致地描摹了赵声阁的眼睛、脸、身体……直至确认对方完好无损,才淡淡微笑起来打了个招呼。
    没有人能看出片刻前那双漂亮眼睛里还藏着怎样阴冷的杀意——如果赵声阁再晚几分钟出来……
    黎生辉也笑了笑,用他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说:“陈先生是来这等赵先生的吗?”
    陈挽一笑,天边的晚霞都亮了几分:“是来参观欣赏一下黎先生的后花园。”
    黎生辉颇具意味地看了他几秒,忽然说:“陈先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中午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蛮眼熟的。”
    陈挽微笑不变,从容镇定道:“黎先生若是经常到海市去,见过也正常,海市不大的。”
    黎生辉还想说什么,赵声阁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作势要往前走,堪堪档住他看陈挽的视线,道:“进屋,太晒。”
    黎生辉邀他们一行人共进晚餐,大概是下午的会谈颇具成效,能明显感受到,晚上的氛围比刚下船时轻松许多,气氛到了,连徐之盈都和黎生辉喝了几杯,只有认为酒精伤脑的方博士滴酒不沾。
    不过徐之盈喝的也都是红酒,白的自有赵声阁和陈挽挡着,轮不到女士。
    次日,徐之盈就留在庄园和黎生辉夫人还有几房姨太打麻将。
    方谏要开始做他的洋底监测,陈挽和赵声阁需要一同前去讨论之前方案的遗留问题。
    他们的科考船和无人艇还没到,黎生辉派人护送他们入海,还让当地的原始住民陪同,以便更好了解周围环境。
    今日阴天,风浪较大,适合收集风险防控的承压数据和测量阈值。
    大洋深处,一览无余,毫无遮蔽,波涛涌荡起伏更大,但海油管道工程涉及面积很大,游船需要逡巡上百平方海里,室内信号传送会有一定误差,他们只能在甲板上观测再即时收集。
    学生和工作人员都配戴了专业的防护衣。
    赵声阁正在看探测显示仪器上实时传送的彩屏图,听方谏讲要从哪里打通海脊,或是填平海沟,还有工期和预算。
    海的更深处,风渐大了些,这不是专业的探测科考船,吃水不深,一个高浪打过来,船舱大幅度的摇晃颠簸起来。
    紫外线伞被掀翻,不约而同地,陈挽和赵声阁都在第一时间抓住了彼此——
    陈挽力气很大,下意识将人护到自己身后,赵声阁被他抓得有些痛。
    赵声阁则是将他拉过来禁锢在自己和桅杆之间,不允许风浪将陈挽裹挟带走。
    突如其来的风浪持续了一两分钟,整条船都动乱起来,曝露在甲板上的人都下意识三两抱团挤在一处抵御风险,赵声阁和陈挽一直很紧地靠在一起,像洋心风暴里两棵相互依偎、屹立不倒的树木,树干并立,枝叶缠绕。
    等这阵大风过去了,陈挽才发现,赵声阁已经像一堵墙一样将他围了起来,抵挡刚才几分钟里威力不可预知的风浪。
    赵声阁的手很有力,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像铁链一样禁锢着陈挽,陈挽也把他的衣服抓得很皱。
    “……”
    他们对视了片刻,陈挽先撒开手,看看远处,眨眨眼,说:“风好大。”
    但赵声阁没有退开,只是略微低头,垂眸静静地凝视他,低声说:“嗯,你不要乱跑。”
    陈挽点点头,心里想,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你。
    持续作业,方谏收集完部分数据后带着学生回到船舱休息,赵声阁看陈挽真的一副寸步不离的架势,说:“陈挽。”
    “去休息一下。”
    “没事,”到底还是在别人的地界,陈挽总觉得不大安心,他要百分之两百确认赵声阁是安全的,最好是一直在他的眼皮底下,寸步不离,在顺利返回海市之前,他都不想离赵声阁太远,他说,“我觉得不累。”
    赵声阁靠在桅杆边上,身前是一片蔚蓝的深海,海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来,他盯着陈挽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昨天想干什么?”
    正在看海的陈挽缓缓回过头,好像没听懂:“嗯?”
    赵声阁的眼睛黑而平静,语调也温和:“昨天下午,茶室外面,你想干什么?”
    陈挽沉稳而自然道:“我到园子里散心。”
    海的远处泛着起伏的波涛,好像又有一阵新的风浪要来临。
    赵声阁缓静地望着他,轻声说:“是吗?”
    陈挽的目光很坦然,清凌凌一汪,像一览无余的海面,没有任何秘密,说是。
    那赵声阁就相信他,点点头,说好,不再多问,只道:“陈挽,可以保护好自己吗?”
    陈挽暗自惊心,腰上那把没离过身的伯莱塔透着金属的冰冷,他微微一笑,回答赵声阁:“可以。”
    天暗下来,游艇返航,晚上没有安排,黎生辉诚意很足,招待很到位,准备了许多当地的特色,四个人还算放松地一起吃了顿饭。
    方谏颇具激情向两位甲方汇报近两日的成果与收获,并就关于如何升级海石油平台栈线桥和管道浮式施工程序系统发表了一番演说。
    期间只有陈挽比较热情积极地响应,并适时地充当翻译与解说,才没有让晚餐的气氛冷下来。
    累了一天,晚餐结束,大家各自回房间休息。
    陈挽和宋清妙打了一通电话,依旧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自从上次对荣信散股的讨论不欢而散后,陈挽给宋清妙发信息和打电话对方都没有过回复。
    陈挽依旧按时给母亲汇钱,也暗中关注着她的用款去向,一是怕她真的误入歧途,又怕她在陈家受了委屈。
    调查的人说资金流向无异,那便是宋清妙真心不愿意再和他说话了,虽然对母亲也早已不报什么期望,但心情仍不免有些落差,陈挽决定出门散步,不打算走远。
    别墅有个空中花园,经过的时候,听见一阵水声,有人在游泳。
    蓝色水域波光粼粼,男人身形高大,腹肌隐在池水下,水珠从冷峻漆黑的眉目划过,站在月光里不动,也自有雷霆万钧的气场。
    陈挽有些被震慑,他不保证自己继续观看还能发乎情止乎礼,欲悄然退走,一转身裤脚却被泼人了几滴水。
    背后响起散漫的声音。
    “去哪儿?”
    第52章 海妖
    陈挽一顿,慢吞吞转过身去。
    “陈挽,”赵声阁指责他,“偷看完就走?”
    “……”
    赵声阁靠着池壁朝他招了招手。
    陈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液和某些地方开始灼烧,面上还算沉静,走到泳池边,他不习惯用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赵声阁,蹲下,扯着嘴角笑着恭维他:“赵声阁,你游得好快啊。”
    他挑了挑眉:“你看了?”
    陈挽心虚,讪讪一笑,说:“赵先生怎么来游泳了。”毕竟是黎生辉的地盘。
    赵声阁看了他片刻,低声说:“他送了两个人到我房里。”
    是巴结,也是试探,如果赵声阁收了带回海市更好,有了情人的耳边风,他们的合作关系也能更加稳固和长久。
    赵声阁没收,因此来泳池游泳算是通过另一种表示自己对他的信任和放心。
    很多事无需言明,一举一动彼此都接收得到背后隐藏的讯息。
    陈挽静了片刻,理解地点点头:“哦。”
    “……”
    赵声阁的眉目被水浸湿,更显得漆黑如墨,他挑了挑眉,显露出少许平时根本不可能窥见的少年气,理直气壮地要求:“帮我计时。”
    陈挽单手撑着头,眼神有一种他自己没察觉的温柔,说:“好啊。”
    赵声阁从腕上摘下表,隔空一抛。
    陈挽稳稳接住。
    赵声阁甩甩发尖上的水珠,戴好泳镜,沉入水面,像支离弦的箭。
    他皮肤白,陈挽只觉得幽蓝色水面下闪过一道白光,魅影一般,赵声阁已游出很远,来返百米,去时自由泳,返程蝶泳,更显露出腰腹的力量感和爆发力。
    陈挽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灵魂在某一瞬间,被极速拉回高中二年级春季期的运动会。
    陈挽不是英华本部生,本部比赛和他们是分开的,蝶泳一百米决赛陈挽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混进了本部的游泳馆。
    下半学期卓智轩去交流了,陈挽根本弄不到票,英华向来等级森严,本部和分部泾渭分明,只有少数的区域设施是共用,分部的学生根本混不不进去。
    本来陈挽是打算在网上发布有偿租借学生卡的帖子,但本部就没有缺钱的学生,于是他把主意打到志愿者名额上,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有赵声阁在的比赛,也根本不缺志愿者。
    最后,陈挽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在网上定制了一张本部款式的学生卡,并花了他小时候捡瓶子攒的积蓄在黑市找了个缺钱的计算机专业大学生仿制卡里的芯片,一路混进了决赛现场。
    游泳馆里人满为患,陈挽的手臂甚至被旁边过于激动的女生用美甲划出了两道红痕,不过他没空管这个,因为陈挽自己也很激动,只是他的激动藏在了心里。
    天之骄子不负众望夺冠,赵声阁矫健完美的躯体和身姿留在了无数少女的梦里。
    陈挽在高中时代已经擅长不动声色暗渡陈仓,他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赵声阁的更衣室偷偷放了一束花,白的芍药和粉的绣球,还有一张卡片,写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句“比赛加油”。
    颁奖典礼结束后,陈挽想确认自己的花有否被对方收到,等人潮散得差不多,他再次混进内场,刚好碰上有人向赵声阁告白。
    毫无疑问地,赵声阁拒绝,态度疏离冷淡:“抱歉,我对你暂时没有产生这种感觉。”
    所以说,陈挽不会去告白。
    没有一丝希望的南墙,为什么非得要去撞一撞?
    图个头破血流还是心如死灰?
    陈挽认为,把自己想给的给出去就可以了,无论是祝福还是花束,赵声阁都不必知道是谁,只需要知道自己备受欢迎和爱戴。
    可赵声阁显然是误会了,他拿起那捧陈挽笨手笨脚亲手插了三个小时的花束,递给面前的告白者,说:“花也拿回去吧,谢谢,不过以后不要再送了。”
    温和,礼貌,也残忍。
    隐在暗处的陈挽着急地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没有制止的身份和理由——本来,他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告白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没有澄清,陈挽看着对方抱走了他的花。
    过了几天,陈挽听到本部那边传出消息说赵声阁送了别人花。
    陈挽像是吃到一颗没熟的梅子,酸中含着涩,在吞下肚之后仍在舌底存留很久。
    那是他送赵声阁的花。
    但陈挽是个很会和自己和解的人,至少他知道了这是个误会,否则也许听到这个消息的他会比现在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