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好意思说这话。”陆京燃笑了下,眼神温柔,她现在说什么都也不计较的样子。他又扫了眼桌上的牛奶,一口也没喝,“行了,喝完牛奶,赶紧去睡。”
    雪烟缩在沙发里,双腿微曲,低着头,黑发散落,松散挂在肩上。
    有几缕发根幽幽垂落在玫瑰花上。
    她忽然唤:“陆京燃。”
    “嗯?”他轻应了声,声音懒散温柔。
    “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
    “你能低头吗?”
    这是她今天提的第二个要求,陆京燃安静片刻,缓缓弯下腰来,因为太高,他腰伏得极低,头也低下来,这姿势他并不舒服,不过他没有异议。
    “怎么?”他问。
    “你有想过一个问题吗?”雪烟头枕在膝盖上,眼眸黯淡无神,抬起眼皮,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对上他的眼,“你真的想出生吗?”
    “不想。”
    他应该要鼓励她的。
    陆京燃知道,她现在情况特殊,他应该给她灌一些所谓的鸡汤,免得她想不开。
    但他不认为她会想听,从第一天认识她,他就知道她冰雪聪明,无论他是否掩饰,她会思考,也能轻易看穿他的谎言。
    他也不屑撒谎。
    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
    雪烟有些惊讶:“为什么?”
    “很奇怪?”他挑眉,去拨弄她乌黑的长发,神色漫不经心,“我家除了有点破钱,内里可是一摊烂泥。”
    雪烟皱了下鼻子:“这话我听着有点像炫耀。”
    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换句话来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她没敢说出来。
    “你还仇富啊?”陆京燃忍不住笑,指尖在长发间绕啊绕,力道轻,让人心头也直发痒,“给你听听我的故事?”
    “好。”
    他面色不改,声音却低沉:“我妈很早就结婚了,她年纪轻,识人不清,就上了我爸这艘贼船。我爸当年一穷二白,除了学历好些,也没什么能让我外公外婆看得上眼,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家里的事,雪烟静静听着。
    “他们替我妈找好了联姻对象,我妈一开始还不听,但到底血浓于水,拗不过我外公外婆。要么说陆明峰毒呢。”说到这,陆京燃冷笑一声:“在这时候,他让我妈怀孕了,于是没办法,只能奉子成婚了。”
    “然后呢?”
    “他在外公外婆面前伏低做小,顺利进入了集团,也算有点本事,项目做得风生水起,渐渐就打入了集团核心。再后来,我妈婚后就做全职太太了。”
    陆京燃面无表情,用无奈且不屑的语气,平淡地叙述:“陆明峰很快就变了,忙得脚不沾地,经常有家不回,时间久了,我妈也就得了抑郁症。”
    “他们开始吵,吵得不可开交。一开始还想瞒着,后来瞒不住了,在我面前火气上来了,两人还会互砸东西。”说到这,他无奈笑了下,“有次太厉害了,我妈拿了刀,我去拦,不小心划我身上了。”
    雪烟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躲远点?”
    陆京燃并没有解释。
    那一年,他还小,对家庭还抱有希望。
    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他大受打击,真的不想看家里人再针锋相对了。他哭得厉害,明明也害怕,但没来得及思考,就冲上去了。
    那时的胡云真已经失去理智了,收不回手,刀尖狠狠划过他的大腿,出血得厉害,当场就被送到医院,缝了很多针。
    但陆京燃没怪她,她只是病了,并不是疯了。
    她有在好好就医,准时吃药,可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皆大欢喜的。
    他的母亲,很认真地活着。
    直到胡云真去世,他才真正心灰意冷。
    雪烟低头看了眼手腕,那道疤弯弯扭扭,像毛毛虫,狰狞,很丑。
    陆京燃察觉到她的情绪,指尖想碰她的疤,又克制收回,只是说:“你这算漂亮了,我那疤才真的丑。”
    雪烟抬头,忽然好奇道:“我能看看你的疤吗?”
    陆京燃睨她一眼:“不行,那是女朋友才能看的。”
    雪烟心里不服气,忍不住怼他:“但你已经看了我的,这有点不公平吧?”
    “我那道疤划得长,位置有些私密。”陆京燃挑眉,语气暧昧,透着吊儿郎当,“你确定要看?”
    这一说,雪烟立刻打退堂鼓了。
    她抿了下唇,立刻生硬转移话题:“你有尝试和父母说过,你不想出生这事吗?”
    “和我妈没敢。”他没继续逗她,懒散地笑,“和陆明峰吵过。”
    “……”
    他又说:“但我并不是因为这点不想出生的。”
    “那是什么?”
    “是没有选择。”见她一时没转过来,陆京燃轻声说:“父母是不需要经过培训的,可以直接上岗就业,这不可怕吗?而每个孩子都没有选择,这就是巴菲特说过的“卵巢彩票”。”
    “……”
    “是否做父母,是可以选择的,但孩子却没有这个权利,这是既定现实。一些生命,就像电影人贩子说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番茄酱尚且有保质期,他们却没有身份,没有姓名。”
    “而我们呢,处境幸运多了,可一样没得选择。”陆京燃扬起脖子,眼神黯淡冷漠,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走出这个漩涡,在父母的嘴里,我是带着原罪出生的。”
    “我母亲会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和你爸离婚了,还在这受苦。陆明峰会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二婚了,还整天受你的鸟气。”
    他歪了下头,像疑惑,又像在说一个无关轻重的笑话,“可我从来没要求过他们什么。”
    “我想不通,于是,我开始拼命找答案。”
    雪烟“嗯”了声,鼻音渐浓,似乎又被他说得眼泪汪汪。
    “那你找到了吗?”
    “我们被生下来,现在还活着是基本事实。就像玩模拟游戏,我们被新建角色在这个世界,无法决定国度、父母、家庭、出身、肤色、外貌,很无力对吗?光是想想就绝望透顶,对吧?”
    雪烟若有所思,轻声说:“但我们也只能被动接受这点吧?”
    “我们确实得接受这个事实,这是无法改变的,但或许,未必就得那么悲观绝望,我们能改变是自己的生活和命运。”陆京燃说,“譬如安静还是活泼,善良还是冷漠,结婚还是不婚……”
    他瞧着她笑,从沙发抽出一朵玫瑰,递到她面前,花瓣轻轻吻了下她的红唇,“再比如你,喜欢什么人,或是喜欢什么花?”
    雪烟莫名红了脸。
    她没眼看他,但余光还是瞥到那双手,在电视闪烁的轮播广告的光影中,修长得让人心动,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明显,一双很适合拥抱的手。
    她有几分走神,但他的话还是清晰往耳朵里钻,“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岛,人生恶浪多,但浆在我们手中,想流浪到何处,全凭自己掌舵。你想过没有,自己究竟要流浪到什么地方?”
    “流浪?”雪烟摇头,想到裴秀颖,神情迷茫起来,“可是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啊。”
    “怎么会呢?”陆京燃敛眸,将玫瑰别到她耳边,“你自己在的地方才是家。雪烟,在这世上,不论四季如何更替,世界运转或者崩塌,你永远都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雪烟愣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这么说。
    “你从来没爱过自己,不是吗?”陆京燃一针见血,语气很淡:“可怜可怜自己吧,你对别人永远温柔,但是一味只懂得包容,去爱别人的人,又怎么会被爱呢?”
    雪烟身子一震,想起过年和他的那通电话,一个蜉蝣般的念头浮上脑海。
    她不太确定,迟疑问:“你要我,彻底离开他们吗?”
    “怎么决定看你自己。”说半天,总算说到正题了,陆京燃口干舌燥,拎起杯子喝了口水,才继续悠悠说。
    “我想明白后,就从陆家搬出来了。眼不见为净,尽管我抗争的方式幼稚了些,但是见不着他那张老脸,至少这样我会活得快乐些。我再大些,总有办法收拾他的。”
    他并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只是简单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雪烟确实对裴秀颖绝望了,也考虑过长大后远远躲开他们。
    但毕竟血浓于水,她一时半会还狠不下心来。或者说,她也害怕存亡未卜的未来,孤独了太久,便不想再过颠沛流离,漂泊无依的生活。
    没有亲人,那该有多孤独啊。
    另一方面,雪烟心里也清楚,再不改变,日子还是一样艰难。
    于是,她下不了决心,总是拖延着,鸵鸟似的逃避问题。
    雪烟仓皇抬起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陆京燃眼神漆黑,笔直地盯着她看。
    她好恐慌,瑟瑟发抖的,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像朵被大雨倾轧得摇摇欲坠的百合花。
    屋内依然昏暗,她洁白的裙摆散乱,落在丛丛玫瑰上,美得不可方物。
    陆京燃觉得有把火灼灼烧了起来,像电视轮播的光影一轮一轮跳跃,热,烧得他口干舌燥,幽幽的夜里,似乎有一丝兽.性蛰伏在他神经下,平时不声不响,现在已然苏醒,蓄势待发。
    他心想,古人诚不我欺。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果真危险。
    雪烟身子一震,眼神开始躲避起来,她也听见了那火苗声。
    她莫名唇焦口燥,脑子纷乱得像野草疯长。
    雪烟慌张地起来,想穿拖鞋,结果两脚打着绊,不小心一屁股坐他敞着的长腿上。
    雪烟:“……”
    陆京燃“嘶”了一声,倒不是疼的,是被刺激到的,身心都煎熬。
    “你他妈……真会挑地儿坐啊。”
    第67章 去见你
    雪烟涨红了脸, 转过头,恰好对上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