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并没有人,昌和刚刚慌神起来想要上前,宫理忽然一把按住他肩膀。
    在地面的苔藓与碎石丛里,有几条用铁丝勾扎出的绊索,绊索连着几个挂在暗处的金属铃铛。
    这里的师弟师妹,自制了防御措施,或许是听到他们在洞穴里传来的声音,此刻就全都躲了起来。
    宫理凝神捕捉到一点反光,这才发现山洞壁的一块阴影里的突石上,蹲着个少年,正瞪着眼睛看向这边,拉满弓,手中磨得锃亮的箭矢头反射着篝火,这才暴露了她的位置。他身上穿着老鼠皮缝的袄子,脸上手上抹了灰泥,隐藏的非常好,虽然毫无灵力,却像个机警的狙击手。
    那少年对视过来,也看清了左愫的脸,惊骇狂喜却没发出声音,直到昌和挥挥手:“是真的大师姐!不是幻象!大师姐来找我们了!”
    但山洞里依旧没声音。
    这帮孩子真是警惕性很高,他们能好好活下来,跟这份心智上的冷静密不可分。
    左愫面上几分欣慰,几分心疼,她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纸,朝天空抛去,那符纸在空中幻化成嘭嘭几朵小烟花,烟花还有兔子、花草的轮廓——
    一下子,在那帐篷之后、草垫之下,或石壁上方,二十来个人突然跳出来:“大师姐!是大师姐!”
    一时间石厅内全是哭笑叫喊,左愫伸开手臂,从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到六七岁的小男孩,这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孩子们,全都涌上来恨不得跳到她身上!
    宫理不想打扰他们这份团聚的狂喜,就退到一边。
    左愫确实是定心骨,她几乎抱了每一个人,一边抱一边其实也在暗自点人,终于她点了一圈,开口道:“姜珠呢?”
    狂喜的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起来。
    “姜珠她在……我们来这个洞穴之后没多久,她就开始总说自己头疼,开始掉头发,有一天我们醒来,发现她脑袋上凸出了一个碗这么大的大水泡,大水泡里好像还有东西在晃动……”
    “然后!然后她害怕光,一直用衣服挡着那个水泡,到后来,就开始……脑袋都变形了,就跟、就跟那种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一样,脑袋大了两倍!她一直用衣服裹着头,说不想看到光亮。我们也害怕,就把她藏在那边看不到光的地方,天天给她送吃的。结果突然有一天,她就失踪了!”
    头上裹着衣服?
    那岂不是跟他们刚进入春城时遇到的怪人一样。
    宫理站直身子,左愫转头轻声道:“姜珠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修真纲能力者,她能力大概在f级左右,只是能炼制一些基础丹药。”
    果然。
    左愫安慰道:“别担心,先送你们出去,我会想办法找到她。你们知道我能做到的,对吧。”
    孩子们纷纷点头:“对!”
    “大师姐只要回来了,咱们云浪楼就不会、就不会散!大师姐不要再走了!”
    “大师姐可一定要找到姜珠啊……”
    这帮孩子其实居住在这里的长时间,也没有放弃四处探寻出口,但其中几个人在暗河山涧内摔到骨折,也没能找到其他出口。
    而孩子们也盼望着左愫找到了师父,但只换回了左愫的摇头。
    如今正是有虫类在外头跟那只危险水母缠斗的时候,没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更适合溜走了。
    左愫立刻清点人数,要他们轻装简行,不带任何会发出声响的重物或金属物,每个大孩子拉扯几个小孩子,跟她一起离开这里。
    宫理道:“我殿后?”
    左愫摇头:“不,你打头阵吧,我在后面负责让他们不掉队。我对他们的状况更熟悉。”
    宫理跟她合作过很多次,也有默契,点头走在了最前头。
    其他也有些人好奇的看向宫理,不论是她额心的洞,还是她的白色短发和卫衣袖子露出的银手。
    走出去的路比进来时要快得多,特别是这帮孩子绝没有拖后腿,他们既是已经适应了黑暗和洞窟内崎岖的地形,走的又快又稳,相互拉扯帮助着,还有几个人在前头拎着灵灯为他们指路。
    到达洞窟附近,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宫理侧耳想要去听是否还有打斗声,却只听到一点树杈晃动的声音。
    或许真该带柏霁之来,他走路悄无声息耳朵又灵敏,实在是适合在这里作战。
    宫理走出狭窄的洞窟,到达塌陷的碗型地坑内,环视四周,后面的云浪楼弟子轻声道:“难道它走了……”
    宫理抬手本是要看联络器上的地图,但她银色手腕上,却反射出了一团不起眼的灰色微光——
    她猛地抬头,发现那透明章鱼竟就在他们头顶之上高悬!
    它似在埋伏隐藏,身体透明的几乎只有一层淡淡的灰色辉光,而它伞罩边缘的丝线,将整个地坑笼罩住。
    而那几片轻纱帷幔般的触足张开,如同纱帐一样拢在他们头顶,仿佛随时会收网。
    还有数个跟它形态类似只是小得多的水母,在蓝紫色的天空下游曳荡漾,看似好奇实则危险的朝她们靠拢过来。
    这距离足够近,她也终于看清了那水母伞罩表面的纹理,那不是花纹或斑点,而是层层叠叠的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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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都是偏旁部首。
    宫理呆住了。这太熟悉了,这水母必然是——
    那水母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宫理他们钻出了地洞,它立刻就要将其中十几根细丝如射出去的水柱一样,刺向宫理和她身后的云浪楼弟子!
    这碰上去,绝对就是个死!
    左愫忽然从后方拔剑而起,一手将一枚符纸捏在手中,一手挥砍向那些细丝!
    宫理惊道:“左愫!它很有可能是——”
    左愫:“我知道!”
    她捏成一团的符纸猛然甩出去,在空中爆成一团,没有火光却有气浪,显然是故意扰乱这只有听觉或能感知声波的水母。
    左愫咬紧牙关:“他是,也不是!此般已经与那人面蜂,毫无区别!我不信他会袭击自己的徒儿!”
    水母缓缓降下来,细丝更加急迫的想要将他们逼迫回去,那细丝斩不断,一碰到刀便浮浮荡荡弯折起来,如同空中飘舞的棉纱,根本无处使力。
    身后一个女孩避之不及,身上穿的老鼠皮衣裳碰到了细丝,瞬间变焦黑萎缩一片,她连忙避让,脱下衣服,可手臂上依然有一处冻伤似的黑痕,而且还在隐隐扩散。
    女孩一咬牙竟拔|出匕首,将那块两个拇指大的黑肉剐下,以绳带止血,飞速往后退去。
    左愫双目泛红,她从衣衫之中,掏出一把纸符,如同早已思考过千万次如何排兵布阵的打牌,数张纸符交叠挥出去,一时间,狂风大作掀起水母轻薄的细丝,天降细雷直插水母的伞罩,火浪向天滚起烧焦它触足的幔边——
    宫理惊骇:她真的知道吗?
    她真的知道眼前的水母很可能就是她的师父吗!是她从小依恋的、长大后倾慕的、陪伴她二十多年的人吗?
    但宫理看向左愫被道道雷电照亮的面容,她咬牙到两腮抽动,双目似怒火似绝望,却丝毫没有停下杀招——
    她知道。
    左愫在那召唤出的狂风中,沙哑道:“你说过,你病死只是时间,我无论如何也要护好云浪楼弟子。你要我剪一缕发,向你发誓。那如今哪怕是你要伤害他们,也别怪我遵守咱们的誓言!!”
    第77章
    左愫知道。
    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知道了。
    既是有隐隐的感应, 也有她的分析。
    为何那么多人发狂变异,左愫的同门师弟师妹却没什么事儿,很可能灵力是污秽的“传染介质”。
    师弟师妹是无法吸取能力的凡人与非修真纲低弱能力者, 反而没有被污秽的灵力沾染。
    但她师父就不一样了。他因为养病必然吸取大量灵力来调养身体,却因此也可能发生程度更高的变异,那水母中轮廓不清的身体,很可能就是他……
    而且, 这附近既没有水源, 也没有食物, 水母在这里占地盘踞, 或许不是筑巢, 而是他留存的执念和记忆,让他还徘徊在此地保护云浪楼弟子。
    “不能让他们离开洞窟去到危险的地方”
    “不能让任何人通过这里进入洞窟”
    这两条似乎已经成了他以化作水母的身躯中, 最后能遵守的铁则。
    只是如今的他, 已经无法辨认哪些是要保护的人,甚至可能看到徒弟们从山洞中想要离开, 还会袭击他们——
    左愫没法想,如果她没有来:发狂变异成怪物的师父枯守着洞窟门口, 只记得保护与攻击这件事本身, 直到洞窟内无法离开的徒弟们活活饿死, 或真的杀死了想要离开洞穴的他最亲爱的弟子们……
    云浪楼是她和他的小家, 是他病气侵袭后送她离开春城前,他们手牵手最后的承诺。
    春城已经如此疯狂与诡异, 她必须带着仅剩的云浪楼弟子离开这里。曾经在夜城, 她没做好大师姐, 但此刻她必须——
    这一万个赌咒一样充斥在她脑海中的“必须”,却在她于狂风闪电中仰头看那水母的一眼后, 所有脑海中叫嚣的声音如浪潮般退远。
    她看到了水母中的半个身躯,还有他似乎快融化在水母体内的面容。
    为何这水母失去视力,只能听声辨位,因为他本来就在年轻时右眼上横亘着刀疤,失去了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如今有一个拳头大的不再流血的窟窿,显然是在还没有变异成水母时,被不知名的怪物所伤。
    他在化成水母之前,就已经受伤变成了瞎子。而那躯干上的致命伤,最起码还有三五处。
    这伤是因为他去定阙山求助?还是因为他默默守在这洞穴外?
    他在变成水母之前,或许已然奄奄一息了……
    但那张脸似乎还含着笑。
    水母半透明的伞罩就像相片上包覆的薄膜,他的面容如此近、如此远。
    左愫双眼滚烫发疼。
    她忽然想到无数瞬间。
    甚至是那段她都没跟宫理细讲过的她离开云浪楼的那些时间。
    她自始至终没对师父说自己在外面搬过货物,她干过打手,也开过小卖店卖符纸。她不会营销不会做生意不会靠着本领招摇撞骗,打了无数份工,却还总是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该有的位置。
    这种被孤零零的感觉不仅仅与感情受挫相关。
    她生长在天才频出、门派林立的春城,自身却远不能与那些在大比上风头出尽的修真者相比,她甚至连加入大比的资格都没有。
    但她也是一群凡人师弟师妹眼里无所不能的大师姐,所有人都跟在她屁股后头,仰视她,期待她。仿佛永远能回应他们、保护他们的大师姐,远比那些定阙山或古栖派的天才要强上太多。
    左愫也知道,如果让这些仰望她的孩子们,知道大师姐在外头都是个混不下去的打工仔,那他们该对自身多么不安啊?
    她只能想尽办法立足,却也不敢忽视修炼。她总是深夜练剑或练字,在租房的天台上,在小区的路灯下,在城市的湖畔边,在那千千万万红蓝黄绿的天幕广告下,在义体与致幻剂、暴力与争斗的城市里——独自静默的修炼,独自想家也想他。
    她恨自己的任性,也恨他的不回应。
    她穿破烂的布鞋蹲在公园里,一边吃饭一边在toutube看那些修真者的经验视频;她在辗转的出租屋里可以不要家电不要衣服,却箱子里装满了习字的纸张笔墨。
    但或许她师父已经从她照片中布满疮痍的手上得知了一切。
    当时的左愫,在外出做短工时遭遇天灾,她觉得自己可能就此如无数无名无姓死在天灾中的人一样,再也等不到师父,再也回不了家……
    而就在这个时候,师父竟成了逆行闯入天灾的人中,在茫茫受困的千万人里找到了她。而她如此狼狈,穿着给人做武打替身的衣裙发钗,像在沙尘里打过滚。他却只是笑着说:“啊,我只是想说要不要在你屋里做个书柜,所以来找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