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俊说:“还好这次驾来的马车比较宽敞,三妹你先上去歇一歇吧。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殷佑微一步三回头地被昌平送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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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临泽还留在屋子里, 看着陆挽双扫尾。
    他真的是怕沈樊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亲眼看着姐姐在面前死去,无力回天,若再要看一遍沈大哥经历相同的事情,他只怕会当场崩溃。
    还好……撑过来了。沾血的帕子,倒出去的药渣,还有每个人眼下淡淡的黑影,无不说明着刚才的惊险。
    殷家兄妹给他带来了一位贵客。
    他忍不住攥紧了手指。
    如果……如果当时给姐姐救治的是药王谷的人,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陆挽双察觉到他气息的不稳,回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燕临泽哽了哽,低声道:“我在想,若是当天来的是陆大夫……”
    陆挽双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尖蹙了蹙,却又松动下去,柔声道:“世事难料。你请的大夫也已经是这镇子上最好的大夫了,他也一定已经尽力了,不是吗?何况每个医者擅长的领域都不尽相同,沈少侠这次是恰好碰到了庄槿,我又恰好懂如何对付庄槿,这不能不说是巧遇。我不清楚你姐姐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就算我在,也并不一定能比那位老大夫做得更好。药王谷出来的是医者,不是神仙。”
    燕临泽无言。
    陆挽双继续去收针。
    门忽然被砰地推开,昌平急急叫唤道:“燕、燕小郎君,有有有人找你!”
    燕临泽望了望门外的半明半昧的天色,皱眉:“谁会在这个时候找我?”
    “一个女人,带了一个男人,说来给你姐姐偿命。”
    燕临泽眉眼一凛,霍然起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陆挽双看着他冲出门去,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她最后的工作。
    殷俊举了个灯烛,和那一男一女对视。
    那女的背着把大刀,一看就不好惹,反倒是她身边的男子,不住咳嗽,看上去非常瘦削柔弱。
    他正紧张间,就听到身后咚咚而来的脚步声。
    殷俊侧身一让,燕临泽便在那两人面前刹住了脚。
    他眼中有火。炽热的目光扫过二人,在苏柏身上顿住。
    “是你!!!”
    他怎么可能忘记他,那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在重伤姐姐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临泽扬手一拳挥了过去。
    他虽然一身三流功夫,但终究是习过武的,这一拳用了全身的力气,立刻把弱不禁风的苏柏打倒在地上。
    苏柏唇角开裂,咳出两口血沫,扶着地正要起来,又被燕临泽揪住了领子,另一边脸又挨了一拳。
    苏柏仰头看着他。
    燕临泽像一头发疯的小狼,恶狠狠地将他扑在地上,锋利的爪子像是要撕开他的皮肉,挖出他的心来。
    刀烈春看不下去,用刀鞘把燕临泽往回一拨:“你要把他打死了!”
    燕临泽被迫后退一步,怒吼道:“他杀了我姐!”他眼圈红红,盯着刀烈春,“你是共犯!”
    苏柏抹了抹唇角的血:“与她无关,她只是个路人,是我求她带我来的。”
    燕临泽再次上前:“你还有脸回来!我姐与你何仇何怨,你竟下如此毒手!”
    殷俊眉头抽了抽,拉住燕临泽的胳膊:“把他带进去,带进去再说。”他使了使眼色。
    现在还是凌晨,动静闹得这么大,会惊动街坊。
    一个肯回来自首的凶手,必然是有话要说的。
    燕临泽被殷俊按着往屋里走,刀烈春把苏柏扶起来,让苏柏靠在她肩膀上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
    屋门关上,清白堂的烛火被昌平点亮,白绸静静地挂着,燕雁的棺材寂静无声。
    燕临泽再次挥拳,却见苏柏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我知自己的罪过百死莫赎……但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燕临泽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你还有何话要说!”
    “你姐姐,的确为我所杀。虽然说出来你未必相信,但那时候我旧疾发作,根本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这便是你的借口吗!”燕临泽冷笑一声。
    “我是一个药人。”苏柏说。
    燕临泽一愣。
    倒是殷俊脱口问道:“药人是什么?”
    “这位想必是被各种药剂反复试验长大,身上藏有很多毒的那种药人。”陆挽双从后门进来,将他打量一番,道,“原来庄槿真的炼了个药人。”
    苏柏不由抬眼多看了这位白衣女子一眼:“你知道我主人?”
    陆挽双淡淡道:“我是药王谷的人,硬要说起来,她还是大我好几届的师姐。”
    苏柏点头:“不错,我是她炼的药人。”
    燕临泽拍案道:“我管你是什么人!杀了我姐姐,我就一定要让你偿命!”
    陆挽双抬手在他面前拦了一下:“莫激动,事情还是要问清楚。”
    “我是庄槿炼的药人,最初几年,她确实在我身上试过很多种□□,后来她心软了,不愿意再那样对我,便寻了各种珍稀药草为我调理身子,只是很遗憾,总有一些毒素是去不掉的。”他闷声咳了咳,“那些毒素长年累月地积下来,也会变化,而她只能摸索着尝试解药,也许能治好我一些毛病,也许会让我生出其他一些毛病。我身体好了些,可是我又得了幻症。起初我只是会神志不清,出现幻觉——这是庄槿告诉我的——后来她给我喝了许多药,我的幻症就不怎么发作了。”
    陆挽双拉起他的手,按了按脉搏,又细细看了看他的气色,道:“她没有做到。”
    “是,她没有做到。”苏柏苦涩道,“我时常会做一些噩梦,噩梦里很血腥,但醒来却不太能记得,我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些不是噩梦,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他低声喃喃,“我杀过很多人,你姐姐……是最后一个。”
    燕临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对着苏柏的胸口重重一踢,将他踢翻在地,大叫道:“你有幻症又如何!你就是杀了我姐姐!你是凶手!”
    他浑身都在颤抖。
    刀烈春默默把苏柏扶起来。
    苏柏喘了喘,道:“所以我今天来了,不为别的,杀人偿命,我只求一死。”
    燕临泽大喝一声,就要去掐他的喉咙。
    “且慢!”陆挽双再次拦住他。
    燕临泽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到她的衣袖上,他愤怒道:“你又干什么!”
    陆挽双急促地问苏柏:“庄槿在哪里?她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药人偷偷跑出来?”
    燕临泽滞了滞。
    对,没有庄槿。
    难道苏柏只是个鱼饵?
    苏柏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迹,哑着嗓子道:“你们不要多想,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没有任何阴谋。”
    陆挽双瞥了刀烈春一眼,又道:“你来求死,焉知庄槿不会为你报仇?”
    刀烈春终于开口:“庄槿不会来的。”
    苏柏不由朝刀烈春看了一眼。
    刀烈春没有回应他,只道:“庄槿被下了安神药,又远在别处,她只会以为药人失踪,怎么可能想得到是他来找你们。”
    庄槿?被下安神药?
    陆挽双觉得有点可笑。
    她说:“至今都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
    刀烈春道:“你是庄槿的师妹?”
    陆挽双挑了挑眉:“从前是,不过不熟。”
    “借一步说话。”
    陆挽双跟着刀烈春走到角落里。
    刀烈春低声道:“你应该知道庄槿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略有了解。”
    “药人求我带他偷偷过来,他以为瞒过了庄槿,可是那不过是庄槿选择了放手。”
    庄槿根本就没有睡着。
    她亲手制成的安神药,自己怎么会发觉不了。
    而苏柏背对着她,又不懂武功,怎么能发现火光旁她的身子愈绷愈紧。
    她既然当时放了手,之后便不会再追。
    陆挽双心下了然,又同她低语几句,忽然问道:“沈樊成今日和庄槿交手了?”
    刀烈春一顿:“你如何知道?”
    “因为他被我救回来了。”陆挽双平静地回答。
    刀烈春的心里……松了口气。
    “是。他找庄槿去寻仇,被药人听见了,药人才明白了一切。”
    陆挽双点头:“最后一个问题。”
    刀烈春看着她。
    “这整件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刀烈春怔然片刻,垂下眼。
    她……是个什么角色呢?
    她什么角色也不是。
    陆挽双看她不回答,仿佛知道了她在想什么,看了她一眼,抬脚离开了。
    苏柏垂了头,道:“请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