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柔声劝她道:“小公子在公主那里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也会常常去看他,不会让他忘了你的。”
    蒋龙没有久留,他只是来顺便看一看的。
    等他走后,茉娘去隔壁看孩子。小小的孩子,刚从母亲的怀抱中离开,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他躺在大大的床上,张牙舞爪的拼命哭,旁边照顾他的是承华宫新的侍女,都是一些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她们对这个孩子也无可奈何,这两天,这个孩子喝的只是煮熟的米汤,但他仍然生气勃勃的哭喊着,小小的身体里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力气。
    有时她会在心里想,这么小,为什么不一下子死了呢?
    她对这个孩子,对那个住在承华宫后面,借姐姐的余恩才能平安生下孩子的女人没有一点点的好感!
    她坐在远处,既厌恶又畏惧的看着这个孩子。
    侍女们本以为她过来看这个孩子是喜欢他,但现在看她的神色又都不放心了,纷纷回来坐在这个孩子身边,警惕的看着她——就算她们什么也不懂,也知道女人对不是自己生下的丈夫的孩子能有多么痛恨。而如果这个孩子死了,她们都会没命的。
    她们守着这个孩子,就像守着自己的命。
    茉娘坐了一会儿,被这些侍女的视线给惹烦了,忿忿然起身回去了。
    新年大宴上,满殿都是世家公卿,大家谈笑的声音并不响亮,也顾忌着之前刚去世的先王后没有大肆欢饮。他们的视线时不时的缠绕在王座西边的公主身上。
    公主长大了,不像前几年的一团孩子气,好像一下子蹿了一截高,她手足修长,穿着玄色绣着彩色神鸟、灵芝的深衣坐在那里,格外引人注目。
    当然更吸引人的是从一开始就坐在公主身边,片刻不离的蒋龙。蒋龙前倾着身,替公主张落着食物饮料,公主连番推拒他也不怒,还是陪着公主说话,偶尔不知他说了什么,总能逗得公主展颜一乐。
    任谁来看,都要承认这是一对璧人。
    蒋伟和蒋珍坐在远处的角落里,连火炬的光都照不到这里来。蒋珍一直伸长脖子向蒋龙那里看,悄悄对蒋伟说:“我看公主对他也不是很热情……”
    蒋伟却道:“但公主可没有把龙儿赶走。龙儿递给她的东西虽然她都不肯吃,却转头就从身边的少年手中拿,可见未必是无心,只是在吊龙儿的胃口。女人的这些手段都是无师自通的,她们天生就知道怎么让男人放不下她们。”
    这么一想,蒋珍就放心多了,也能安心坐下。
    今年蒋彪也来了,只是坐到了大王身边,从头到尾没有看蒋伟和蒋珍这里一眼,不过倒是时不时的瞪一瞪蒋龙。
    另一边,冯家只有冯瑄和冯丙来了,冯宾没有来,这对叔侄之间看起来也冷冷淡淡的。
    “冯甲怎么样了?”蒋伟问蒋珍,在冯营死前,冯甲就不知去向了,等冯营死了以后,大家更没有注意到到,直到现在蒋伟才发现冯家竟然少了一个人。
    蒋珍摇头,小声说:“我让人盯着冯营的坟呢,他早晚要回来见一见冯营。”
    城外一处野坟地,几处仿佛鬼火一样的火苗在暗夜中闪闪烁烁。
    冯甲坐在一个新坟前,面无表情的把一张张纸钱投进火中,火被风吹得时明时灭。不知过了多久,冯路从旁边一个草棚里出来,提着一盏灯笼,他走到冯甲身边,说:“伯父,进屋里去烤烤火吧。”
    他把冯甲搀扶起来,两人躲避着寒风回到草棚中。
    草棚里有一个火塘,塘上吊着个铁锅,里面烧着羊肉。冯路一边吸鼻子一边说,“现在想买只羊可不容易了。”
    冯甲坐下,笑道:“你爹才死,你就吃肉,也不怕他在梦里骂你!”
    冯路给冯甲盛了一大碗冒尖的羊肉,再把放在火塘边烤焦的干饼给他,说:“那快来吧!我早就盼着他来骂我了!”
    当日冯营去世前,再三交待冯路千万不能把他送回冯家,就在野地里随便找个地方一埋就行了。还交待冯路从此要隐姓埋名,不能再提他,剩下的财物都给他,让他去别处过日子。结果冯路把财物都给他换了棺材和坟地,不但回到乐城,还千辛万苦把冯营的棺材也给带回来了。
    冯路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我不听他的话也不是第一回 了。”
    冯营养冯路,说是仆人,基本上就是把他当儿子养的,又因为冯路年纪小,在他眼里更像孙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所以冯路也根本不怕冯营。
    “你真要在这里守三年?”冯甲问。
    “姐姐离得远,我不守谁守?”冯路说。冯家旁系中早年也真有想给冯营当儿子的人,冯营说他有子,一个都不要,现在看来,那些在冯营被赶出乐城后,拿上钱就毫不留恋的走了的人,也不配当他的儿子。
    冯路到现在说起都恨得咬牙。那些人被冯营带走都深恨他,可冯营又欠他们什么?他们享受的,难道不是冯营的家业吗?如果不是冯营之前把钱都分给了他们,最后他生病时,他也不会来不及给他买药请大夫……
    现在说这个都晚了。冯路最恨的就是自己,是他没发现冯营一直生着病,是他没发现他的饭越吃越少,还一直要喝酒是有问题。现在想起来,冯营那时应该是病得难受,又不想治,就谁都不说,自己喝酒止疼忍耐。
    冯甲看冯路突然就坐着不动默默掉眼泪,叹了一声,拿出手帕坐过去给他擦,“男人掉什么泪?真是娇气!我看阿背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养了两个姑娘!”
    冯路破泣为笑,肃容问他:“伯父,查清了吗?”
    冯甲点头,“大概知道了一点……大王去合陵时,应该是在当年的四月。而旦公子当时应当已经有一岁了。”
    冯路惊喜的整个脸都放光了!
    “这么说……旦公子当真不是大王的骨肉?”冯路连忙追问。
    冯甲摇头,“这个事,现在不好说了。当时陪着大王在合陵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我这次去终于找到了她的坟,挖开发现胸口中了一剑,刺客当时应当是直接冲着这个女人去的。这件事在当时大家也有所怀疑,但……”但也只是怀疑大王嫌弃此女身份太低,却万万不敢想大王连旦公子的身世都要隐瞒。
    只这一点,还远远不足以威胁大王。
    冯路压低声说:“那……公主呢?”
    公主渐大,除了一双眼睛,与大王再无相似之处,而且最近一年,她的眼睛也渐渐长得不像大王了。姜家人眼尾细长,微微上挑,公主的眼睛要大一点,眼尾虽然上挑,却有些妩媚之意,就算有男女的分别,但不管怎么看,大王和公主已经越来越不像了。
    冯营得知这件事后,就让冯甲悄悄去查,家里谁都不知道,冯营特意叮嘱冯甲,哪怕查出了真相,也不能告诉冯瑄他们。
    ……只能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救冯家一命。
    但现在冯甲查出了姜旦可能不是大王的骨肉,公主却没有实据。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冯路也失望了。
    大王对姜旦有多漠视他们都知道,但一直以来公主都在大王有意的引导中,成了大家眼中的“帝裔”,如果在公主的身世上,大王欺骗了大家……
    那大王在众卿面前哪里还站得住脚呢?
    宴席过半,怜奴提醒了一下姜元,他才不太情愿的站起来去了后殿。侍人提醒蒋龙后,他也赶紧过去了。
    姜良问姜姬:“公主,大王他们去做什么?”
    姜姬心不在焉的答了句:“大约是去请王后出来吧。”她话音未落,人群已经骚动起来,姜元携着蒋茉娘从后殿缓缓踱出来,新后的美丽令早就醉意深深的公卿们全都振奋起来了!
    姜元笑道:“诸位,这就是孤的王后,还不快来拜见王后?”
    底下的醉汉们个个高声起来,纷纷道:
    “王后美!臣醉矣!”
    “得见王后,臣归家不知妻也!”
    姜姬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当着姜元的面就能这样对蒋茉娘不敬!再怎么说她也是王后啊!
    但姜元听到这些话竟然还一副得意满足的神情,半点都不为小蒋后撑腰。在他身后的蒋龙好像也什么都没听到,更别提坐在王座旁的蒋彪,还有躲在远处的蒋伟和蒋珍。
    她看到小蒋后的头越垂越低,隐隐发抖。
    她猛得掷出酒杯,酒杯砸在地上滑出去很远,清脆的声音立刻就让殿中的人都看了过来,本以为不知是哪个喝多了酒的见到王后失态了,不料竟然是公主。
    只见公主脸色阴沉,看也不看小蒋后一眼,施施然起身,她身边的少年立刻上前搀扶住她,可她不太高兴的挥开他们,指着坐在那里一直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姜武将军,“大哥来送我回去,天黑,我看不清路。”
    姜武将军很快就要去浦合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为了要“护卫”大王,竟然向大王请求要把跟随他的军奴都留下。大王怎么舍得让他孤身前去?两人争执数日,大王才同意他留下四千人,这样一来,姜武将军身边就只剩下一千人了。
    这种把戏,大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亲手挣来的军奴,一下子就去了大半,姜武将军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别提了。
    但现在看到公主似乎对将军仍是不离不弃……说起来不管怎么样都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怎么闹腾,都是大王的孩子。
    姜武不发一语的过来,引领着姜姬出去。他们刚走没多久就听到殿中重新又欢乐起来了,姜良的耳朵很好,小声不忿道:“他们竟然说……公主是嫉妒小蒋后的美貌……”
    姜姬笑了,她的缺点越来越多,再添一桩性狭爱妒也没什么。
    到了外面,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就侵袭过来。姜良去把轻云从温暖的马厩里牵出来,姜武把姜姬抱上马,他在前面牵着马缰,姜良、姜义几人跟在后面。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深夜的莲花台一点也不美好,这里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阿旦……”姜武起了个头。
    “已经跑回来了。”姜姬轻笑道,“被我给扔到了屠豚那里,现在只怕要恨死我了。”
    姜武紧紧皱着眉,他说不出不要再管姜旦这种话。
    不过她却早就把这件事给抛到脑后了。她到底不是陶氏,没有宽广的胸怀。其实她对姜旦也说不上好,因为她既不担心他的未来,也没想过把他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只想让他活着。
    至于活成什么样,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所以他再怎么骂,她都没放在心上。他是不是恨她,她也不在乎。
    那个孩子出生了。
    如果不是姜旦一直没出现,姜元应该早就干掉他了吧?
    听蒋龙说,那些从承华宫被带走的侍女到达山陵时,死了七八个,剩下的身上也个个带伤。看来她们在路上应该是受过刑的。
    他跟她说这个不是在同情这些侍女,而是在发愁怎么在姜元动手之前先杀掉她们。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些侍女会知道蒋家的什么事,在这四年里,蒋后又做过什么?他统统不知道。
    “是我慢了一步。”他没把这件事怀疑到姜旦头上,只认为姜元是想找蒋家的把柄。
    不过那个孩子出生以后,蒋龙已经发现宫里少了一个人:姜旦。
    但他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试探过她,她笑着反问他,她要姜旦干什么?一个被蒋后养了四年的孩子,难道还认识她吗?
    如果她拿真心去说,蒋龙必然不信。但她这样说,他反倒信了,发愁道:“这下,不知道谁藏着他,就有点麻烦了。”
    他想不出谁会藏起姜旦,或暗害姜旦。是蒋家的敌人吗?趁着大蒋后出事就偷走了姜旦?想借此打击蒋家?
    因此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注意着看谁会在大王面前提起姜旦,那个人就有可能是偷走姜旦的人。
    可姜姬引导他去想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大王身边的人藏起姜旦的呢?两个孩子都养在宫里也太危险了,姜旦已经长大,养在外面也不会出事,就像当年的大王一样。至于这个小儿子就养在宫中,大王亲自照看。这样两个孩子就都安全了。因为如果有人想除掉大王的骨肉,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大王总不会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
    至于大王想防备谁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出了两个王后的蒋家啊。
    第176章 小公子
    姜义特意跑来看姜仁,因为姜仁被绑着了,姜旦倒是没被绑,只是在他的脚脖子上栓了条绳子,不过公主对姜旦说:“如果你跑了,我就杀了阿仁。”
    姜旦竟然就真的不敢跑了。
    役者们住的小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冬天的冷风不停的往里灌,姜旦把姜仁给背到了背风的角落,抱着他哭得呜呜的,还不敢哭大声。看到姜义进来,立刻躲到姜仁身后。
    姜义好笑,不过姜旦没有丢下阿仁自己逃了,他们还是有些感动的,他告诉公主之后,连公主脸上都透出笑意来。
    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扮出忧心重重的样子,一进来就赶紧压低声说:“别吭,我偷偷跑来的!”然后从怀里掏出两块点心塞到姜仁嘴里,看他连三赶四的吞又差点噎着还出去借了一碗汤,偷偷回来说:“快喝,这是给公主煮的!”
    姜仁喝了两口顺下去了,再看旁边的姜旦都眼放青光口水滴答了,忍不住道:“让公子也喝点吧。”
    姜义一脸正义的说,“不行,公主说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顿!”
    还只是清水和干饼。这让盼着回宫能大吃大喝的姜旦早就不满了!
    ……可他不敢不吃,每回送来都先吞到肚子里,因为他不吃,给他们送饭的役者都是一副垂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