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姜元出来了,他面色红润,脚下却有些不稳,蒋龙在一旁扶着他。
    龚香和冯瑄都站起来,向大王施礼。
    姜元道:“都坐,都坐。”他靠在凭几上,以手掩住一个哈欠。
    龚香笑道:“大王昨夜休息得如何?”
    姜元不好意思道:“叫四海见笑了。”
    龚香一拱手,“大王何出此言?某欢喜还来不及呢。真盼着明年就能看到小公子出世啊!”
    但姜元对他这句话的反应却并不热烈,恍惚道:“我儿还未回宫吗?”
    龚香道:“公主仍在摘星宫流连。”他笑着说,“某实在是羡慕公主啊!”
    姜元道,“让冯丙去看一看我儿,问她在那里夜里可暖?炭还够用吗?”
    冯瑄忍不住道:“大王,何不唤公主回宫?”
    姜元没有说话,龚香抢道:“玉郎,公主快活,大王就快活。何必对公主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呢?”
    冯瑄道:“非是如此。只是我想,公主也会想念大王的。”
    龚香道:“大王常使人去问候看望公主,公主就算身在摘星宫,也会感受到大王的关爱的。”
    姜元笑道,“好了,你二人不要争吵。”
    这时又有数人进殿来,披风带雪,见过姜元后,再对冯瑄与龚香一拱手,坐下道:“大王,某听闻昨夜大雪,西城有流民趁夜伤人。”
    姜元道:“哦?”
    他对龚香道,“记下,让冯丙去传令我儿,查清此事,捉拿歹人!”
    龚香应道:“是!”
    又有一人道,“听说莲花山中的五眼泉,有三眼已经打不到水了,乐城很多烹茶的茶寮都不得不关门。”
    姜元叹道,“唉,这种天气,他们可怎么生活啊。”
    龚香问道:“是水位下降了吗?”
    那人道:“正是,水桶降到底也够不着水,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更长的麻绳来。”
    姜元道:“麻绳一时也不可得。四海,宫里用的饮鹿、云海两眼泉,可还能打着水?”
    龚香苦笑道:“这个……臣不知。”
    姜元也笑起来,“啊呀,孤还以为四海什么都知道呢。”
    龚香拱手道:“大王取笑了。”他看向蒋龙,笑道:“龙儿可知?”
    蒋龙一直安静的守在姜元身边,此时被龚香问到,一时有些紧张,他努力镇定道:“饮鹿、云海两眼泉最近的水位也下降了,役者说以前还剩下六七道绳就可以打到水,现在要把轱辘打到底,才能打到水了。”
    姜元道:“既然宫中有长麻绳,就分给那五眼泉用吧。”
    到了下午,来得人更多了。
    一人道:“大王,因公主喜爱他国之物,这名声似乎也传到魏国去了,听说涟水那里有很多魏人登岸,都是带着大宗货物前来。”
    “乐城中的商人越来越多了,听说连客栈都挤满了人。”
    “哈哈,所以茶寮开不了门,老板才着急啊!”
    姜元一直含笑看着众人议论,一开始说话那人忍不住道:“公主如此好享受,大王是不是也劝一劝呢?”
    姜元道:“我儿年幼,难道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孤可是知道的,我儿买东西是给了钱的。”
    龚香笑起来,姜元也笑,指着那人说:“你可不要造谣说我儿白占了别人的货物不给钱。”
    那人拱手道:“大王误会了。只是大王只顾宠纵公主,难道不该想一想公主长大后,还是只顾享乐,那又该怎么办?”他顿了一下,起身郑重一揖,“我也是一心为公主着想,绝无他意。大王既爱公主,更该替公主考虑。”
    有人附和,“大王,此言有理。”
    “大王,爱之适足以害之,三思啊。”
    龚香高声道:“各位!为何只盯着公主一介小儿呢?国中诸事繁杂,正需要各位出谋划策,为王建言。”
    众人被他打断,一时殿中安静下来,都看向龚香。
    龚香道:“我听人说,魏王使已经到了乐城,不知有人见过吗?”
    众人纷纷道:“魏王使?来的是谁?”
    “不曾听说,不曾见过。”
    “魏王使为何到我鲁国来?”
    一群人转而问龚香,“二郎从何处听来?”
    龚香不答,转头对姜元说,“大王,何不请蒋公前来商议?”
    众人一惊,殿中更加寂静。
    姜元缓缓点头,“那就使人去请蒋公吧。”
    蒋龙走出去,因为冯丙去摘星宫了还没回来,他唤人牵马,他的从人道:“公子要亲自去吗?”他想说,蒋龙去似乎不太合适,大王会不会怀疑蒋龙把大王的话泄露给蒋伟呢?这个时候还是该叫别人去。
    蒋龙跨上马,“我既在大王身边,就只遵大王号令。不要把我看成蒋家子孙。”说罢一抖缰绳,往蒋家而去。
    蒋龙到了蒋家,站在门前,扬声呼唤:“吾奉王令而来!敢问蒋伟可在?”
    门前侍从忙答道:“我家主人在!公子请进!”
    竟然一点也不把蒋龙当成自家小公子,恭恭敬敬的迎进去,上座,上茶,再请人去请蒋伟。
    蒋伟郑重的更衣后才匆匆赶来,进门就对着蒋龙一揖:“叫公子久候,不知大王唤我何事?”
    蒋龙拱手道:“蒋公休问!还请蒋公速速与我进宫面见大王!见到大王,蒋公自然知晓!”
    蒋伟道:“既然这样,就请公子稍待,某交待家人一声,这就随公子走。”
    之后蒋龙骑马,蒋伟乘车,往莲花台去。
    姜姬听龚獠学了一遍,奇道:“难道还有人跟到里面去看了?一字一句都学得出来?”
    龚獠本来是想夸一夸蒋家的家风的,街上的人都在说这个,都在夸蒋龙对大王忠心不贰,听公主这么说,只好转口道:“公主慧眼!我也觉得不对!”
    第97章 燕使
    以前她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很乐意传播流言,什么事都可以从街上打听到,不管是王宫中的事,还是世家里的事,听得多了就很难相信。
    比如蒋龙这个一听就知道是在夸蒋龙。如果街上人人都说蒋龙对大王忠心耿耿,对着蒋伟都能铁面无私,那就替他塑造了一个很有利的形象。
    再比如她自己,现在人人都知道摘星宫的公主天天拿着钱在外面撒,好像她有着花不完的钱一样。
    其实她根本没有买什么奇珍、宝物,最近买的最多的只有柴炭和粮食。
    还有一批死鸭死鹅死鸡。因为她上一回买了很多的鸡鸭,一些农人听说后就从很远的家乡赶着鸡鸭来找她,结果刚到就下了大雪,全冻死在路上了,农人没办法,在摘星路上哭,姜谷出去听到后跟她说,她也让人都买下来了。
    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像流言中传的那样买很多宝贝。
    她已经让人关上了摘星宫的大门,不再见那些商人,结果传言又成了她非奇珍不要!
    龚獠走后,蟠儿进来说:“公主,我猜是蒋家人在外散布流言。事关公主的流言,只怕也是他们散布的。”
    姜姬托腮:“嗯,猜到了。”她本来还天真的以为关于她的种种流言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太过缺乏娱乐而致,流言嘛,夸张一点也不奇怪,但后来蟠儿总是能从街上带回奇怪的消息,其中一些很快得到证实,一些虽然只是流言也让人忍不住去怀疑,次数多了,再看不出街上有人操纵舆论就是傻子了。
    有时她总是会为“古人”的智慧而惊叹,最后总能证明是她太小看对方了。曾参杀人、三人成虎,这些成语都说明了古人早就发现流言的作用了。
    但她还有一点不懂,传播这种她很奢侈的流言到底有什么作用?目前看来,倒是有很多商人在她拒绝看他们的货物后,都争先恐后的想把东西白送给她,被她一再拒绝后,他们倒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不解的问蟠儿,这个她真的想不通,“说出是我喜欢的东西后,真的会很赚钱吗?”
    蟠儿肯定道,“公主,当然如此!”他举例道,“只要被公主留下的东西,那些商人都赚了大钱呢!公主还记得建摘星宫时那个卖给我们石料与木料的郑人吗?听说他现在逢人就说,摘星宫是他建的,很多人都愿意找他买石料与木材呢。”
    姜姬:“……”好吧,这个可以说通,但是,“在别的地方,有没有更多更大的用处?”除了被商人当代言人去宣传以外。
    蟠儿道:“公主声名远播,自然就会有人来求见公主了。”
    “有人来求见我,与蒋家有什么好处?”蒋家总不会做白工。
    蟠儿犹豫了一下,伏耳对她道:“公主,对公主无用的东西,对别人未必如此。而公主梦寐以求的东西,对别人可能只是举手之劳。”
    他说完这句,看了她一眼,退到一旁跪下,头紧紧贴在地上:“这是蒋公之言,以前小人听蒋公子说过。”这是蒋淑教儿子的话。
    姜姬一开始是吃惊,后来慢慢意会到了:“……这么说,蒋家先将对我无用的东西送到我手上,然后再寻机向我买?”她看蟠儿还跪着,叫他起来:“你不要事事都这么小心,难道我还会因为你说了一两句实话就怪你吗?”
    蟠儿这才小心翼翼的起来,答道:“因为如果蒋家如果直接求公主相助,只怕公主不会理会吧?”
    姜姬肯定道:“自然。”她并不想跟蒋家打交道。有时她能理解,为什么冯家会几乎站在和蒋家比肩的地位上:因为在需要找合伙人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会选冯家而不是蒋家。站在蒋家身边,需要莫大的勇气。
    蟠儿道:“但如果以公主手上一件无用之物去换取一件公主心仪之物,哪怕是公主讨厌的人,公主也不会拒绝吧?”
    姜姬设想了一下,发现果然很难抵抗这种“诱惑”。奇怪,白白送上门来的不敢要,拿个便宜货跟人换就敢了,人心真是奇妙。
    “那现在,这无用之物到我手上了吗?”这名声总不见得就是对她没用的东西吧?她要是大胆一点,把商人送的礼物都收下的话……
    姜姬心中一寒,轻声道:“好毒啊……”
    蟠儿垂下头,“……公主只管稍待,想必不久就会见分晓了。”
    其实远比蟠儿预见得更早,一早清晨,姜武打开大门,正在大门外伸懒腰,准备带人出去巡视全城——这是姜姬给他出的主意,现在城中有盗,何不每日出去巡逻一圈?一来,有大王之命,他这也算师出有名;二来,顺便也可以练练他手上的兵,让他们习惯听他的指挥。
    两辆牛车停在外面,一辆是辎车,车上有数只漆箱,描绘着精美的图案,在大雪中也不怕雪水浸湿箱内货物。另一辆车稍小,门窗紧闭,车内有人。
    因为姜姬不想再见商人,摘星路前就不再让商人停留,不然他们甚至会数日停在这条路上不肯走。
    所以姜武一看到有车,对身后挥了一下,就有四五个人过去。一人走到车前,一手按住腰间长剑,彬彬有礼道:“此乃摘星宫之前,未知何人在此停留?”
    车门打开,一个年约四旬的男人走出来,先对当前这人拱拱手,再对着门前的姜武一揖道:“燕国漆钩,求见摘星公主。”他转身从车中取出一个尺长的漆匣,捧在手中,交给姜武道:“还请公子受累,将此物送予公主。”
    姜武收下,还了一礼,道:“公主已有多日不见外人了。”
    男人叹道,“都是某路上耽搁了。如果不得面见公主,也是某的过失,怪不得旁人。”
    姜武这才道:“还请先生回车内稍待,若有吩咐,请尽管吩咐我这几个从人。”
    男人不以为意,含笑拱手,回到车内,看到车旁守着那四五个大汉,对车内的人说:“公主身边倒是十分严密,如此可见,鲁王极为宠爱公主。”
    车内另一人道:“如果是真的,那只要公主肯为我说一句好话,此行事半功倍。”
    蟠儿捧着匣子特意走远些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