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堂,司业官署。
这里与国子监任何一处学堂都不同。
没有整齐排列的席位,也没有供奉圣人牌位的香案。
只有一张宽大的书案,几把隨性摆放的椅子,还有满屋子淡淡的墨香。
陈安站在门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浆洗得笔挺,可在这里,他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林墨正坐在窗边的圈椅里,手里摆弄著一个木製的机巧物件,像是某种鲁班锁。
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青色长衫,头髮用一根木簪隨意地束著。
“坐。”
林墨没有抬头,声音从圈椅的方向传来。
陈安拘谨地在离书案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半个臀部。
孙志端了杯热茶进来,放在陈安手边,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官署里,只剩下机巧物件上木头轻微的摩擦声。
“你父亲,种地多少年了。”
林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陈安愣了一下,不明白司业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回大人,家父……自会走路起,就在田里了。”
“那你可知,一亩地,用算筹清点收成,需要多久。”
陈安的背脊,挺直了一些。
这个问题,他熟悉。
“若数目不大,半刻钟足矣。若涉及租税、耗损,需反覆核验,快则一炷香,慢则……”
他没有说下去。
慢,则能慢到天荒地老,慢到帐目糊涂,慢到老实人吃亏。
林墨放下了手里的鲁班锁。
他走到书案后,拿起一根半截的炭笔。
没有用纸,他直接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画了几个符號。
一,二,三。
陈安认识。
这是算筹里的横式。
林墨又接著画。
“这个,读作『四』。”
“这个,读作『五』。”
……
“这个,读作『九』。”
他画出的,是一串陈安从未见过的,弯弯曲曲的符號。
它们看上去,比汉字简单,又比算筹的摆法,更加古怪。
“大人,这……”
“这叫数字。”
林墨用炭笔,点了点最后一个符號。
“从今往后,你记帐,算数,就用这些。”
他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圈。
“这个,最要紧。”
“它叫『零』,代表『没有』。”
陈安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没有?
算学里,怎么会有“没有”这个东西。
“大人,『无』便是『无』,何须用符號来记?”
“因为『有』和『无』,能生出万物。”
林墨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他用那支炭笔,在桌上写下了一竖排数字,旁边又写了一竖排。
是两组陈安刚刚才见过的陌生符號。
“你家乡一户,每年纳绢两匹,缴粮三斗,对么。”
“是的大人。”
“若让你算,十五户人家,共缴粮几何?”
陈安的脑子里,下意识就开始了繁复的演算。
十五户,每户三斗,便是四十五斗。
他需要先布筹,列出“十五”,再列出“三”,然后用乘法口诀,一步步移换算筹。
这个过程不难,但很慢,而且容易出错。
他正要开口说出答案。
林墨手中的炭笔,却已经在桌面上跳跃起来。
他没有布筹,没有移位。
只是用那些古怪的符號,进行著一种陈安完全看不懂的运算。
几下勾画。
一个结果,出现在桌面上。
“四十五。”
林墨抬起头。
陈安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太快了。
快到不合常理。
这已经不是算学。
这是……妖术?
“看明白了么。”
林墨將炭笔丟在桌上。
“我把这个方法,称之为『竖式乘法』。”
“学会了它,户部那些管仓库的吏员,在你面前,就跟三岁孩童一样。”
陈安的身体,开始发起抖来。
他死死盯著桌面上那几行简单的炭笔痕跡。
他看到的,不是什么妖术。
他看到了一条通往全新天地的路。
他想起了村里的里正,每次丈量田亩,收缴租税时,那副慢条斯理,拨弄算筹的模样。
他想起了父亲,因为算错了一笔帐,不得不把家里唯一的老牛卖掉,来抵那根本不存在的亏空。
如果……
如果他学会了这个。
陈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后退两步。
他对著林墨,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头颅深深垂下。
这一拜,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是拜官,不是拜师。
是拜道。
拜那条能让天下无数个“陈安”,不再任人鱼肉的通天大道。
林..墨没有去扶他。
他受得起这一拜。
“这只是入门。”
“后面的东西,还多著。”
“你先回去,把这十个数字,还有加减乘除的法子,都弄懂。”
“找几个信得过的寒门子弟,一起学。”
“谢……大人。”
陈安的声音,带著一丝哽咽。
他直起身,脸上是一种混杂著狂热与敬畏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了桌上的炭笔痕跡,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符文。
然后,他再次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了官署。
……
国子监,一处临水的风雅亭榭內。
王景与几个世家子弟,正围坐在一起。
桌上摆著上好的酒菜,旁边还有侍女焚香。
“听说了么,那林墨今日开课了。”
一个崔家的子弟,语气里满是嘲弄。
“就叫了那个叫陈安的泥腿子过去,也不知在官署里捣鼓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景冷哼一声,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无非是些刨地锄禾的鄙贱之术。”
“他以为这样,就能噁心到我等?”
“不过是跳樑小丑的垂死挣扎。”
他的话,引来一片附和。
“就是,我等读圣贤书,修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岂会与农夫工匠为伍。”
“那首打油诗,更是粗鄙不堪,有辱斯文。”
“等著瞧吧,他蹦躂不了几天了,我父亲已经联合了数位御史,明日朝会,定要让他滚出长安。”
眾人正高谈阔论。
恰好看到陈安,从不远处的小径上走过。
他走得很慢,低著头,整个人像是失了魂。
“快看。”
一个卢氏子弟,指著陈安,笑出了声。
“那不是刚从司业官署出来的陈安么?”
“瞧他那副模样,怕不是被林墨的『农学』、『物理』给嚇傻了。”
王景也望了过去,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
“我看,是被嚇破了胆,知道自己选错了路,悔不当初呢。”
“活该,与那等奸佞为伍,这就是下场。”
亭榭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刚批阅完一堆奏摺,正捏著眉心。
內侍总管王德,端著一碗参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陛下,歇会儿吧。”
李世民接过参汤,却没有喝。
“城里,那首诗,还在传?”
王德躬著身子。
“回陛下,何止是在传。”
“现在东西两市的说书先生,都把这诗编进了段子里,每日不说上三五遍,茶客们都不答应。”
“就连教坊司的歌女,都谱了新曲,据说,比《秦王破阵乐》还受欢迎呢。”
李世民的手指,在温热的碗壁上,轻轻敲击。
“民心,是桿秤啊。”
他幽幽地说了一句。
王德不敢接话。
“那林墨,今日开课了?”
“是,陛下。”
王德连忙回道。
“只召了寒门学子陈安一人,在司业官署里,教了一个时辰。”
“教了什么?”
“这个……奴婢不知。”
王德的头垂得更低了。
“司业官署的门,关得很紧,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那陈安出来的时候,状若痴傻,像是丟了魂。”
李世民的动作,停住了。
丟了魂?
他放下参汤,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想起了那个在朝堂上,面对弹劾,面不改色的年轻人。
他想起了那份写著“农具改良”的课纲。
一个能写出“先问田间几寸秧”的人,他的第一堂课,会让一个求知若渴的寒门子弟,失魂落魄?
不。
那不是失魂。
那是见到了神跡,被震撼到无以復加的模样。
“这把刀……”
李世民喃喃自语。
“朕,好像还是小瞧他了。”
……
夜色,笼罩了整个司业官署。
林墨站在那副巨大的大唐舆图前。
他的指尖,在舆图上,缓缓划过。
从长安,一路向南。
最终,停在了“江南道”的某个位置上。
【叮。】
【检测到宿主正在面临潜在的物理威胁。】
【支线任务『寻根问祖』已触发。】
【任务描述:太原王氏,不讲武德,欲行刨祖坟之举。请宿主让其明白,挖人祖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任务奖励:紈絝点数3000点,解锁科技图纸『简易水泥配方』。】
林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水泥?
来得正好。
他正愁著,怎么给王家,送一份足够“厚重”的大礼。
他的指尖,在舆图上那个点,轻轻敲了敲。
“想玩火?”
“那就看看,谁的火,烧得更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