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楼包场之事,宛如一块巨石,砸进了长安城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激起的,是滔天巨浪。
消息的传递速度,比官府的驛马还要快。
东市的茶楼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將新科状元一掷万金的豪举,编排成了七八个版本。
有说他为博魁一笑。
有说他本性放浪,一朝得志便猖狂。
更有甚者,说他中了邪祟,被狐狸精迷了心窍。
“听说了吗,那林状元,包下漱玉楼,不是为了寻欢,是请了一帮姑娘读书写字。”
“读书?去青楼里读书?这状元莫不是疯了。”
“我看是读书读傻了,一万贯,够咱们这些人吃喝一辈子了,他拿去听响儿。”
市井间的议论,是混杂著羡慕与不解的谈资。
而在另一处,赵国公府。
长孙无忌端坐於书房,手中捧著一卷前朝书法孤本,细细品味。
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躬身立於一旁,低声匯报著从外面听来的消息。
“……了一万贯,让满楼的风尘女子学诗作画,如今整个平康坊都成了笑话。”
长孙无忌的动作没有停顿,他用指腹轻轻摩挲著泛黄的书页。
许久,他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声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竖子,终究是竖子。”
“沐猴而冠,也改不了骨子里的浅薄。”
他將书卷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檀木盒中。
“我原以为,他能在金殿上说出『车之两轮、鸟之双翼』,是个有几分城府的人物。”
“现在看来,不过是侥倖的口舌之利。”
“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骤得高位,便不知天高地厚,沉溺於此等声色犬马的虚名。”
管家低头附和。
“老爷说的是,此人不足为虑。”
长孙无忌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皇宫的方向。
“陛下想用他做刀,却没想过,这把刀的材质太过脆弱,还没出鞘,就先把自己给玩断了。”
“由他去吧。”
“这种人,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我们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
……
与外界的风起云涌不同,漱玉楼內,是另一番光景。
楼门紧闭,谢绝一切外客。
往日里丝竹悦耳,靡靡之音不绝於耳的大堂,此刻却充斥著一种古怪的氛围。
一群平日里只懂描眉画眼,巧笑迎人的女子,正人手一卷书,愁眉苦脸。
空气中,浓郁的脂粉香气,混杂著陌生的墨香。
锦三娘抱著那沓钱票,坐在角落里,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想不通。
她真的想不通。
这位状元公的钱,烫手。
二楼的雅间內,林墨对楼下的动静充耳不闻。
他面前的桌案上,铺著上好的宣纸。
笔尖在纸上游走,留下一个个瘦硬挺拔的字跡。
他正在写给皇帝的奏疏。
关於开拓。
他写的不是空泛的理论,而是具体的方略。
北击突厥之后,如何设置都护府,如何屯垦戍边,如何以商路联通西域,以文化归化诸部。
每一条,都切中要害。
每一策,都深思熟虑。
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门外的福伯,急得团团转,苍老的脸上布满忧虑。
“少爷,外面都传疯了。还有御史台的官员在坊门外探头探脑,恐怕…恐怕明日早朝,就会有无数奏本弹劾您啊。”
林墨的笔没有停。
“弹劾我什么?”
“行为不检,有辱斯文?”
福伯连连点头。
“对对对,就是这个。”
林墨写完最后一行字,將毛笔稳稳地搁在笔架上。
他吹了吹未乾的墨跡。
“福伯,水至清则无鱼。”
“他们越是觉得我有辱斯文,就越会轻视我,越会觉得我只是个跳樑小丑。”
“这样,很好。”
他拿起写好的奏疏,仔细看了一遍,確认无误后,將其收入一个精致的封套。
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楼下大堂里,姑娘们依旧在与那些文字作斗爭。
一个名叫紫烟的清倌人,是这里的头牌,平日里以琴艺著称,此刻却被一本《论语》折磨得几近落泪。
林墨缓步走下楼梯。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几十双各色各样的秋波,匯聚到他的身上。
他走到紫烟身边。
“哪里不懂?”
紫烟嚇了一跳,连忙起身,怯生生地指著书简上的一行字。
“状元公……『君子不器』,是何意?”
林墨没有直接回答。
他拿起紫烟面前的毛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了一个“器”字。
“你看这个字。”
“它指的是器皿,物件。杯子用来喝酒,碗用来盛饭,它们各有用途,却也仅限於此。”
“圣人说,君子不能像一件器物。”
“人要有超越自身功用的志向和格局,不能被某一种身份,某一种才能所局限。”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
喧闹的大堂,变得鸦雀无声。
那些平日里只知迎来送往的女子,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她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物件。
“君子不器”。
这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在她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紫烟怔怔地看著林墨,这个男人,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就在此时,紧闭的漱玉楼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擂响。
砰,砰,砰。
声音沉闷,且带著不容拒绝的威严。
锦三娘一个激灵,连忙跑过去。
“谁啊,不是说了,这几日不见客。”
门外传来一个尖细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开门。”
“宫里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