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友人。”
    荀靖之听到了雷声,“轰隆”一声。雨水哗哗作响。青蛙和虫子在草丛中鸣叫。他以为这是在堂庭山上,他还叫“奉玄”,他的屋子里有一只蝎子,佛子睡在他的身侧。
    在睡醒的那一瞬间,荀靖之分不清时间与地点,唯有心脏在疯狂跳动。悸动。情窦初开。时间倒流,他听见雨声,那动心的感觉隔了多少年……十年还是九年,或者八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岐是揽着荀靖之睡的,荀靖之在醒过来后,渐渐知道了,他叫荀靖之,如今不是在堂庭山上。他不必刻意和第五岐拉开距离,他可以抱住第五岐。于是,他将头向第五岐的颈侧偏了偏,想在第五岐的怀里继续睡下去。
    继续睡吧。
    第五岐的身体温热。窗外的雨发出声响,荀靖之躺在第五岐的怀里,闭上眼睛,在心中自问:为什么他是从堂庭山的一场雨里醒过来的呢?
    春雨。佛子打着一把纸伞来堂庭山找他,他们在雨里清谈,佛子讲了雪狮子的故事。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那时,他躺在床上,心脏狂跳,他不敢动。
    是因为他不喜欢建业的春雨吗,所以他不会梦见建业的春雨。他在雨里跑啊、跑啊,去见六如比丘尼。他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不喜欢那场雨,但是那场雨后的月亮很美。雨过天青,万物如洗,或许那月亮就是水月,亮得像银子一般。
    夏天,他在堂庭山上时,在夏天过雷斋月,隐机观闭观,所以他没在夏天见过佛子。去年初夏,第五岐有了宅邸,梅雨时节,他们在第五岐的宅邸里听细雨打芭蕉叶、听碧琉璃珠帘在雨里晃动。
    南方天气潮湿,初夏无风,身体黏腻。
    第五岐给他冰块。
    建业夏天的雨,比春天的雨让他喜欢。
    秋天的雨,和贺兰奢有关。荀靖之有些记不清贺兰奢的样子了,他只记得贺兰奢戴斗笠,斗笠之下,有一双曾经爱哭的眼睛——后来眸色沉沉,看不出丝毫爱哭的样子。
    贺兰奢和抚子内亲王在屋中弹琵琶,不知道为什么,屋中着了火,大火金光猎猎,像是要吞噬所有人,贺兰奢抬头看着那火越烧越高。火……火是与死亡有关的颜色。
    清姬在大火中流出血泪,一条巨蛇痛苦地用身体抽打滚烫的铜钟。
    荀靖之梦见贺兰奢站在大火中的屋顶上,他用剑刺他。贺兰奢的剑叫什么……记不得了。
    火。韦衡的血肉之躯被烧化在火中。火越烧越大,第五内相死在一场在血雨中燃起的大火里,第五家被烧塌了一大半。
    太极宫陷入火海,哀太子葬身于那片火海。
    荀靖之这时不知道,秋浦要燃起一场大火,那是一场远比太极宫火海更盛大的火焰。火是与死亡有关的颜色。
    冬天呢……冬天的雨是什么样的。冬天会下雪。
    一半是雪,一半是火。
    宣德。
    宣德的智门寺琉璃塔。
    荀靖之想起来他在智门寺重遇第五岐——第五岐说自己叫“佛子”,荀靖之那时很生气,那简直不是生气而是愤怒了,第五岐原来会说话。
    第五岐说自己困了,荀靖之替他守着佛殿的门。
    狂尸遍地乱跑,第五岐提着剑,剑尖淌血,他叫他“好友”。
    “佛子友人”,荀靖之想起自己最初怎么称呼第五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佛子友人。
    那出现在雪中的十七岁黑衣少年,真的是如今的第五岐么?
    荀靖之也不敢细想那年的“奉玄”。
    他觉得那时的自己虽然修道,却冷酷而单纯,杀气很重——丝毫都不输给佛子。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少过拔剑的时候,杀狂尸。杀。到处杀。
    那真的是他么?
    他躺在第五岐的怀里,回忆过去的事情。
    第五岐似乎是醒了,搂紧了他,如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过了一小会儿,第五岐问荀靖之:“奉玄醒了?”
    荀靖之“嗯”了一声。
    “伤口疼么?”
    “伤口?”
    “肩上。”
    荀靖之这时才察觉到后肩处沉闷的痛意。那痛意很钝,如果第五岐不提醒他“肩”,他几乎想不起来去察觉它来自身体的何处。手腕的旧伤、各处的旧伤,都隐隐作痛,原来后肩上也在痛。
    第五岐说话时的声音很清楚,荀靖之知道第五岐醒了,说:“不疼,渴了。”
    “渴了么?我叫人来。”第五岐躺在床的外侧,他伸手微微拉开了床帐,微弱的烛光透了进来。
    荀靖之眯了一下眼睛。
    第五岐起身,荀靖之拽了第五岐一下,说:“我也想坐起来。”
    荀靖之发现自己的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他的伤在肩上,虽然并不严重,但他不敢乱动,害怕伤口崩裂——崩裂了得重新包扎,何必费那么多事。
    第五岐借帐外的微弱烛光扶荀靖之坐起来,帮荀靖之披了一件衣服,小声对荀靖之说:“奉玄太瘦了,我都不敢抱你。”
    荀靖之哄第五岐说:“没瘦,浊气日去,满身清气。”
    “嗯,没瘦。”第五岐语气敷衍地回荀靖之道。
    荀靖之知道第五岐这是不高兴了,第五岐不高兴了就会这样说话,故意让他知道他不高兴了。每次第五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荀靖之只是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