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摘去发冠,只用一支簪子挽起头发,换上一领圆领袍,身上没带任何佩饰,一身轻装离开府邸,去了水目山山中。回南天天气湿闷,山中大石上遍生青苔,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绿色。山中杏花晚开,花瓣摇落,掉在碧石上,如同几片雪屑。
    青山幽严寺敲钟时,荀靖之走到了山寺前,清理香灰的僧人看见他,请他入寺。
    僧人问荀靖之:“郡王自己来的?”
    荀靖之答:“只有我一人。”
    僧人说:“郡王,天色暗淡,怕是要下雨,您到寺中坐一坐吧。”
    荀靖之说:“多谢,不过我和府中的人说了,我傍晚时就会回去吃晚饭,我要是没回去,他们不肯吃饭,我怕他们久等。”他问僧人:“寺中有香客在么?”
    “只有两三位香客,是江北的柏中水大人和他的小仆。”
    荀靖之点了点头。柏中水,僧人提起这个名字,他想起擦肩而过的马车上传来的橘花的香气。
    僧人说:“郡王,我下山去告诉您府里的人,您在山上多坐一会儿,您进寺吧。这种天气,就算下雨也下不大,可是路滑呀,您多留片刻,不要着急走。我下山,也正好给您拿一把伞回来。”
    荀靖之说:“有劳了。”
    “郡王客气了。”僧人陪荀靖之进了寺,和管事的僧人说了一声,下山去了。
    青山幽严寺中铺着石板,石板两边的空地中生着青草,种有桐树。桐树长得很高,树叶颜色深碧,层层相叠。
    去为荀靖之传话的僧人下山不久,小雨飘了起来。雨丝很细,雨小得像雾一般。雨雾染湿了佛殿前黄铜香烛架的飞檐,飞檐下燃着三层红色香烛,几十支红烛垂着红泪,烛光明亮。
    荀靖之向佛寺深处走,寺中的僧人向荀靖之问礼,荀靖之一一点头回礼,走进了准提殿。他在回到建业之后,将一粒多伽罗木佛珠供在准提菩萨前,这粒佛珠是他从周敦平的腹中剖出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采珠人从珠蚌中剖出珍珠,他从一个人的血肉里取出一粒佛珠……这是不是太讽刺了。他沾了满手的血,杀害了一条人命,却取出了一颗佛珠。佛珠,弗诛,可是他犯下了杀生之罪。他的罪过该有多深呢,把所有死在他手中的人的血加起来,他的罪过会有多深。
    他抬头看佛殿的房梁。柏木房梁上藏着一个人的名字。
    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他有两粒多伽罗木佛珠,一粒放在了青山幽严寺,另一粒……他没有带在身上。他很少把那粒他在坊山驿中找回的佛珠带在身上,他怕自己将它戴在手上,会磨损它与佛子的关系——他不想取代佛子,成为佩戴那粒佛珠的人。
    他有多久没有闻到过佛子身上的伽罗香的香气了。
    雨雾在殿外弥漫。
    寺中的住持来见荀靖之,问礼之后,住持说:“郡王在想事?”
    荀靖之说:“嗯。法师怎么这样问?”
    “佛像上有一只蝴蝶,郡王像是没看见——郡王的心不在这里。”
    荀靖之看向准提菩萨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菩萨的肩上。
    住持说:“下雨了,蝴蝶来佛殿里避雨。郡王来佛殿里,也是来躲避什么吗?”
    他来躲避什么,躲无端的愁绪,躲与死有关的影子。死与腐败的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藏在他的影子里,紧紧缠绕住他。有时他感到……有一条噬人的恶蛇正栖息在他的影子里,它窥视着他,等待着将他吞入腹中,拖回一场噩梦。
    北方陷落。他回不到现实中的北方,只能回到一场噩梦里。
    他看着那只蝴蝶,黑色的翅膀上似乎有绿色的花纹。蝴蝶为什么不飞走?它该受惊飞走。他感受到自己身后有一道罪恶的蛇影。
    贪嗔痴,正三毒,他的执念供养着他影子里的恶蛇——其实是他不肯放下。在房安世的府邸中对他说“别来无恙”的 ,是不是……只是他的心魔。
    在他离开通觉寺时,六如比丘尼隔着竹帷向他行礼,六如比丘尼向他行礼,不是因为他的德行高,他没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因为他的爱与恨都太执着。六如比丘尼以慈悲与同情问候他孤独的爱恨,不肯放下的人,路会走得很苦。
    苦吗?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放下。
    如果准提殿下一刻就倒塌,柏木房梁断折,“第五岐”这个名字裂为两半,他会放下吗?
    蝴蝶在准提菩萨的肩上休息,偶尔振翅。蝴蝶在躲雨,它要是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
    荀靖之收回看向蝴蝶的目光,半开玩笑地对住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如果我伸手,蝴蝶会落在我手上,或许我就知道了。”
    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伸出一只手。
    住持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随后又从佛案上的瓶中抽了一枝供花,用供花的花枝在盒中蘸了一下,拿花枝在荀靖之的手心划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心里留下一道了很浅的水痕。
    荀靖之闻到了淡淡的甜味,问住持:“是蜜?”
    住持说:“是,郡王。”
    荀靖之说:“法师,蝴蝶不来。”不过他没有收回手,他问住持:“法师怎么带着一盒蜂蜜?”
    “小和尚不爱听老和尚讲经,小和尚不听讲时,我就拿出蜂蜜告诉他,学佛犹如食蜜,滋味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