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
    的确没有人在。
    ——花中烛,焰焰动帘风。
    不见来人影,
    回光持向空。1
    琵琶一弦一弦诉说追悔。错觉只是错觉,回身持烛时满心欢喜,回身之后,一场空欢喜只剩下了“空”。无尽的空,如风吹起帘幕,空空荡荡。
    屋外的婢女听着琵琶声,捂住了自己的嘴,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水。
    时间恰值夜半,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敲响了夜钟。“当——”一声长响,钟声在山中回荡。隐房栊內白梅盛放,如同一层夜中的白云,截住了在空中激荡的钟声。
    郡王久久不语。直到钟声的余音完全消失,周围完全安静下来,郡王开口说:“娘子赢了。”
    妙娘整袖,问郡王:“郡王果真曾经入道吗?”
    婢女从门缝中看到屏风后的郡王点了一下头,“嗯。”
    “郡王为何后来不修道了?”
    郡王说:“娘子,这是第二个问题。”
    妙娘说:“我还有一支与烛有关的曲子,我为郡王弹奏。如果郡王愿意告诉我为何不再修道,请您等我弹完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这支曲子就是我的赔礼,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妙娘弹奏了南朝的《子夜歌》,且弹且唱: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油燃未有棋。2
    油燃未有棋,即是……悠然未有期。
    曲尽之后,郡王说:“我不想修道了,所以就不修了。纵使高升云台,我亦不能忘却人间。这国是我父祖打下的国,后来流血遍地,我看这国一眼,不敢离去,愿意与国同受灾痛。我不敢修道了。”
    郡王应当是放下了琵琶,衣袂拂过琵琶弦,琵琶发出了声音。他接着说:“我也不想再修道了,我有一位好友,不往生极乐。我怕我修道修到了极乐之地,以后见不到他。”
    “郡王有忧国忧民之心。”
    郡王说:“不,我不是一个好郡王。”
    妙娘没有说话,等着郡王继续把话说下去。
    郡王把话说了下去:“这是旧事了。乾佑九年,我失去了我的好友。最初,我没在幽州找到他,我知道他住在洛阳,我想他或许是回家了,我不想承认他出事了,所以我反复告诉自己他一定是回家了,我不顾所有人的阻拦,逆着人群跑去了洛阳。洛阳被乱军围困了一个月,城破之后,他家举家殉国。我到洛阳时,洛阳城已经被攻破,第五家满门忠烈,男男女女都被乱军斩首,他们的头颅被挂在了城墙上,我看到之后又急又气,直接晕了过去。我舅舅派李瑰将军找我,李瑰将军收了我的剑,像捆犯人一般将我捆到了建业。”
    郡王想起了往事,他说:“从那之后我就谁都不想见了,我只在鸡鸣山的清玄观住着,谁都不肯见。道门只是个借口,其实我那时就无心修道了。我在清玄观里住着,哪里想得到百姓怎么样,我只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惨烈、只觉得命数毫不公允……命数对我的好友太过苛刻了。我心中只有恨。”
    “郡王那时尚未退出道门吧?”
    “没有。”郡王说:“我在清玄观中久住,精神恍惚。又到了冬天,那是明夷二年的年初,我对观中的三清塑像祈愿说:如果我的好友尚在人间,请下一场雪吧。我在后山枯坐了一个月,等不来一场雪。那时我就不信三清了。”
    “郡王因此退出了道门。”
    郡王说:“不,明夷二年十月我才退出道门。年初我没等到雪,可是我等到了一个渤海国术士。我以前不知道权力的好处,那次我知道了——因为我是陛下的外甥、因为我是郡王,我有权力,所以我可以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术士送我曼陀罗粉,在我服下后,为我表演幻术,我一次次在幻境里重见先帝、重见我的母亲,我的好友、师姐……我只想活在过去、活在幻境里。一旦醒来,我只觉得空荡荡,空荡到我害怕。”
    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卫元帝因错觉之痛而写下《咏烛》。
    错觉和幻觉是相似的东西,都是虚假的东西,只给人空欢喜。
    “曼陀罗粉对身体不好,可是我是郡王,只要我想要,没人敢拒绝我。十月,长公主回京,来清玄观看我,给了我一耳光,打醒了我。我姨母问我:‘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我姨母说:‘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朋友,一场大难把无数人拖到了水底,有多少人连喘个气都没喘就被淹死了,可你活着、还在喘气!你要不是凭借你的郡王的身份,你怎么派人找你的朋友!你养尊处优、你顿顿有饭吃,可你的子民还活在血海里。你要是负不起责任,就不要当这个郡王。’我姨母打了我,我们两个相对而泣……我躲了太久了,那时我意识到,我是躲了太久了。就在那天,我退出了道门。”
    明夷二年十月,高平郡王脱去道籍,销了度牒。高平郡王的哥哥彰之的表字是“汝明”,陛下为还俗的靖之举行加冠礼,为他取字“汝宁”,派他出任郢州刺史。后来的事人人都知道了——
    明夷三年年初,元钧之乱爆发。
    作者有话说:
    1花中烛。焰焰动帘风。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萧绎《古意咏烛诗》
    2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子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