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娘子让我带话,请你一定要收下,就当是帮她一个忙。”
    此话不假,江满梨明白陆嫣的意思。陆沛元犯的是贪赃罪,陆家名下、乃至家眷的财产都要尽数清点抄归国库。更名易主是唯一的法子。
    这宅子是陆嫣这么多年未雨绸缪攒下的傍身?之物,她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办成此事?,定是废了一番功夫。这个忙,江满梨无论如何?也得帮。
    “好,”江满梨点头,把文牒收好,“我先替她看着便是。”
    又?急迫道:“你若能出?入陆宅,能否带我也去看看她?”
    许三郎摇头:“我亦不能出?入。只不过看守陆宅的是我阿爹手下,替我取送几件物什、带几句话,还是不难办到。”
    “那好,”江满梨道,“午歇时我再让人?去寻你,劳烦你替我送些?吃食给?陆小?娘子。她被囚在那宅子里,想必饮食上也不会好到哪去。万一……”
    万一流放发配,万一这是最后一回。
    江满梨看向许三郎,两人?都晓得未说出?来的是什么,又?都选择把话咽回肚子里,谁也不提。
    “好,”末了许三郎勉强笑笑,道,“她最爱吃,尤爱你的手艺。拿到你做的吃食,她定会高兴。”
    -乳鸽是特意问送肉的小?厮要的。
    江满梨记得恰是点那猪肚鸡时,陆嫣亦看上那家的炙鸽肉,怕味道不好未敢点来。此时想想,陆嫣一向爱吃鹌鹑、鸽子这样不家不野的禽类,那时小?摊方开始炙烧烤,她也是鹌鹑点得最多。
    春日的鸽子肥美,选不足月的肉鸽,体型大,一只能有一斤多重,掂在手里直往下坠,肉头够扎实。
    处理好了不斩断,只去头尾。整只炙,把肉汁都锁在内里,吃起来才香。
    炙椒盐乳鸽的法子有三种。一为先蒸,二为先卤,三为先炸。
    蒸的好处在于温补,鸽子不同?鹌鹑,鹌鹑性燥、鸽子性凉,以老姜黄酒蒸过一道,愈发平和温养,滋润无毒。但缺点便是肉汁都蒸了出?去,吃起来寡淡,皮也难炸脆。
    而若是先炸后炙,就恰与?前一种相?反。汁水能最大程度地锁在肉里,热油淋过,皮子也愈发脆,吃起来焦香迷人?,最是适合当零嘴。然坏处也就是,破坏了鸽子本身?的温良,吃起来发燥。
    故最好的,是第二种做法。
    乳鸽皮色深灰发黑,卤得透彻,入味擦干,刷麦芽糖和酢调成的脆皮水。
    因?着鸽子的脂肪比寻常鸡鸭都要厚些?,这脆皮水便要调得稀,刷一回不够,软毛刷子来回刷三遍,刷得又?薄又?匀,晾上三刻钟,待皮上的脂肪分解得差不多了,再上架炙烤。
    炭火烧得黑里透红,宽竹片削尖串着那乳鸽放上去烤不过片刻,油脂卤水往下滴,便是噼里啪啦一阵响,焦香顺着烤架扑扑往上窜。软刷再蘸料油,连着椒盐刷上去,裹得那乳鸽红黑发亮,愈发诱人?。
    自从火锅霸占去了江记的七成生意,这炙烤的架子便用得少了。又?逢冬日太冷,不好拿出?去外?头现烤现吃,只偶尔自个想吃炙丸子、或是哪位点名了要些?烤串,才会把炭烧个一二刻中。
    既都烤了,藤丫便又?帮着串来些?陆嫣曾经爱吃的,譬如牛板筋,譬如腌腊肠,譬如新鲜的嫩韭,一并上架刷了油烤来。
    待到那乳鸽皮儿脆了,拿筷箸轻轻敲几下,是簌簌的沙响,一同?取下来装食盒。这才发现两人?你添一串、我添一串,竟给?陆嫣烤了满满两盒子,乳鸽还得单独放。
    -又?过四日,审得余昊苍口供,又?有娴娘子暗中作人?证,陆沛元终是松口,对贪墨通谋杀人?等罪行供认不讳。案子濯清定夺。
    官家震怒于陆沛元借副相?之位串通京城、地方官员,勾结京城及南方州府之奸商,贪墨漕粮军饷数百万两,私借运蒜之名运送出?京。
    又?趁新政下放,暗中拔高税价中饱私囊,借机收购市铺无数,再以商号入股注资、进京贸易之名将运送出?京的脏银尽数拢回。其间通谋暗杀臣僚,迫害无辜百姓,所涉冤案命案数不胜数。
    如此偷天换日,渎货无厌,为富不仁,大逆不道。诏,此等贪官蠹役,一律抄家斩首,家眷流放五百里,其子孙后代永不得科考入仕,以儆戒诸臣。
    除却陆沛元,案子还共革查街道司、军巡院、御史台、三司诸案等处京官共十六人?,陶州知州仇建本等地方官二十余人?。又?捉拿窦、向、赵、杜、余为首的奸商大户共十家,一并论罪入狱,抄没?家产,充归国库。
    奸臣子贼死不足惜,然家眷或有无辜者。
    三月十五望朝,以大理寺卿孟浒,刑部尚书方丙清领首,诸官陈奏,替罪臣家眷求情。官家宅心仁厚,终改诏罪臣家眷男丁流放五百里,女眷没?入掖庭。
    案子终了,看守陆宅的三衙亲军撤走八成,只留守几个,等着宅里的女眷到了时间入宫。
    有许三郎买通了几个守卫,江满梨总算得去看望陆嫣。
    陆嫣瘦了许多,原本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衬在尖削了的面庞上,又?多了一丝愁云在里头,显得楚楚可怜。
    却是见?到江满梨和她身?后缀着的许三郎、林柳二人?,笑着迎出?来,仍旧和以前一样直率活泼。
    许三郎背过身?去抽了抽鼻子。被陆嫣一眼看见?,抓了他的衣袖逼他转过身?来,笑他道:“我还没?哭鼻子呢,你怎倒娇气起来了?”
    “我着了风寒不行么!”许三郎皱眉道。
    林柳怎会不知自家表弟的脾性?死鸭子嘴硬一个。
    本生出?些?促狭心思想以牙还牙地作弄他一番,让他也当着陆嫣出?出?糗。却看他趁人?不注意间低头抹了下眼角,不忍心了。
    挑着江满梨与?陆嫣说话的空,站过去许三郎旁边,拿膀子撞他一下,道:“东西?带了么?”
    许三郎不看他,道:“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东西??”林柳道,“陆小?娘子明日便要入宫。这一走,想再见?就没?从前那么容易了。”
    “那又?如何??”许三郎两手一抱,目光落到陆嫣那个方向去,看着她与?江满梨笑作一团,不知说了些?甚么。
    道:“再说了,有什么不容易的?禁中的宴会咱俩也不是去不成。端午龙舟竞渡就是两月之后,许家的龙舟年年拔头筹,我哪次不去禁中受赏?”
    林柳嘁的一声笑了,道:“禁中宫女千百,你怎晓得她去哪个宫、哪个殿?”
    “就她那样甚么也不会,”许三郎微微笑起来,道,“大约也就去哪个偏殿的小?厨房当个烧火的。”
    说着再看一眼陆嫣,见?她全然不知,甚至笑得愈发欢了些?。许三郎只觉心底好像梗了什么东西?。
    “三郎,”林柳唤他,“我看见?你给?陆小?娘子买的那物件了。我只是督促你,莫为着省事?便不给?她。”
    许三郎默了片刻,终是笑道:“知道了。”
    陆宅极大奢华,若不是这些?日子荒废了,林木花草无人?打理,当更漂亮些?。好些?院子已经空得彻底,守着三衙的亲军不得入内。沿着前院逛了几圈,便寻个宽敞的凉亭,坐下用饭。
    那回送来的椒盐乳鸽陆嫣很是喜爱,江满梨便又?拿食盒装来三只,并着好些?烤串,四人?分享。
    乳鸽是非比寻常地外?焦里嫩。外?头那层皮儿脆得跟炸过的冰花儿似的,里头嫩肉一咬,却是满口的卤香汁水。仿若两般天地合为一体,妙不可言。
    陆嫣吃得香,一边吃,一边看手中一卷小?纸。江满梨给?她撕下一整块乳鸽肉递过去,道:“乳鸽当吃胸肉,最是嫩滑多汁,寻常禽肉鲜有能比。”
    陆嫣接过道了谢,挺高兴扬了扬手里的纸卷,道:“阿梨姐,这好东西?当真给?我?”
    “自然给?你,还能有假不成?”江满梨笑道。
    “什么东西?,江小?娘子只给?她不给?我?”许三郎手里抓串牛板筋,道。
    “管你何?事??”陆嫣笑道,“这是阿梨姐喜爱我送的大婚贺礼,特意给?我带的。你又?没?送贺礼,凭甚给?你?”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皆愣住。
    “什么大婚贺礼?”江满梨看着陆嫣眨眨眼。
    许三郎表情有些?难堪。陆嫣登时明了了,与?他问道:“你没?把那房契给?阿梨姐么?”
    “房契?”江满梨先道,“给?了呀,不是我先替你收着,待你出?宫再改换回来么?”
    陆嫣皱皱眉头,眼看就要发作,许三郎这才道:“我当时若不那样说,江小?娘子定不肯收下。”
    提起那日,四人?皆不再作声。须臾,陆嫣轻轻叹口气,又?笑起来,拉住江满梨道:“阿梨姐不用帮我留着那宅院,那是我提前赠与?你大婚的贺礼。”
    说着看一眼林柳,道:“你二人?的婚宴,我定是去不了了。若是有机会,着人?去禁中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跟着你们乐一乐。”
    明明是笑着说的几句话,落下来,却很是锥心。江满梨自认不是个爱哭的人?,此时也有些?憋不住了,长睫湿了又?眨一眨、湿了又?眨一眨,好一会才缓过来。
    笑着应了,与?她道:“至少还在京城,总归还能相?见?,对不对?”
    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替你把分铺经营好。你有股份在其中,红利只会愈滚愈大。待你出?宫,有的是金山银山等你,到时想做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
    第84章 禁中来的贵客(二更)
    这朝宫女年满二十五是可以出宫还乡的。陆嫣比江满梨小?一岁,正满十七。八年说短不短,却?也说长不长。也就是?在这朝,若是?在现代,二十五不过刚毕业的研究生罢了。怎不算最好的年华?
    待到用完烤乳鸽,林柳牵着江满梨出了?凉亭,给许三郎二人留些时间。行至一排蓊蓊郁郁的海棠树下?,就着月色,寻了个草软处席地而坐。
    “给陆小娘子写菜谱了?”林柳温声问?她。
    “也不是?菜谱,”江满梨亦小?小?声,“就是一些烹饪的章法,另有些个?常见的菜色,我稍稍改良了一下,做出来,当比原先更好。”
    林柳拿赞同?又有些自豪的目光看着她,伸了?伸小?臂,江满梨便顺势靠过去,倚在他?肩头。
    叹了?口气,道:“希望这点东西?,能帮着她在禁中过得比寻常宫人好一些、顺一些。”
    月华如练,团似玉盘。
    林柳在江满梨发顶上轻轻落下?一吻的同?时,许三郎也从怀里取出一小?盒,递给陆嫣。
    “给我?”陆嫣愣了?愣。
    “给你身后的小?娘子,你挡着了?。”许三郎没好气道。陆嫣当真上当回头去看,许三郎才又道:“当然是?给你。”
    接过来打开,陆嫣噗嗤笑?出声。两只琉璃镶金的耳珰,坠子竟是?一对指甲盖大的酥油泡螺。
    “二十五就能出宫。”许三郎看着她道,“会不会计数?”
    莫名又突然的一句话,却?说得陆嫣眼?角有些泛红。瘪了?瘪嘴,道:“你也一把年岁了?,不娶妻,不生子么。”
    许三郎笑?道:“京中谁不知?我许三郎就是?一纨绔子弟,不娶妻才正常。”
    -陆嫣入了?宫,案子的事才算彻底结束。
    滔天巨浪一般的大案,只在食客口中当做谈资滚了?一滚,很快便又落进深不见底的海水中,归于平静。除了?身涉其中的人,再无谁在意。
    许三郎连着几日都来江记用朝食和夜宵。没有了?陆嫣作伴,神情多多少少有些落寞,即便是?与林柳同?来也不如原先那般健谈了?。
    来了?又专挑着东堂角落里,常与陆嫣同?坐的那张桌。江满梨看在眼?里,便默默给他?把那张桌留了?下?来。拿小?立木牌写了?“已?有预订”几个?字,日日放在那套桌凳上。
    分铺的生意多是?江满梨在操持着。掌柜的和账房业务上逐渐熟悉了?,倒也不似刚开始那般劳累,关了?铺,隔三差五地去看一回,确认账目、采买、待客皆无差错即可。
    许三郎时不时也去分铺里坐上一坐,缠着账房教他?打算盘。
    “哟,三郎怎还学起东西?来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了??”林舫波见了?,哈哈笑?问?。
    许三郎便举了?那算盘,哼笑?道:“阿爷莫笑?,这叫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且看我给阿爷表演个?’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林柳拍拍他?阿爷:“他?是?怕陆小?娘子日后出了?宫,看不上他?。”
    林舫波点头:“也罢。能算数也比现在强些,一身蛮力无处使,许家也不图他?入仕。要?真能学学经商,还能帮衬我孙媳。”
    -又过几日,孙景天趁午歇来找江满梨共商租船队的事。带了?位皮肤黝黑,宽额阔鼻的郎君来,长相颇有些蓬丰人的特点。
    正当午歇的时间,江满梨馋着后院晾了?几个?月的火腿,没忍住片了?些许。却?又怕时候腌得还不够,不敢急着拿来做腌笃鲜,想了?想,又从旁取一条腊肠、一条腊肉,分别片来。
    三种腌肉能作何?反正砂锅是?现成的,不若就做个?多加了?火腿的腊味煲仔饭。
    做煲仔饭的诀窍在油和火候。
    先小?火,锅底抹油,煮稻米。煮至将熟,码上片好的三种腌肉,打鸡子一个?,照喜好加些个?时蔬。
    春蔬多且鲜,为?着夜宵涮火锅备了?不少。江满梨挑挑拣拣,决定放几叶嫩得一掐就出水的矮黄。藤丫不爱吃,自个?想了?半天,选了?菠菜。而阿霍则是?半数矮黄、半数菠菜地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