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那糯叽叽的江米小圆子时,狭长的眼睛有些弯起来,再吃一颗香软、同时带着自生甜味与冰糖那种清甜的红枣,又想起被阿爷骑走的乌枣。
    江满梨还在忙碌地做锅贴和生煎,时不时端粥来送,看见那日日给别人代购朝食的青袍同伴也来了。
    林柳伸手推一碟锅贴给贺骥,自己也夹一个吃。
    面皮底部酥香,上层柔软,内馅猪肉油润,虾子鲜甜。咬一口,两种肉食在齿间碰撞,却不相斥,而是多了双重的口感,连咀嚼都多了许多趣味。
    林柳粥喝得干净,锅贴也吃了一整盘,倒是生煎只吃下两个。没吃完的,叫江满梨拿油纸袋打包起来,带回衙里给宋钊他们。
    待林柳与贺骥二人吃完离开,江满梨去收竹桌上的碗碟,才发现桌上不知何人落下了一支梨花,拿起来,又见花下面压了一两银子的小费。
    看看那花新鲜,白中透些青黄,应当是刚摘下来不久,想了想,要不就绑在那新加的、“八宝粥酿小圆子”的菜牌上?
    第9章 印了新的招子
    印刷好的招子送来时,江满梨正在北院儿的申阿婆家帮忙做午食。
    申阿婆便是吴大娘子不明就里讨租那日,被章书吏请了去作证人的那位,是个颇神气的小老太太,一辈子没嫁人,也没儿女,却靠着自个年轻时走南闯北攒下的几栋小楼,赁出去,过得很是滋润。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年纪大了,偶有身体不适,还得请人来照看些许。譬如这日崴了脚,下不得床,恰好江满梨今日旬休没出摊,便主动来帮一帮。
    四根猪肥肠,加面粉与些许白酢揉洗干净内外,再以葱姜、黄酒焯水去味,捞出沥水后,起锅烧豆油至油滚冒泡,切成两指宽的小段扔下去炸。
    肥肠入油“滋啦”一声爆响,香气立时窜遍开来。
    “嗬呀,好个油香气,”申老太是个爱吃的,披着件外衣坐在床上呢,嘴巴咧开了,“看来这几月在郭东楼学跟着大师傅了,学得大本事。”
    江满梨一手用拧干的半潮帕子握住锅把,将锅子在灶眼上轻晃着,一手拿长筷箸,灵巧翻拨着锅里的肥肠。
    笑着道:“哪跟哪呀,申阿婆,你这话不对,是郭东楼的师傅们跟我学,我这手艺是家传的,我阿爹教的。”
    申阿婆啧一声笑了,拢拢肩上的外衣,道:“小小娘子,你就吹嘘吧。”
    “真的!”江满梨半真半假地辩解道,“不信您去郭东楼问,掌柜的都敬我三分。”
    说着自己先笑了,这一笑,申阿婆可不是更觉得她在吹牛皮了么,也跟着笑。江满梨不在意,她本也不是个爱显山露水的性子,半虚半实的,让人不去探才好。
    甚至有点扮猪吃虎的蔫坏趣味在其中。
    申阿婆笑着摇摇头,再往那锅里看去,见炸得香脆卷了边的猪肥肠已经捞起来搁在一旁,江满梨正往底油里放些个冰糖,小火化开了,又把肥肠倒回去炒。
    炒至肥肠里外都呈赤褐色,挂得油光滑亮,加入酱油盐糖、豆酱、花椒辣椒,和几种从自家带来的香料翻炒,最后盖盖焖煮。
    这朝代虽说物产丰裕,百姓生活也富足,但贫富差距和社会制度摆在那儿,羊腿猪排、山珍海鲜,还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吃得起的。
    所以像肚子腰子、大肠小肠这些下水,就成了寻常百姓满足口腹之欲的首选。
    申阿婆吃过的肥肠颇多,可左不过是煎的炙的,或是煮过剁碎了、夹在胡饼里头的,江满梨这样的做法,她还是头一次见。
    闻着锅边溢出来那掺了香料辛甘的呛辣香气,不由得悄悄吞了口口水,问道:“这是新式的做法?闻起来好生火辣。”
    江满梨趁着炖肥肠的时间,将外头买来的现成汤饼下锅,点头道:“这种做法称红烧,今日为配这肥肠,加了辣,若是做别的肉食,也可以不用辣,做成浓油赤酱的口味。”
    申阿婆听得似懂非懂,只心道知今日怕是有口福了。恰巧吴家的男娃娃过来叫江满梨,说院中有人印刷行的小厮找,江满梨便留了小火,跟着去看。
    过了两刻多钟回来,手里多了一沓一拃见方的薄纸,锅里的肥肠也烧好了。
    大陶海碗装面,以烧肥肠的红油原汤浇上,肥润而挂满赤油辣酱的肥肠用大汤勺盛出来,泼剌剌铺在面顶上,撒些香葱,最后滚一点点香油,当头这么刺啦一声淋了。
    那霸道的泼辣香气炸在鼻腔里,掀得人天灵盖都要飞出去。
    申阿婆差点顾不得脚疼想下床去,又碍于面子不好催促,硬生生忍住了,等着江满梨支了小木桌到床头,端面过来。
    筷箸夹一块肥肠,再同时夹住几根溜长汤饼,轻轻绕两圈,确保那肥肠连着汤汁都被汤饼裹挟得均匀,一同送进口中。
    肥肠炖得软润,轻轻一咬便可以嚼开来,唯独炸过的外皮又带着些焦脆韧劲,吃起来便是外焦里嫩、香爽不腻。而小火炖煮沁入香料的回甘,既去了腥气味,又与辣椒的呛香气相辅相成,吃起来就又是浓郁刺激、欲罢不能。
    再有那裹了赤辣汤汁的面饼,嗬呀,不得了。
    申阿婆这筷箸一动,就再没歇下。六十几岁的小老太太,一口气嗦完面,颇为满足地吃下最后一块肥肠,才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抖了抖肩上的外衣,看着江满梨笑道:“你这肥肠汤饼,竟叫人吃得停不下来,跟被梦魇了似的。”
    “那当然,”江满梨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认可,端着大陶碗喝汤,“阿婆爱吃,锅里还有,暮食我来帮您热热,配饭吃也很好。”
    “我老太婆哪吃得了这许多,”申阿婆这会也不笑她嘚瑟了,摆摆手道,“先前让你多买猪肥肠,是想着做好了你带些回家作暮食,免得再劳动一次,要还有余的,给吴家和阿香也分些去。”
    说罢又朝江满梨拿回来,放在床脚那摞薄纸抬了抬下巴:“你拿来那是什么?”
    “我那小摊的招子,这些日子不是一直给吴大娘子还租钱么,手头没余的去印,但也不能再拖了,攒了攒,印得这几张。”
    江满梨掂来一张递过去,自己也顺便拿一张来看。
    这朝印刷逐渐兴盛,以印刷行里最便宜的糙纸来印,一般人也能够付得起。
    淡黄的粗糙纸张略有些树皮麻头留下的黑点,倒也不影响阅读,楷体小字因纸张和技术的问题,印得不算清晰,却也因此显得别致,有种看博物馆印刷藏品的感觉。
    抬头印着“江记”的小戳子,下面则打了横格,日历般印着十行小字,分别是十种不同的朝食搭配。
    申阿婆早年行商,是识得字的,此时看了,有些诧异道:“怎个这么多前所未听过的吃食?”
    江满梨便给她解释:“今日旬休,明日便是三月下旬了,这招子上写的都是我下旬起始要售卖的朝食,每日不重样。”
    “还能这样的?”申阿婆挑眉。
    “当然啦,”江满梨道,“我那小摊子就这么大,若想一直增加新样式,不大可能,我便想着或许每日做些不同的,一旬为一轮,按季节三月换一次,也是个法子。”
    以江满梨一己之力,每日朝食至多两种主要的,譬如锅贴生煎,辅以一种汤羹粥饮,譬如八宝粥或热豆浆,就已是极限。
    可她仍是那个初衷,小市吃食种类太少,就难聚人气,要想将周围的上班族都吸引过来,就不能让人吃腻了,需得多些新花样。
    且决定租在象福小市时,也是因为得知了附近衙门食堂不力的消息,想弥补之。
    想来想去,便想出这么个法子,仿照食堂每日菜单的方式轮转起来。十日内,每日售卖的种类不重复,到了第十一日从头再来,每三个月按着季节,更换一次菜单。
    既不会超出自己的能力,又能与寻常小贩打出差异化,还能不断泵以新吃食,让食客日日有盼头。
    “那万一有客人寻着你做的生煎来,却吃不着,怎个是好?”
    申阿婆老眼犀利,一下便点在要害上。
    江满梨心道这小老太太不简单,点头道:“阿婆说的恰也是我担心的。”
    又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是想着,要不就试它一旬,总归不至于是坏事。若是发现这京城里人人都只愿吃生煎,我再改回来便是。”
    -吃过午食,趁着休沐,江满梨便去小市周围几坊的衙门、府宅、酒楼送招子。
    衙门府宅不必说,送酒楼,是因为偶尔会有酒楼客人差脚夫来小摊上点些个街头吃食拿去配酒。
    客人尊贵,酒楼已经收了颇高的酒钱,这种小事,自不好意思再拦着,时间长了,也便成了通识,各酒楼都习以为常地默许了。
    有的酒楼甚至为了留客人多喝几壶,还专门搜罗些坊市里有名摊铺的招子来,做成册让酒客翻看,看中了,便可花钱雇酒楼里的脚夫去买。连脚夫钱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江满梨捡着几家大的酒楼先送了去,今日休沐掌柜的大都不在,茶博士接了招子,没遇到什么阻拦,有个别拿鼻孔看人的,江满梨也都当作是节假日加班打工人的怨气,不予计较。
    各衙门情况也差不多,节假日当值的小吏接了招子,大体还算客气,有些是时常在江满梨摊子上吃朝食的,就更为热情惊喜。
    送完酒楼衙门,又沿街去送坊里那些高门大宅的。
    因着这四坊里许多府衙,在府衙当值的官员宅院,就也不少。这些大宅送招子就不似酒楼衙门那般容易了,得看运气。
    敲敲后门或侧门,有人开了,大方递进去,或收走,或遭人拒于千里之外,都是寻常。敲门无人应的,就在旁边等一会,若运气好恰有仆从出来采买,就跟上去套套近乎,再给招子,接了的概率比前一种还更大些。
    不过也要当心,千万不能递给后厨出来的人,不为它,毕竟是抢人家的饭碗去了嘛,肯定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的。
    江满梨由西向东、由北向南地逐条街巷走,最后才到利民坊的河边。
    见了平成侯府的匾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转至后门碰碰运气。没想到甫一转过去,便见一很是面熟的仆从,提着食盒出来了。
    第10章 林府点的外送
    “哟,”仆从五十许的年纪,窄袖袍子束带,打扮得文雅,见了她,先笑着招呼道,“是象福小市卖生煎的小娘子?”
    江满梨笑吟吟打了招呼道:“客人家阿郎可有好些?”
    没错,来人正是那日替着了风寒的阿郎去小市买生煎,不巧遇上江满梨已经收摊的那位。
    不成想其阿郎来头竟如此之大,平成侯竟也爱吃她家生煎呀。
    江满梨不着痕迹地在心里给自个喝彩两声,面上忍住了小人得志的笑。
    “好多了,”对方道,“劳小娘子挂怀。”
    又疑问道:“不过小娘子来此……可是有甚么事?”
    既是常客,就没什么好客套的了,江满梨笑着直言道:“小摊印得了新的招子,趁着休沐,来街坊邻里中递些。平日里承蒙客人家郎君喜爱,若是客人不嫌弃,就留下一张。”
    说着递一张过去,又稍作解释道:“这上头印的是明日起、一旬之内小摊每日的朝食供应,都不大一样。”
    那仆从刚开始有些疑惑,听了这解释,露出些感兴趣的表情,道:“每日不同,这倒是新鲜。”
    江满梨笑道:“便是如同府宅里、衙门里的食堂一样,每日都换换口味。客人看着若是喜欢哪日的,只管来尝尝。”
    仆从点点头,又将招子拿起来细看,边看边问:“那生煎包子是哪日供应?”
    “每旬的第五日。”江满梨连忙指给他看。
    “哦……”仆从像是这才放心了,微笑与江满梨道,“那我便替阿郎收下一张,多谢小娘子。我家阿郎确实喜爱小娘子摊上的吃食,自从吃了生煎,府上朝食都不愿用了。”
    “前日去买得的鲜虾锅贴,也是极好,阿郎日日惦念着。不瞒小娘子说,府上的庖厨也试着做了,可就是做不出那个味儿。”
    江满梨便笑道:“何必麻烦自家,客人只管来小市点就是。”
    “也是这个道理。”仆从笑着点点头,又指指手中的食盒,“这不,今日上午没吃到小娘子家的朝食,阿郎说厨房做的小菜难以下咽,非得差我去买些有滋味的暮食,我正是苦恼。”
    “嗯……我倒是有个去处可以介绍。不知客人可有兴趣?”
    “小娘子只管说来听。”
    江满梨便道:“此处往西北走至常平坊的当头,有家郭东楼,在京城里也算是颇有名的,他家有些个招牌的新式菜色,兴许算得上是有滋味。”
    新式菜色?
    仆从一听,欣喜道:“嗨呀,我家阿郎就是喜爱些与众不同的。”
    看了看天色还不晚,当即便道:“如此我便多谢小娘子了,现在出发去买回来,正好赶上暮食。小娘子的招子我这便送进府里去,明日少不得还要去摊子上买朝食。”
    仆从如此客气,江满梨自也是舒畅,赶忙笑着回应几句,答应明日来了定多送些,又道了谢,告别作罢,去往下一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