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那孩子太年轻,你怎么不用个稳重些的?”
    “人不好挑啊,被记住的是徐显,下一个可没人在意,这职要常去田里,就是个苦差事,他走后能到我手上的人选,不是能力不够还不愿意跑乡下,就是愿意跑身体可吃不消,徐显起来的根基又是那群女吏,年轻点的有个轻浮让人担心日后出事情,年龄大点身体合适的,又有些老古板不愿与之共事……林家小子已经还算不错了。”
    “唉,你这也是不容易。”
    “可这么老出错也不行,田地出事儿,保不齐多少户农家要家破人亡,到时候你也得跟着吃挂落。”
    “是啊,我也正想着怎么解决呢,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从乡下调个年长的女吏给他做佐属?”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众人的侧目,有人当即反对道。
    “不就是让林家那小子多学两天的小事儿么,挑女吏过来做甚?”
    “老赵,你怎么有让女子进郡府的打算了,此事可有违先制啊。”
    “就是,郡里都是男人,加进来个女人算什么?”
    “不就是加个女吏的事儿嘛,有必要这么大反应?”
    有人反对,就有人赞同,杨文书便反驳道:“县里女医都能和官吏一起共事了呢,郡里有个年龄大的女吏也算不上什么,至于什么先制——”
    “长安至今都没撤了她们,那就是需要改的旧制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新上任的箫督邮慢悠悠的说道:“虽未曾撤,也未曾升啊。”
    打开楚户曹递过来的竹简,准备整理上面记载内容的齐枢听到了韩盈,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说话,而是低下了头,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山阳王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而郡守有直接更换属官的权力,当初梁度刚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换了一群人做自己的属官,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之前留下的老人也都退了下去,新上来的很多大吏,其实并不知道他和尚傅的关系,只当时韩盈借助他攀上了郡守梁度的高枝。
    齐枢不介意外人有这样的误解,甚至,是他推动了旁人有这样的误解。
    给郡守处理事务的主薄,想要长久的做下去,只能是郡守眼中的心腹,而不能是这些属官眼中的心腹,不然,这些属官会将他视作郡守的眼睛,时刻防备着他,而郡守偶尔想做些惹人生怨的脏活时,他就会很轻易的拉出来泄愤了。
    所以,齐枢小心维持着自己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尽力让这些人分出来那些是他‘主动’做的,那些是他‘不得不’为郡守做的,效果便是,这些属官在他面前,会说一些从未在郡守面前说的话。
    这并不代表齐枢被他们完全接纳,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天然的更倾向于郡守,同时能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威胁,都是成年人了,谁会在这儿演童话故事呢?但,至少能说明这些属官对他有一定的信任度,也能让他了解一部分现在郡里的舆论动向。
    就像此刻,他们对韩盈的看法。
    见齐枢没有说话,诸位属官们继续聊了起来。
    “就是嘛,这上面还不明朗的事情,我们还是少做为好。”
    “只是提调上来做事,等林家小子赶紧学会了,再调回去也没什么,快要入夏,能做的事还是提前赶紧做完吧。”
    “我觉着也是,总不能任由他这边捅娄子我们这些上司再给他找补吧?”
    “把那林家小子扔乡下多练练不就行了?正好让他反省一番,省得办事再出纰漏。”
    “算了,我再想想吧。”
    “说回来,旁的女子也罢了,你们说上边日后要如何安排这韩婴?”
    “谁知道呢?三年都没个动静。”
    “她那本事……难说。”
    “可惜了,要是个男人,哪里会这么麻烦?”
    正说着呢,有人突然拿起来一份下辖县的竹简说道:“这可真是巧,你们说着她,我这儿正好有份她送过来的奏报呢,说什么近这些天天相多变,恐有异常,万望郡中慎重以待?”
    话音刚落,有人就皱起了眉头。
    “这韩婴……”
    “以下述上,着实有些僭越了!”
    “不是说宛安去了不少奇人异士么?指不定当中就有人看出了什么,这几天当真是沉闷的厉害,要真是下起大雨,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哪里会像她说的那么严重?”
    “得了,我这边还没忙完,这韩婴又给我找了新活干!”
    “她倒是有本事,还能引过去那么奇人,现今连天灾都能算上了……”
    这三年来,韩盈逐渐从众人中脱颖而出,诚然,她创造了很大的奇迹,也给宛安,乃至整个山阳郡大部分人带来了很好的改变,很多人因此而受益,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尤其是郡内的各级官吏,看她的感觉十分复杂。
    从个人角度来说,不少人觉着她的确狠厉害,但又有些人忍不住妒忌她的本事,在做这么多后还被压着无法晋升,更觉着心里生出几分爽意,可转念想想,过往她不过是个下属县城的县吏,对他们要毕恭毕敬,如今虽没有升上去,却能简在帝心,被皇帝记着,未来比他们似乎更要坦途,心中的难受劲儿便又开始起来了。
    而从身份关系上来说,山阳郡才是一郡之首,发号施令的地方,可如今不过短短三年,宛安县的户籍人口数量就到了六万三千人,要是算上常住的行商和它地的人,基本上能达到七万,再过个几年,说不定这宛安县要比山阳郡人口还要多,更不要说那些游离在如今控制范围内的医属,她们更听从韩盈的命令。
    这把山阳郡的地位放在哪儿?!
    不可否认,这三年郡中前去长安上计,年年都评最(优),郡中的税收比过往也好了许多,他们额外得了不少奖赏,自己和家人看病更是不用像往常那样艰难,这些都应谢谢韩盈,但心态上就是有点拗不过去,对她有一股又爱又恨的感觉。
    其实社会上的关系,大多也不过如此,既有觉得对方不错的一面,也会有讨厌她的地方,剩下的便看关系是否亲疏,有无利益冲突,倘若韩盈就在郡里和他们共事,那大家便会觉着她还不错,至少不会说出这么多反感的话出来,甚至会有大部分人主动和她交好,好为自己谋取利益。
    偏偏韩盈不在郡中,这就麻烦了,现代公司里加班的同事普遍会一起吐槽没加班同事一样,逐渐演变成不喜欢这个同事哪些方面的批判呢,更不要说如今更加复杂的关系。
    而这么多牢骚,也不是说真对她厌恶的出奇,不然早就这边卡一下,那边给使个绊子,让韩盈一点都不好受了,但倘若问他们对韩盈有多喜欢,那肯定也是不多的,而且这样的‘讨伐’大会次数多,持续时间久了,也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大家对她的看法,保不准有一两个二愣子,真觉得大家烦透了韩盈,然后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对她下手。
    所以,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对韩婴的不满,还有人出言反驳,即将在火气升腾起来的边缘,齐枢快速咳嗽了一声提醒,让众人安静下来,并把韩盈在此事中摘了出去:
    “六月入夏,天一日比一日热,本月本就是查验粮仓水道的时候,她韩婴上不上这奏报都是要查的,管她做甚?还是尽快把这些事都商议出来吧。”
    有主薄发话,只是单纯发泄不满的属官们便纷纷停了下来,开始商议接下来的工作,齐枢了解韩盈,明白她不会大老远送一份无用的奏报,联想近日越发沉闷的天气,便将防止灾害的几项政务安排在了前面。
    往后数年,齐枢都很庆幸他当年做了这样的决定,因为在接下来的数天,天气竟一天比一天的闷热,整个人好像泡进了闷锅,之前不满的大吏们也察觉到了异常,嘴上骂骂咧咧的,手头却赶紧加快了进度,待查只剩下点尾头的时候,那倾盆的大暴雨便哗啦啦的下了起来。
    第242章 倾盆大雨
    人虽是万物之长,其本质其实还是动物,只是相较于那些更为敏锐的,能够在天灾发生前察觉到异常的鼠狗猴鸟,人反而显得更加迟钝起来。
    不过,这一次韩盈并没有像过往那样的无知无觉,天边响起惊雷的刹那,熟睡的她便立刻惊醒,而后翻身坐起,一动不动的听着雨水密集击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终于下雨了啊。
    尘埃落定的感觉竟让人心中不由得放松几分,未知的恐惧比熟悉的痛苦更可怕,那会让她反复思索会是什么样子的天灾,又会造成什么样子的破坏和危害,应该如何解决,做什么样子的准备,以至于生出无数的焦虑。
    而确定的灾害,虽然也会带来大量的痛苦,却能够让人知道该如何面对,以至于不再焦虑,被恐惧所折磨。
    基本上确定是水灾的韩盈心情终于放松了那么一点。
    粮乃根本,作为无冕的县令,这么多年下来,韩盈再也不是刚穿越时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现代人,对于如今来说,暴雨带来的危害远超想象,根本不需要达到发生洪灾的地步,只要雨足够大,那田地水稻麦苗就被暴雨打烂,要是足够急,甚至能将田地冲散!
    倘若再加上雨量过多,稻田麦地里雨水淤积,来不及排出,那能硬生生的将根系全部泡烂,致使今年全部绝收,面对这样的情况,连茅屋漏水,地势低洼的人家被淹都是小事!
    糟糕的是,韩盈根本不知道这次的雨会下多大,多久,又有多少雨量?
    未知的恐惧还在持续,韩盈双手握了握拳,若是现代,只要手机上没有收到来自政府的危机提醒,再大的暴雨,她也不过是翻个身继续再睡,而现在,她成了那个需要为数万人操心的人,这使得她没有半分困意,快速摸出火石生起火来。
    经营那么多奢侈商品的宛安县很有钱,不过这些钱并没有到韩盈手里,她还是买不起如今以蜂蜜制作,能拿来赏赐给侯爵的蜡烛,甚至这些时日因为储备物资的缘故,连油灯都不备着了。
    好在即便是没有蜡烛和油灯,木柴和揉蓬了对方枯草团却多的是,放在大陶盆里,升起来的火焰比蜡烛油灯亮了不知多少倍,整个房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生起火,韩盈将火陶盆往门口拉了些许,而后推开了门,借着火光,去看外界的景象。
    一道惊雷伴随着闪电猛的闪过,天空霎然亮如白昼,紧接着又快速复归黑暗,那一瞬间,韩盈看到无数水滴在空中化作透明的细绳,连接着天空和地面。
    那当然不是绳子,而是那光闪过的太快,视网膜成像跟不上光的速,以至于记录下那样的图像传递给大脑,当韩盈借着火光,再去观察之时,便发觉地面已经成了黄汤,分不清多大的雨滴从高空中重重砸落在地面,翻腾起成□□头大小的水花。
    在火光的映射下,庭院竟然泛起了粼粼的水光,看着这样的景象,韩盈一时间竟然生出了刚才所看的景象,或许不是错觉的即视感。
    这么大的降雨量,和天空开了无数个水龙头,一刻不停的往下放水,以至于产生长流现象有什么不同?
    “还好是今天来的,还没有大风。”
    望着这倾盆大雨,韩盈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雨已经够大了,若是在伴随着大风,顷刻间,田地里的稻麦苗就会被吹倒,在被雨水砸进土里,到时候想救都救不起来,而农人家里又多是以茅草盖顶,极大可能会被风给掀起来,哪怕是五月份,淋个大半夜的雨,身体弱的还是会感冒……
    现在雨水虽大,可挖了整整六年的水渠也不是吃素的,娄行修的可不只是那么一条大水渠,还有联通村田的细密的水网,泄起水来废不了多长时间,如今又是五月末,田里的稻麦正好介于长得够高,能经起一定雨打,又不是更迟一些,开始抽穗的时候,不然,今年的粮食可真是要绝产了!
    抱着乐观的心态,韩盈穿好衣裳,拿出来手表看了一眼。
    “凌晨两点多,还有三个小时天亮,嗯,到时候再看怎么处理。”
    没有照明工具,现在又下着大暴雨,韩盈是根本没办法组织起来人手做事的,她只能继续等待,等到白日再去动员吏目做事。
    不过,韩盈可以等,乡下的人就不行了。
    彼时的韩羽和丈夫褚宽正在酣睡。
    东河村的人口已经有了镇级别的规模,病人数量自然也紧跟着上涨,再加上韩羽在接生上逐渐出名,医院环境又好,慕名而来的人便越来越多,这使得韩羽每日都在忙碌当中。
    人一忙就累,累到极致,基本上沾枕头就睡,韩羽的睡眠质量向来极好,外面再吵,人都继续睡下去,耳边虽然乒乒乓乓动静极大,可韩羽仍旧是心大的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一个被窝里,多是睡不出两种人的,褚宽做为老婆的跟班兼医院杂工护卫,每日也是累得不轻,口中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几句,硬是没睁开眼,只是两夫妻正准备继续睡下去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胸前凉飕飕的。韩羽模模糊糊的伸手去摸肩膀,只觉着入手一片湿意,仿佛还有水珠在自己身上滑落,迟钝的脑子忍不住划过一个念头。
    这大半夜的,哪里来的水?
    嗯?
    水?!!
    韩羽猛的睁开了眼睛,手撑着席子就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头顶上又是滴滴嗒嗒落下来好多水珠,她抚了下头发,抬起腿,对着褚宽的位置便使劲儿踹了过去:
    “褚宽!别睡了,家里都漏水了!”
    “啊?啊!”
    被踹醒的褚宽坐起身,晃了晃头,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爬下床,生起开火,借着火光边看到底是哪里还在漏水,边说道:
    “这下的雨好大,咱们家这么厚的屋顶,竟然也开始漏雨了,我先拿个盆儿接一接,等明日再补些茅草?”
    “补也没用,更何况,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水浸的这么多,再往上面盖一层,水气散不出去,到时候全给沤烂了。”
    韩羽快速否定了丈夫的做法,她借着火光看了看屋外的大雨,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也别想着补咱们家的茅草了,医院屋顶的茅草可没有家里盖的厚,咱们家开始漏雨,病房指不定屋内都开始下小雨了,那些孕妇,产妇婴儿可淋不得,你看着俩孩子,我得去趟医院。”
    “天黑成这样,还下这么大雨,你一个人去怎么能行?绾儿大了,能照顾妹妹,给她说一声,咱们两个一起去医院。”
    褚宽当即反驳起来妻子的决定,他动作极快,话刚说完,家里的蓑衣就已经被他翻了出来,因为往常基本用不到它,总共只有一套半,借着火光稍微挑捡,将完整的一套递给妻子后,褚宽戴上帽子,又将有些破旧的,只能遮住上半身的蓑衣披上,径直走出了门外。
    这些年,韩羽和褚宽饮食足够丰富,没有大部分人都会有的夜盲症,只是在想夜间视物,也得有点光亮才行,以前夜间天黑,总还有个月亮,可今天月亮早就被雨云遮的什么都看不见不说,暴雨砸下来,不消一会儿便溅的人脸上全都是水珠,压根睁不开眼睛。
    最后,褚宽是凭借着自己多年来对家里足够熟悉,才摸到了两个女儿的房门前。
    比起来夫妻俩睡觉睡的死沉,女儿们喊起来就容易的多了,嘱咐好她们后,褚宽又摸到了墙边的锄头,拿着它当盲杖,和韩羽手拉着手,一路摸索着往医院走。
    暴雨太大,哪怕穿着蓑衣,站到雨里没到一刻钟,全身上下便被浸透,更糟的是两个人还要在已经成了黄汤的泥地里走,脚踩下去站不稳,往上抬时,又被满脚的泥往下拉,走着走着,脚上的鞋就不知道到了何处,若不是两个人能互相搀扶着,走不了多远就得栽到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