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老二家的在干什么?”
    这事卢大郎还真不知道。
    自打卢二郎和卢三郎,不,是山谷中打猎的人忽然就不太回来了,他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也有了几分情绪。老太太瞧出来了,明着告诉他,外边乱了,怕曝露山谷的位置,打猎的不能常回来了,只能在外边呆着。
    就这么一句话,他就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能在这山谷里缩着不用出去,那不比什么都强?
    说白了,他过的是山谷里老弱妇孺们才能过上的生活,明明白白占了好处的,所以打那以后他什么也不问,种着谷里这一点地,养好分给他的那几只鸡鸭,尽可能省口粮的过着日子,省到几个孩子饿得嗷嗷的,老太太和弟妹瞧不过眼的时候,孩子也能捞着口吃的。
    有点窝囊,但他觉得他自己没去讨食,这就挺好,他本事就这样,孩子也只能这样养。
    卢大郎对现状非常满意,哪怕明显被孤立,他只垂头种好他那一亩三分地也成,富有富过,穷有穷过,没什么好可耻的。
    因为对现状的满意,所以王春娘一探二房的事时,卢大郎第一个反应不是被挑起不满,而是警惕。
    “你想干什么?”
    这是还不安份?
    卢大郎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二弟一家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嫌日子太安生别带累我们。”
    话音刚落,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是拴柱进来,卢大郎便沉着脸:“我看你娘不太想过安生日子,你和大妞注意着点,最近也别找你奶拿钥匙叫她出来走动了,我还想安稳活过这几年。”
    王春娘愕然看向卢大郎,下一瞬脸色就扭曲了起来,照以往这样昏了头,想就会高声骂了,奈何卢大郎省粮,一天只给她两顿,每顿也就两口,她纵是气也高声不起来,只眼神怨毒,语带嘲讽,“卢大郎,你算个男人?”
    不算个男人这话,窝囊如卢大郎也受不得,他越发不愿理王春娘,只看准了拴柱:“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外边现在不太平,你二叔三叔连回谷都只七八天回一趟,还得趁夜,别叫你娘再惹出事来,不然我们一家都没活路了。”
    拴柱神色有些麻木,他想纠正他爹,再叫他娘惹出事来不是他们一家没活路,是整个山谷会被带累得没活路,然而他连动一动嘴唇的气力都没,只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王春娘看儿子也点头,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了,等卢大郎出去了,才看向拴柱:“你可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也这么对我?”
    拴柱坐到自己床上,把头抵在膝上让自己休息会儿,稍缓才道:“娘,爹没乱说,外边是真不太平,你能安生藏在这山谷里不好吗?盯着二婶做什么?”
    “我问一句就是盯她了?外边多不太平,不太平都是他们说的,你爹又知道什么?不过就是都防着咱罢了。”
    拴柱看她:“那为什么都防咱?”
    王春娘登时哑了。
    卢拴柱搓搓脸,很多话其实早就说疲了,到这会儿也只有一句:“娘你歇着吧。”
    ……
    桑萝和沈烈时隔两天去周家时,周家那边以周癞子家和郑屠户家为中心已经形成了一个聚落的雏形。
    说是雏形是因为垦荒筑墙都还在建设中。
    冯氏一族,那都是在外围藏身藏出经验来的,隐蔽原是第一要务,然而当他们看到周癞子家高围墙内种得满满当当的黄豆和蔬菜,就算是更晚在这边落户的郑家,高墙内种的菜也长势不错了。
    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菜种他们都有,可在外边躲躲藏藏,哪里敢种?他们已经吃了足足半年多的野菜了。
    种地的念想一起就很难再压下去。
    这里不是靠外围的地方,这样深的山里了,祁阳一带的山又广,人撒进来跟往淮河里撒一把棋子也没多大差别,朝廷的大军和那些想称王称帝的叛军在外面抢地盘守地盘都来不及,是不会花费大量时间和人力深入深山翻找他们这些零散藏身深山的小民的,要防的也就是心思不正的人了。而要防心思不正的人,在内围来说,他们现在百多人聚落而居,也够了。
    抗得过就抗,抗不过就跑,但地该种得种。
    最现实的一个问题,他们的粮食支撑不了太久,就算是像冯氏和甘氏这样早有准备的,族里就没穷的?一样有人和周癞子一般日子窘迫的。所以新来的人在到达这里的当晚很快就做出了和周癞子、郑屠户家几乎一样的选择。
    垦地种菜,趁现在还没入冬,还能种一茬秋菜,最快的月余就能吃上。
    因为人足够多,沈烈他们在这一带走动得也极频繁,附近特别有威胁性的动物还真不多,所以后来的这些人倒是比之当初单门独户住在这里的周家要便宜,不管是找山洞的还是像郑家那样搭木屋的,只把居住区做一下防护就成,至于种植区,先垦地,后边简单扎个篱笆就成。
    桑萝和沈烈过来的时候,各家住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地也开出不少,这会儿这个点,各家搭木屋的也好还是垦地的也好,都有人送饭食,正蹲在原地吃饭呢。
    东哥儿远远认出桑萝来,兴奋得站起身来朝桑萝直摇手:“桑娘子!烈哥!”
    东哥儿娘一听他那欢喜的一声桑娘子,看他颠颠起来就准备去迎了,差点一把给他扯住,好在后边还跟着把桑娘子的男人也喊了。
    这憨老二,和人桑娘子瞧着差不多的年岁啊,怎么就这样铁憨铁憨的。
    东哥儿娘心里松一口气的时候,东哥儿已经冲出去了:“桑娘子,烈哥,你们吃早食了吗?”
    “吃过了。”桑萝看了看他手里的碗,野菜、黄豆、草籽。
    这一眼是真沉重,难得这小子心态不错,还挺乐呵的,她看看那边翻到一半的地,问东哥儿:“这是开地吗?”
    东哥儿连连点头:“对,我们掌柜给送了一些菜籽,家里紧着开地种上呢,那一块儿,是我们家的。”
    桑萝顺着东哥儿指的方向看过去,山里开地,要砍掉挖掉的植物极多,她一眼就看到了眼熟的东西。
    魔芋,她来这边后最初什么也没有,靠的就是神仙豆腐、魔芋这些东西才慢慢攒出点家当来的。然而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这东西全株有毒,从前在村里怕孩子们误食,离村近的地方是看到就要挖掉的。
    桑萝不由得走了过去,不得不说,心下有些复杂。
    魔芋也到能采挖的时候了啊,她弯腰用手里的刀把魔芋的长柄砍断,提起那个少说有二十多斤的魔芋来。
    东哥儿娘有些紧张:“桑娘子,这东西他们说有毒的,碰不得。”
    桑萝笑了笑,摇头:“毒素是能去掉的,这东西能吃。”
    一句话把旁边一群人都说愣住了,沈烈和同来的许掌柜、甘氏大伙儿也怔了怔,看向桑萝。
    桑萝也不瞒了,道:“你们都吃过,许掌柜,素毛肚就是这蒟蒻做的,又叫魔芋。”
    这一下把卖过魔芋的许掌柜和甘氏都说傻了眼。
    桑萝也不多话,问东哥儿:“你们住哪里?领一下路,我教你们怎么给这魔芋去毒。”
    周边还有冯氏一族的人在开地,隐约听到几句,都凑过来问,魔芋这东西很能长,一生生一大片,不止东哥儿他们家这边挖出来了,别家其实或多或少也都有挖出来,村里长大的,从小到大被长辈告诫的就是这东西有毒。
    现在有人说这东西能吃,毒素是可以去除的。
    怎么不引人注意,一时竟不少人跟着去看。
    甘氏有些紧张了,她看了看桑萝:“阿萝?”
    话没说,神色上的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这是桑萝赖以维生的东西。
    桑萝看甘氏一眼,目光转向东哥儿一家,想到东哥儿刚才碗里那点野菜和草籽,桑萝默了默。
    说实话,她最早也没想过把自己做买卖的营生拿出来,就像神仙豆腐,她也只是偶尔摘一些自家做着吃,因为哪怕是最落魄的周癞子家,有沈烈和陈大山他们带着,慢慢也攒起了不少吃食。
    但新进来的这些人呢?
    像东哥儿一家这样的,沈烈和陈大山带得过来几个?而且这一片被打猎采集的大家识得的吃食本来就不剩多少了,看着东哥儿一家在吃草籽,看着能吃的魔芋被挖出来扔掉,桑萝忽然就不想去藏了。
    “先活下去吧,以后还有别的法子赚营生。”
    事实上,哪只东哥儿一家,跟着东哥儿结伴进来的那一家人,冯氏族人中日子艰难的人,桑萝在东哥儿一家落脚的山洞外一步一步教大伙儿给魔芋去毒制成魔芋豆腐的时候,不知多少人闻讯赶来。
    等都教过了,只等最后的凝固成型,桑萝才道:“这东西去皮切片晒干之后保存得好是能放很久的,到明年应该也还能吃。”
    有人还不大放心,“小娘子,这东西真的没有毒了吗?”
    这东西有毒的概念在他们脑子里根深蒂固。
    桑萝还没说话,许掌柜已经先说了:“没有,这东西之前在县城已经卖了很久了,卖价还不低,算是桑娘子自家的营生。”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素毛肚那样的东西会是山里随处可得的野芋做出来的,更没想到的是桑萝会把这法子给出来。
    这法子捏在手里,当真是完全无本的买卖了,就凭这个,大富不会有,但年复一年,小富是稳稳当当的。
    教了这个,桑萝也不在乎再多教些了,就在东哥儿家住的山洞附近,找到了观音柴叶子,领了大家认过,摘了一些,问人群中谁家有纱布。
    一时五六人应和,其中一人道:“我家近,我马上去拿。”
    说着就往回奔。
    随着他出去又回来,东哥儿家住的这个小山洞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周癞子家都闻讯奔了过来,后边紧步跟着的还有冯氏的族长。
    素毛肚,神仙豆腐,学会的人都不少了,桑萝再三告诉过一些要注意的地方,说了大概要等多久才会能凝固,抬眼看看日头,还得赶着打猎,这才匆匆作别。
    一堆人挤挤挨挨,后来的人七嘴八舌问先来的人这东西具体怎么做,等都问到了,发现教她们做这些东西的小娘子已经走了。
    少不得追问打听,只知是十里村的,叫桑娘子。
    第192章 事端
    周家附近百余人聚落而居的好处,沈烈他们打猎不需要每次都绕过来接上周家人和郑家人了,因为有冯家后生和甘二郎,人数够多,在那一片开荒种地采集套山鸡其实已经不成问题了。
    沈烈和陈大山带着村外村的人开始往村外村另一个方向探索。
    山药开始采挖的时候,山谷里因为终年日晒偏少的原因而推迟了一段时间的秋收也开始了。
    彼时村外村挖山药忙得不可开交,谷内的秋收就由留守谷中的人负责,不计谁家的,一家一家收过去。
    除了老人妇人,孩子兵们在这时候也很是得力,小的像沈金和沈银,也没少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原是热火朝天的丰收景,但谁也没想到沈金帮着在田里的卢老汉回去灌一竹筒水会惹出一场事端来。
    原来当时大伙收割的正是卢家田里的稻子,谷里的人离得卢家也就最近,人年岁大了,忙了几个时辰未免会渴会累,沈金当时负责的是轻省活计,看见卢老汉端着竹筒倒不出多少水来,就说帮着去倒些,卢家离得最近,自是往卢家去。
    沈银看着,便问了旁边陈老汉、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几人,有没有要打水的,大伙儿都又累又渴,所以兄弟俩个一人拿着两个竹筒走了。
    因为有个王春娘,割稻这样的大事卢家其实也是留了人的,卢大妞。
    沈金进去倒水,卢大妞自然帮忙,原不过是装点水的功夫,装好了就走的,结果被关在山洞里好些日子的王春娘盯着沈金,忽而冷笑,刺了一句:“你们兄弟俩倒是有奶就是娘。”
    沈金看她一眼,想着沈安交待的话,没准备搭理。
    可他不搭理,王春娘这些日子却早憋了满肚子的气,看连沈三和李氏的崽子都能一个眼角也不甩她,心里压着的那些疯气也是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们跟着你们那好大哥好大嫂吃香喝辣,怎么,不惦着你们爹娘妹妹怎么死的啦?”
    沈金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沈银则脸色微白。
    王春娘看兄弟两个变了脸,心里舒坦了,“山谷这么好,你们一家怎么落得那么惨啊?现在帮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要是当初肯带你们一起走,你们兄弟三个还能成孤儿?”
    这一下别说沈金和沈银,卢大妞脸色都白了,尖声道:“娘,你说什么呢!”
    隔着木栅栏,卢大妞也只能出声制止,钥匙不在她手上,她就是想捂她娘的嘴都不成。
    “我说什么,我说点实话啊,我要是沈三或是李氏,生了这样的儿子,夜里做鬼也要爬上来给他掐死。”
    “啪”的两声,一声是沈银手里灌了水的竹筒落了地,一声是沈金手里的竹筒被他呯一下掷向了关着王春娘的木栅栏。
    卢大妞吓一大跳,抖着手劝沈金:“小金,你别听我娘胡咧。”
    沈金面色难看,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王春娘,脸也没侧,与身侧沈银道:“小银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