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明面觥筹交错实则暗潮汹涌的场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陈挽不可能让明隆和赵声阁落于下风,更不会让女士挡酒。
    他喝酒不上脸,青花郎和干红混着下去好几杯也面不改色,眼神清明,都是这些年摸爬滚打练出来的。
    赵声阁和官员谈完话回来,陈挽已经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地将好几拨人干倒。
    “……”
    赵声阁按住他,说:“好了。”
    陈挽坐得板正,转过头来看着他,笑着点点头,笑容淡淡的,仿佛一个接到指令并严格遵从的ai。
    “……”赵声阁看不出来他内里到底醉没醉,但还是示意徐之盈叫了醒酒汤。
    徐之盈悄声跟陈挽说:“你也太实诚了,理他们干什么,一点也不懂仗势欺人。”
    陈挽:“……”
    “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陈挽一笑:“徐小姐,我没事。”比起他去谈生意那些酒局,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
    陪同参席的人里有和陈挽之前就认识的人,看到他是随赵声阁到场,眼神一下就变得不一样。
    对方在应酬快要结束时,私下找了机会隐晦地询问他是否能在宝莉湾底下的各个小项目中为自己走动一下关系,或是帮自己在赵声阁面前美言几句搭个桥牵个线,引荐一下。
    赵声阁听见陈挽低声委婉地表明自己只是这个项目计划里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没有什么话语权。
    并且赵声阁只是他的老板,他们之间是阶层和等级非常森严的上下属、甲乙方关系,平日里基本没什么私人交情,算不上多熟,所以他也说不上话,爱莫能助。
    当然,陈挽的话肯定说得漂亮得多,但落在赵声阁那儿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应酬结束,司机泊好车,赵声阁率先上了后排,陈挽去拉副驾驶的门,没能拉动,司机降下车窗,很恭敬地对他说:“陈先生,赵先生说请您坐后排。”
    陈挽没多想,只觉得赵声阁大概觉得这样比较方便说话,便笑着点头:“好,谢谢。”
    他绕到后排的另一侧,打开车门,赵声阁靠着车背,正在低头回复工作信息。
    陈挽坐进去,开口叫了一声赵生,就自觉保持了一定距离,没有再打扰。
    汽车开动,车内暗下,赵声阁放下手机,单手搁在车窗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都没有说话。
    陈挽看到他没有在忙了,问:“赵先生,要不要喝点醒酒汤,我顺路下去买一份?”
    赵声阁今晚也喝了酒,徐小姐叫人拿醒酒汤的时候,陈挽取了一份,但他没有看到赵声阁拿。
    赵声阁不知道正在思考什么,听到他的话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神过了两秒才完全聚焦。
    不过他没有回答陈挽的问题,直直地凝视陈挽,街灯一掠而过,光影忽明忽暗,赵声阁英俊的脸像被嵌在不知道哪部九十年代的复古电影里。
    真的很顶……很带劲,无论陈挽再看多少次,都这么觉得。
    他被赵声阁看得脸热,以为是自己打断了赵声阁的思考,因此也没有马上再说话,对着对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赵声阁的确是在思考,他从陈挽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意图和目的。
    赵声阁用过很多种方法试探、诱导,陈挽都始终如一。
    陈挽的讨好、热情、主动,都过于坦荡。
    只有心无杂念的人才会坦荡。
    陈挽想要什么,陈挽在乎什么,陈挽是怎么想的,那些圆滑的婉拒里有多少是出于社交礼仪的自谦,有多少是陈挽本人真实的意思表示,赵声阁一无所知。
    陈挽看似温驯,其实来去自如。
    赵声阁看似稳居上风,实则次次铩羽而归。
    他以为这些天在虚拟世界走了很远的距离,在现实中不过原地不动,甚至倒退更远,落得一张“不熟”的标签。
    赵声阁从未在一场角力中处于如此被动的位置。
    他的对手是陈挽吗,也不是,是陈挽的无所谓和无所求。
    这种无所谓和无所求,当然并不是说陈挽不在乎赵声阁的情绪、态度。
    相反,他表现得相当在乎,但他真正想要什么吗,赵声阁觉得那是没有的。
    无所求,就最高明。
    没有人说话,车还在开,驶出皇后大道的迈巴赫内像一部默剧,光影飞逝,不足以照亮看清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脸上的表情。
    赵声阁想了很多,很久,最后说:“陈挽,这个项目是我们一起做的。”
    陈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但心里是很高兴的。
    不过赵声阁已经不太相信他那些浮于表面的欣喜,陈挽的前科太多,在他面前表现得非常在乎,也许下一秒就可以对外面的人说自己在赵声阁面前只是一个nobody。
    赵声阁问:“你觉得呢?”
    陈挽又用他惯有的真挚的诚恳的表情认真地点头,好像很赞同赵声阁的话。
    科想因为这个项目获利是没有办法单纯用金钱去概括的,更多的是平台和影响力,而且他和赵声阁在工作中产生的思维碰撞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感受。
    赵声阁很专注地看着他,告诉他说:“我们是合作伙伴。”
    陈挽弯着眼赞成:“是的。”
    “……”赵声阁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了,但他不想、也不知道要怎样拆穿陈挽,就没有再强调。
    只是在那位想要通过陈挽认识赵声阁的富商托别人的线邀请他到度假山庄的时候,把陈挽也带上了。
    对方从陈挽从赵声阁的迈巴赫下来的那一刻,脸上写满了“果然那天那一大堆拒绝的话都是骗我的”。
    今天完全是私人行程。
    陈挽见到对方,微滞半秒,不过脸上仍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微笑,握手寒暄,从容有度,令人如沐春风,宛若无事发生,但心里非常尴尬。
    赵声阁大概不知道,前不久他还在这个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表明他们之间不熟,今天就直接被当事人打脸,让对方亲眼看到他从赵声阁的私人轿车下来。
    陈挽不知道为什么赵声阁这个应酬捎上了自己,猜测应该是自己同对方之前就认识,说起话来比较容易,好起到一个牵桥搭线斡旋缓冲的作用。
    赵声阁平日的聚会和应酬其实不太接别人的酒,但今天都有去有回,并且告诉敬酒的人,他今天是和合伙人一起来的。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懂了,陈挽根本不是什么他自己口中的nobody。
    晚宴过后,东道主带宾客到半山别墅,顺便在沿途参观一下山庄,大家会在山庄住宿一晚,第二天回去。
    观光车带大家从山顶上绕一圈,上面有个已经废弃的天文台,十九世纪时,由女王命名为开普勒。
    导游说,加多利山顶的经纬,看到北落师门的南鱼座第五亮星的时长比别处长达三至四倍。
    因此在海市回归后,开普勒天文台即便废弃了也依然没有将原本的观星望远镜撤下去,不少旅客订住这个山庄便是为了到此一游。
    若是遇上节假日或特殊的庆典活动,山顶还是观赏维港烟花和灯光秀的绝佳位置,海市花边小报就是曾报道过许多富家公子带嫩模女星来山道赛车,或是为博佳人一笑一掷千金因一个山顶观星位大打出手。
    赵声阁和东道主走在前头,偶一回头,便能看到陈挽寸步跟在身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今夜风大,天上亦无晚星,只有维港对岸远远透过来零星一点光亮。
    下次。
    住宿别墅就在半山腰,无需再乘坐观光车,剩下的时间宾客们自行安排。
    山下的酒馆茶馆通宵营业,山中亦有天然的矿物温泉汤池供游客体验,山脚的湖泊边夜钓的人也不少。
    赵声阁都不感兴趣,决定回别墅休息,徐之盈要去泡汤池,赵声阁看向陈挽。
    陈挽觉得山中不安全,说:“我也回去休息。”
    别墅离他们观光车站不远也不近,步行回去要走一小段山路。
    不过山间奇石花木,月光如水,夜游也颇有一番意趣。
    路上偶尔能遇到一两个来度假夜跑或是散步的游客,陈挽警醒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虽然知道赵声阁出了港岛内环一般都是有人暗中保护的,但他不放心。
    在陈挽这里,赵声阁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陈挽不远不近地走在赵声阁身边,赵声阁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似乎把陈挽的包围起来,忽然,他听到对方懒洋洋的声音:“陈挽。”
    “嗯?”
    “有一只萤火虫。”
    第44章 萤火虫飞走了
    赵声阁指着草丛边说。
    陈挽看过去,路边的乔木下种着兰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微光忽明忽闪。
    他走近观察了一会儿,回过头看赵声阁,问:“赵先生喜欢萤火虫?”
    月光落在陈挽肩头,萤火在眼里亮起,如点亮一盏灯,赵声阁静了静,没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以前有很多昆虫标本。”
    不过,也是很久的以前、很小的时候了,后来它们都变成了火中灰烬。
    陈挽想了想,问:“你想要吗?”
    “什么?”
    “萤火虫,我可以给你抓。”陈挽九岁之前都住在飞虫、蟑螂和老鼠很多的唐楼,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赵声阁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幅度很小地点了头。
    陈挽缓身凑近兰花丛边,静待时机。
    赵声阁就站在他的身后,陈挽清瘦,四肢修长,这个姿势像伺机捕猎的羚羊。
    陈挽很快就捉到了那只萤火虫,站起来,走到赵声阁面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赵声阁的童年读物实在匮乏,脑中已无童话可用于形容,又觉得陈挽这副模样像在哄小孩子,他不伸手接。
    陈挽等了一会儿,也不生气,好脾气笑笑:“你想带走还是在这里看?”
    他离得不算远,赵声阁闻到了兰草的清气,就沾在陈挽的发梢,他垂着眼,问:“还能带走?”
    陈挽说:“你想的话我去前台要个瓶子。”
    赵声阁不想他去,就说:“在这里看一会儿就放它走吧。”这话说得好慈悲。
    “好。”陈挽张开双手,示意他认真看,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眉眼。
    彼此目光追着萤火,触到一起,赵声阁的眸底一片平静,陈挽的眼睛像一潭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