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情竇初开
    张大福本是练武之人,加上一年在地府的修练,即便没有了肉身,灵魂也不是孱弱道要人扶。只不过,他歷经百劫,好不容易过了一年算好的日子,又马上被现实打击了信心,一时失魂落魄,才会脚步不稳。现在他虽然还没恢復正常,不过体力已经逐渐恢復,大步的走在宽阔的公路上。瘦小的小菲反而得不时的跑个两、三小步,才能亦步亦趋的跟上。
    鬼差只能在申时送他们上来,加上沿路说说笑笑,到了石头应公庙早就已经是酉时时分,也就大约下午五点多了,当他们吵吵闹闹,悲愤地离开石头应公庙的时候已经是六点了。
    而这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就这样在黑夜里走了大半夜,男有定仙丹功效、女有明珠护体,竟然也就不吃不喝,也不疲累的走出山里。
    府城歷经近四百年变化已经相当大了,有些地方沧海已经变稻田,加上张大福当年才上岸没几天就被大火烧死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要走往哪里去。
    三百多年前卢家选定建庙的地方本来就不是市区,而是一处请风水师看过的风水宝地。当年这里根本就是荒草漫漫、深山谷道,要不是卢家稍有财力,要在这蛮荒地带建座小庙也是不容易。
    虽然是风水宝地、福地洞天,不代表这里是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毕竟神仙的修行福地可能是人烟罕至的穷山恶水之地,也唯有如此才能好修行。不过,卢家倒也不是完全选个难以到达的深山,因为庙还是得有香火,如果人都到不了,谁去参拜礼神呢?只不过到了现代,这小庙附近还是荒凉的很,大概是小庙兴盛,倒是开了条笔直的公路直通山里。
    张大福失魂落魄的沿着大条柏油路一直往前走,夜里乌漆嘛黑四周倒也看不清楚,只有路中央的反光石反射着淡淡的月光闪闪发亮才能清楚路的方向。现在日渐天明,周边农田绿意,甚至远方高架桥都清晰可见,不过这都完全没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是一直走着一直走着。
    跟着后面有点吃力的小菲倒不以为苦,她自己想着,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应该也会发场大脾气,说不定会骂神、骂鬼、骂小狗,谁过来谁就倒楣。没想到自己的相公对自己这么好,连一句话都捨不得骂自己,只是闷着头走路发洩,那有甚么不得了的?何况自己现在是鬼不是人,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不累也不喘,等相公不生气了,自己再去跟他说一会儿话。打从地府见到他,包公作媒、菩萨见聘证祝福,自己可是都还没跟他说上句话…,不对!他刚刚在庙前有跟我说:「那是石头应公四个字…」,而且脸上好像还有点不高兴?他是不是嫌弃我啦?一直走、一直走,头也不回,应该真的是嫌弃我了…。
    本来还高高兴兴,跟在后面边走边跑的小菲自顾自的想到这里,突然就难过起来,脚步也慢了下来,慢慢就落后了张大福。
    当然张大福自顾的往前走,根本没回头,当然也不会发现小菲落在后头。
    但是小女孩的心就是这样,本来还默默流着眼泪,接下来就是啜泣声。
    但因为隔着远,张大福根本没听见也没回头。
    小菲见相公不理她,终于忍不住心中一酸:「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张大福原本失魂的走着,却被突然的哭声惊醒,猛一回神才找着哭声的来源。
    看到远在身后大概十丈外,自己未来的小媳妇正蹲在哪理嚎啕大哭。张大福皱了皱眉头,想也不想就走过去。
    他这皱皱眉头可没有甚么责怪的意思,张大福本来就没有甚么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纯粹看到小女孩哭得这么伤心,有点不忍罢了。单纯的人本来就表情不复杂,使来使去就那几样,恐怕以后有的叶如菲误会了。
    「你怎么了?」这声轻声细语,听起来不像郎君对着娘子,反而像是慈父对着丫丫学语爱女的逗弄,这反而对了叶如菲的胃口。
    叶如菲从小到大就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家中清苦,虽然叶如菲活也没少作。但说也奇怪,即便家中一脉单传,应该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可这老爹就是偏宠着叶如菲,才会芳龄一十八还待字闺中。多少提亲的大户,只要叶如菲一皱眉头、一个眼神犹豫,他老爹就拿根扫帚把媒人轰出去,久而久之反而没人敢上门提亲了,大明律规定女子十六岁出嫁,民间多十三、四岁就婚配,但叶如菲就一直待在家里头当个老姑娘。
    叶如菲听到像是爹爹小时候逗她开心的口气,心头一暖,霎时泪流满面竟破涕为笑,一把鼻涕还飞到张大福蹲下来的肩头上。
    张大福一见小女孩笑了,又见她满脸泪痕,想起她在阎罗殿磕到满头是血,一时不忍从包袱里拉出条布头,亲手帮叶如菲把一把脸。
    这下叶如菲刚刚委屈又转成对父亲的怀念,想到父亲横死在渡船上,又不禁泪流满面。
    这张大福越擦泪越流,倒是愣住了。心道:「这女孩是怎么了?难道走路走到疯了?还是原本就是个疯子?怎么又哭又笑?笑完又哭?这不比阎罗殿疯狂吗?」张大福当然不敢讲出来,反而又当起慈父:「怎么啦?是我委屈你么?」
    叶如菲一听自己刚刚幻想的委屈被道破,立刻涨红的脸:「没…没…相公对我很好。」
    「那你又怎么哭啦?」声音还是无限温柔…不!应该说超乎年龄的慈祥…,像个老爷爷安抚着闹糖吃的小孙女,但叶如菲听在耳里却是无限温暖…。
    一会儿又吃吃的笑起来:「就是…想到相公被别人欺负,连自己的房子…庙都进不去,感到很难过嘛!」温暖的慌乱当中,小女孩倒也编了个好故事。「像相公这么好的人,不应该这么倒楣的,我相信相公一定能有个好去处…。」说到这里,灵巧的眼珠子转啊转,突然问道:「对啊!相公我们要去哪啊?你一路都不理人…一直走啊走,从天黑走到天亮,我们是要去哪?」
    本来张大福还没想过要去哪,突然被问起来,只好支支吾吾的也编了个理由:「唔…,我想我这个土地爷是上帝公帮忙讨的,这里是我被烧死的地方,应该是有座上帝公庙吧?才会引起上帝公的垂怜,所以我想去找祂帮忙,问问看现在怎么办…。」
    这张大福还真歪打误着,还真是卢大户当年请了尊上帝公在家里,才见了张大福的义行,下地府为他讨了这个神职。而卢大户也是因为上帝公托梦,才建了这座土地庙。不仅如此,卢大户除了洗心革面,广布善施,更捐了座上帝公庙,每逢初一、十五,初二、十六,和上帝公和土地爷寿诞,都广设善堂,捐米施粥,终生如此,还立下家法,要求子孙都不可改变,这不仅让那十个男童女长命百岁,更让卢家三百多年来丰衣足食,人才辈出。
    「哦!相公真讨厌,沿路都不讲,害我一直跟、一直跟,累死了,我也不敢讲。」
    张大福看着这个小女孩,身子骨的确很瘦弱,暗叹自己的粗心,既然把人家带上了,不管是否真的已经明媒正娶,总是得照料的人家嘛!
    这张大福自小父母双亡,收养他的练武师父也是个武痴,终身未娶。临终前,才交代拜把兄弟给大福在衙门找个差事。之后抓盗贼、打悍匪,东奔西走,所以张大福压根不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后来明朝败亡,他落草为寇,倒是看过土匪强娶抢亲、满足肉慾的霸王硬上弓、甚至以欺负弱女子为乐,对此他深恶痛绝,以为天下男女间之事便是如此肉弱强食,所以根本没有对任何女人留上心。
    这下可不一样了,这女孩是哭死哭活,大闹阎王殿,放弃投胎好人家的机会,死命的要跟着自己,加上包大人作媒、菩萨作主,自己怎么能没留上心眼。加上这女子善体人意,不顾脸皮、处处维护自己,张大福怎么又能不动心?只不过他倒不知道该怎么善待人家。现在人家开口了,那…总得有点表示吧?
    「你累啦?我这个大笨牛,都忘了你体力没有我好,那我们找个地方歇歇,你觉得怎么样?」
    叶如菲听到相公既自责又心疼自己的言语,还不高兴的飞上天去?本想点头答应,随即又体贴的想:自己怎么能一时贪玩,耽误相公的前程?不赶快找到上帝公,难道要相公和自己流落街头,当个孤魂野鬼?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赶紧找到上帝公,就能好好休息啦!」
    张大福怎知是这小女子根本不累,是故意发嗔,耍耍脾气。以为是她完全真心体贴自己,心中一暖,开口说道:「不然这样吧!我背你,你既不累,我们也走的快!好不好?」
    「这样…相公会累的…。」女人就是这样,摆明心中有个千百个愿意,还是要推托一下。唉!俗话说的好,女人就是用来疼惜的,张大福当做女儿一样疼,又有哪个女孩不开怀的呢?不过样子总得装一装,这就是情趣吧?
    「不会…不会…,我吃了定仙丹,身强百壮,就算扛头牛,走上一百里也不累!」男子汉嘛!总得夸张一点,女人不就爱自己的另一半在外出风头,显得可靠嘛?唉!不过这有时候吹牛、摆谱还是得动动脑袋…。
    「哼!相公你说我是头牛喔?」叶如菲早就站了起来,插腰摆头,故作姿态,这…这…真的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张大福给她三分顏色,她就马上开染坊,压根忘了「夫大如天」这些大道理。
    这时,情场高手必定立刻哈腰陪笑脸,情痴则是惶恐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会低头猛说对不起。而张大福这情场新手,还是低手!根本没发现小姑娘发嗔,而是二话不说,背对着叶如菲,弯下腰来等着叶如菲爬上来,还一边说:「应该不会比牛重啦!快啦!我准备好了!」
    这下叶如菲也不用摆谱了,使使小性子,应该还是适可而止,尤其是对牛弹琴,根本是白费功夫。
    所以叶如菲噗哧一笑,乾脆就学那小女孩一样,高高兴兴的后退几步,助跑个两、三步,跳上张大福的背上。「反正他是爱我的,我就不计较当一次小牛啦!」躺在情郎背上,心里甜滋滋的,好不欢喜。
    张大福背着叶如菲还是健步如飞的向山下走去,倒没有任何疲累。叶如菲则是躺在情郎背上好舒服,不禁大起胆来,开口问:「相公,你会不会觉得小菲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给你很丢人?」
    张大福看来傻头傻脑,但他可不是呆头鹅,一听这句话,心中就明瞭刚刚小女子又哭又笑个甚么劲了,多半是担心自己嫌弃她。
    张大福倒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对的,不过他倒也不认为女孩必须多读甚么书,跟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女孩子就是嫁人、做做家事、生生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考女状元嘛?自己也不过是个补头!
    不过他知道这是小菲的一块心病,可不能像一般人胡说,不然心病搞得越深越难医!这捕快的心理学可不是白学的,只听那张大福信口胡诌起来:「唉呦!你说这甚么话?我是个粗人,如果不是在衙门当差,我哪认得几个大字?我这点功夫就是认认名字,看看状纸后头名字有没有写错,我哪敢嫌弃你。我们可是王八看绿豆,半斤八两!将来在土地庙里,我们间来无事,我就教教你看看籤诗,这样应该够了吧!看不懂,我们就找那庙祝问问,是甚么意思?」其实张大福是上过私塾的,本来还想考个秀才,只是老师父过世守孝,耽误了考期,后来在衙门当差,也就断了念头。
    叶如菲听他讲来有趣,不禁噗哧一笑:「哪有土地爷问庙祝的,到底谁是主子啊?」
    「看的懂的是主子!我们总不能乱给人家籤诗吧?万一牛头不对马嘴,还不是得靠庙祝来圆谎?」张大福越扯越离谱,但是叶如菲却越听越甜蜜,原来相公也没比自己强哪里去,又怎么会嫌弃自己呢?
    叶如菲听完之后,就放下心里一颗大石头,想来自己的相公也不是那么有学问,但却是有趣极了。将来还是找个夫子,给夫妻俩个都上上课,不然籤诗看不懂,那可真是笑死人了!
    叶如菲想着想着,竟然就睏了,迷迷糊糊,微笑着在心上人的背上睡着了。
    「这庙祝可是一定要有学问的…。」张大福还要继续吹大气,突然发现背上没了声响,之后又传来一阵微微呼鲁呼鲁的打呼声,张大福也心疼的闭上嘴,心里想着:「也真苦了这女孩,我一定要好好对她,让她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快步的往山下寻上帝公庙去。
    这张大福也不知道幸福是甚么,更不了解男女千古的缠绵悱撤,只道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就是夫妻相处之道,所以就立下这个简单,却非常明智的愿誓。
    唉!爱情不就是应该这么简单吗?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唉!可能没这么简单,不然古人就不会「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了!
    就这样,两个都没谈过恋爱的一老一少,竟然也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乱谈一气,倒也像少男少女情竇初开一样,互订终生、难分难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