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天后,上海陆家嘴,浦东丽思卡尔顿酒店51层。
    一个月前,某位神秘女士预订了这里的套房,却只出现了一个下午。
    快三十天过去,负责接待的经理还对那个下午念念不忘。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周六晚上,灯光昏黄。花艺师刚送来空运好的鲜切兰花,放进指定的古董花瓶里。那位神秘客人品味不凡,出手阔绰,电话里的声音十分年轻,嗓音冷淡,却带着某种引人探究的语调。
    然后她来了,带着铁锈味的风、清晨海边的露水、疲乏至极却冶艳冰冷的一张脸,和手里拎着的沉重黑色皮箱。
    长发挽起,战术靴停在地毯尽头,她回眸看经理,眼神却有点恍惚。好像出远门太久,归来时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旷古难得的美,看久了,都会觉得悲哀。
    经理被那一眼看得打寒战,回过神时才想起欢迎入住的程序。她在进门时就拒绝任何人为她提行李箱,此刻也是。于是经理只能告诉她,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在浴缸里放好了水,灯光与室内温度都已经调好,兰花也已摆在规定位置。
    于是她脸上终于露出浅淡笑容,对他微微颔首,就走进去,关上了门。
    那一笑让门外五十多岁的经理觉得职业生涯巅峰已经出现,甚至在认真思考要不要明天就辞职,用攒了十几年的养老储备金去找个地方安度余生,每天回忆这个黄金般的刹那,就像职业运动员回忆奥运会摘金时刻。
    然而门已经关了,地毯上沾了一些泥印,是金融街里不可能见到的滩涂泥印。如果仔细查看,还会问到腐烂的鱼腥味和铁锈气息。
    其实那不是铁锈,是血。暗红色的血迹从她肩膀伤口处安静流下,简单包扎后,仍有几滴从手腕掉落,掉在地毯上,和泥块混在一起,无人发觉。
    门内,雷司晴听见沉重门锁自动合上的声音后,腿一软,就坐在地上。
    她闭上眼深深呼吸,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似的。窗外是黄浦江无敌江景。这个城市里,只有最疯狂的赌徒与最为上天眷顾的幸运儿才能在这座楼的51层,欣赏这个时间段的日落。
    而雷司晴只看了一眼窗外的如血残阳,就迅速用全力站起,趔趄着走向浴室。
    玻璃门开合,沉重战术外套一件件掉落,她站在落地镜前,观察自己的伤口。
    鲛人留下的伤口对“鬼”也是致命的,而且这批鲛人经过了“长生1号”的改造,创口一旦形成,即使愈合也会经年累月吸收她的灵力,直到随便谁都能置她于死地的那一天。
    在秦陌桑和李凭先后去往泰山之后,东海又产生了异动,而松乔在此刻失踪。
    发生异动的片区是上次发现马鸿章的海上浮动平台,后续扫尾交给了特调局。但显然,扫尾没有完成。
    大量鲛人被锁在“地下龙宫”里,在氧气逐渐耗尽之际互相残杀。那情形,只能用“地狱”形容。
    雷司晴闭上眼。接着,透明浴室被一团似有若无的辉光笼罩,明灭之间,她肩上被利器划伤的地方,正在飞速愈合。
    广寒宫。
    “嫦娥”命格的唯一天赋,是短时间内将所有体格数值提升至顶峰,尤其是外表。但代价是逐步丧失共情能力。如果频繁使用,最终她会变成一台完全没有感情的人形机器。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这是她无可逃避的结局,但在那之前……她还能做很多事。
    对讲机重新响起,信号时断时续,但说话的人中气十足。
    “司晴!定位显示你刚到,受伤了吗?马鸿章那个老不死的居然在海底下埋炸药,我这趟非刨了他家祖坟!”
    季三的声音穿云裂石,震得耳朵嗡嗡响。
    她没说话,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微笑,靠着墙,看那束摆在墙边的兰花。
    素冠荷鼎。兰花中数量最稀有者,集莲瓣、素心及叶型草三种特征,最好的苗株能标价上千万,只能养育在特殊纬度的温室里,对环境要求极高。
    她很久不养花了。受“广寒宫”的影响,经手的花草植物都存活率很低。她曾经是国外某知名医学院第一,毕业后在公立和私立医院工作多年,经手的手术无数,自以为能凭那门手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不必接受雷家先辈的命运,踏上那条孤独的路。
    但她千方百计躲避的命运,还是在二十七岁那年迎面撞上了她。
    广寒宫发作后她不能再握手术刀,没人能保证她刀下除了死亡还能有其他可能。
    但季三还是执着地、在每年这个时候送这种她曾经最喜欢的花给她。满世界地搜罗昂贵品种,尽心尽力地养育,恨不得把她到达的地方都堆满。暴发户讨好女演员似的,讨好到甚至有点卑微。
    但雷司晴知道,季三的骨头是天底下最硬的那种,碾碎了烧成灰,都是金刚钻的形状。
    “司晴。”通话那端的人像是察觉到了异样,声音放低。“你是不是,又用了广寒宫。”
    她点头,那边好像知道她在点头,半晌,没吭声。
    最后他叹了口气。
    “都怪我。特调局上层被架空,五通的人早就渗进去,我发现太迟了。”
    她用手抹了一下脸,没有泪。“不怪你,是我不小心。”
    “晴”,他声音像掺了沙子,背景狂风呼啸,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或是海拔极高的山间垭口。“等这趟事情了解,我们去休假,好不好。”
    “去哪?”她靠着冰凉瓷砖,伸手搅了搅浴缸里的水。玫瑰花瓣沉沉浮浮,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落日灼烧得赤红,将海面煮沸。确实是人生难得遇见的好景色,她单手开了一瓶香槟,把沾血的头发放下。
    “去哪都行。”
    “季三,你听起来就像蹲在南极冰盖上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要喂鲨鱼去了?遗嘱写了么?”她倒酒,没理会他的邀约。
    “晴。”他声音依旧稳当,丝毫没有晃动迹象。“我从前答应过你,就算你……我也一辈子跟在你后面,给你善后。”
    风声渐起,把他的话吹进风里,但还有半句,在风里飘扬。
    “所以别怕,你只管往前走。”
    通话断了。她把脸埋在水里,嘟嘟冒泡。想起给松乔讲过的美人鱼故事,说海水是咸的,因为美人鱼不会流眼泪,所以海水替它哭。
    02
    三天后的同一个套房,空置近一个月的地毯上终于再次出现人迹。
    经理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递辞呈,今天才能再见她一面。然而当她出现时,经理听见自己的心咔嚓碎成两半,掉在地上又碎成无数片。
    那位美人确实出现了,但她身边跟着个高大英俊的男伴,男人还牵着个八九岁年纪粉团似的小女孩,抱着毛绒兔子,喊那个冰山美人妈妈。
    经理尽量收拾心情,递上名片,目送这幸福的三口之家走进电梯。
    擦肩而过时,美人竟转头,对他略微颔首,眼里有感激之情。
    “兰花照顾得很不错,谢谢这位先生,上次也是你。”
    经理在心里画十字。想起自己曾经没事干去隔壁沐恩堂溜达,而他太奶奶好像笃信基督。一定是他出生时候太奶奶虔心祈祷,今天才能再次看到活生生的圣母玛利亚。
    但雷司晴的眼风还没收回去,季三的手就搭上她肩膀,极其狗腿又温柔地低声:“看路,宝贝,有地毯。”
    电梯合上,雷司晴白眼他。
    “过分了吧。”
    季三把头搁在她肩上,不存在的尾巴甩成三百六十度。
    “不过分,我老婆是我的,我是我老婆的狗。”
    啪,他胸口挨了一巴掌。雷司晴拍拍手,蹲下给松乔整理小裙摆。“我们松乔别学他,你季叔叔脑子有坑。”
    电梯停了,套房单独入口直通客室,季三愤懑但手还是撑着黄铜门边。
    “凭什么她是妈妈我就是季叔啊,松乔。你差别待遇。”
    小姑娘的羊皮鞋踩在地毯上,立刻打了个骨碌,眼睛落在地毯中央。黑皮箱打开着,里面是纯黑的工作站,屏幕闪动,淡蓝色光晕伴随机器风扇的呜呜声,像寄生在套房里的机器怪物。
    “这是HPC(高性能计算)处理器,能完成百万兆次级计算。这里可以确保没有监控,隔音效果还行,而且控温控湿。运算结果实时上传,我们在和‘Fugaku’比赛。”
    雷司晴把手套摘掉,换上眼镜检查数据。过去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套房内并非没有“房客”。因为这件黑皮箱一直躺在客厅。
    “Fugaku?”季三凑近看了一眼就挪开。
    “嗯,中文名是‘富岳’,坐标在日本神户理化研究所计算科学中心,是目前最快的超算设备之一。‘五通’拿它来计算人类实现‘长生’的时间,再按照它预测的时间制造‘神启’。泰山这次李凭师父复活的‘吉时’就是这么来的,另外‘五通’也拿它分析长生者的基因组数据,模拟‘活五通’的蛋白质折迭过程,预测‘长生1号’的药物作用机制。”雷司晴目光注视着显示屏。“项目牵涉金额巨大,贿赂范极广。特调局牵涉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她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操作,等待传输完最后一批数据,才将机器关掉,放回黑皮箱。红色灯光明灭,照着她毫无波澜的表情。
    “根据之前那几个案子,最坏的猜测,是‘五通’可能在用活人做实验,试验品数量未知。但既然已经有人‘复活’,那可能实验的效率,比我们预想的更高。”
    “现在不比以前,我们强,他们也强。而且,他们更有钱,更没有底线。”
    季三的脏话骂了一半又收回去,摸了摸松乔的脑袋。
    “爸爸,‘五通’是坏人。”松乔坐起来,抱着兔子。
    “对。”季三说完,突然愣住,眼泪汪汪地:“松乔,小兔崽子你叫我什么?”
    “爸爸。”松乔笑得眼睛弯弯,把小兔子举起来。“爸爸给我编辫子,爸爸救我,季三,是松乔的爸爸!”
    季三一把把小兔子和小姑娘薅起来放在肩膀上转圈,雷司晴看着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
    然后季三把她也抱起来,三人额头碰在一起。窗外是夕阳,但窗外熙熙攘攘的人们都来不及抬头看一眼,正如这个繁忙城市的很多个黄昏。
    “李凭和秦陌桑,他们到了么?”
    雷司晴问,季三低头看时间。
    “那里比这儿早一个小时,他们刚下飞机。”
    她点头,继而又叹息。
    “他俩也不容易。刚在一起,就又是负伤又是新仇旧怨。”
    季三笑得胸膛震动。
    “他俩?昨儿晚上我刚去过电话,李凭那小子机灵得很。拿去医院打掩护,传消息出去说是重伤,借机和特调局撕破脸,听说他那个倒霉弟弟因为这事儿办得不漂亮,被特调局内部降职了。”
    “所以他俩没事?”雷司晴惊讶。
    “轻伤。在医院躺了两天,秦陌桑和他住一间病房。”季三从餐盘里挑水果切着玩,给松乔削了个小动物。
    “据说,还趁机求了个婚。”季三笑,后槽牙咯吱响。“我们桑桑那么好一小姑娘,怎么就眼瞎喜欢那冰块脸?真便宜他。”
    雷司晴胳膊撑着脸,看他手里水果刀上下翻飞,把削下去的水果皮又给松乔刻了个龙。
    “嗯,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唉季三,我突然觉得,你挺适合带孩子。”
    季三骂骂咧咧:可不是么这小祖宗哪天不是我在哄?你加班回得晚孩子又见不着妈妈我跟你说童年教育很重要……
    他还没说完,肩膀就被环住,雷司晴吻了他侧脸一下,季三耳根腾地红了。
    “别……松乔还在呢。”
    松乔捂上眼。
    雷司晴笑,抱着松乔坐在他怀里。三人凑在地毯上看夕阳。
    季三的脸红得厉害,小心翼翼把手环住,下颌搁在她肩上,还是忍不住嘴欠。
    “套房这么大,非要和我挤?”
    “不喜欢就算了。”
    “喜欢喜欢。”
    03
    与此同时,下午六点,大阪关西国际机场。
    夕阳沉入海底之前,耀眼得仿佛巨鲸入海。女孩穿着白色网球裙,同色防晒短上衣,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高马尾在脑后晃荡。她靠在离观海位置最近的窗边,单手拿着旅游杂志看夕阳,顺带把手里的蓝莓奶昔喝得见了底。
    像某个青春杂志封面,谁见了都想多看一眼。
    秦陌桑早就适应了身边各种似有若无的目光。她手里胡乱翻着那本老旧旅游手册,但眼神却落在表盘上转动的分针。
    半小时前,飞机落地之后,他们发现有人跟踪,就选择了分头行动。他去引开跟踪者,说好了甩掉对方就和她汇合。
    但半小时过去了,人还是毫无踪迹。她记得李凭说,如果走散了,她就先去预定的接头地点,和接头人会合。他们是“无相”多年的盟友,会提供保护。
    秦陌桑把空杯子扔进垃圾桶,迭了迭手里的杂志,封面上有一行宣传语:“和歌山:全日本风水最好的地方”。
    她插兜,哼着歌拖着行李,背包上巴斯光年晃来荡去,像个来东京迪士尼朝圣的留学生。
    但眼神一直落在身后几十米的地方。那里有个人,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她。
    她快步走,踏上地面扶梯。最近不是旺季,人流稀少,但她还是注意挑了个打起架来伤害最小的空挡。
    身后的人逐渐逼近了,她哼歌声节奏没有丝毫改变。
    直到对方的手落在她肩上,她一个侧步让出空隙,接着是熟练的擒拿……等等。
    这身影有点熟悉。
    秦陌桑震惊,把他胳膊缓缓放下,还顺手拍了拍。对方被她方才的招式压到胳膊酸麻,蹙眉抬起手晃了晃,整理衣领后,咳嗽一声,表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是李凭。但把道士发髻剪了,换成清爽短发,和她从前见过的帅哥没什么区别,嗯。
    Wait。她宕机的理智恢复运转,眼睛落在他右耳上。他不光剪了短发,还戴了个银质耳钉,另外换了套正经的休闲西装,还是通身黑色,领口夹着金丝眼镜。
    站得略高,向下看她时,眼下那颗痣,格外显眼。
    秦陌桑咽了咽口水。
    “这又是什么新招数?”
    李凭目不斜视,但手放在她肩上,把她揽到自己那边。
    “刚刚有三个男的找你要联系方式,其中两个是问路,一个是借充电器。秦陌桑,你真受欢迎。”
    “你也不差。半小时换这一身,你是孔雀吗。”
    她还在回味刚刚的震撼。
    李凭眼神里终于漏出一丝得意。
    “这趟不比国内,道士的衣服和发型还是太显眼。而且……白云观我已经彻底交给陈七,他做得还不错。”
    “那你呢?”她往后躲了躲。两人的距离还是太近,呼吸就在她耳边,有些不习惯。而且,会让她想起两天前的种种场景,很难不脸红心跳。
    “我已经彻底脱离师门。”说这话时,他声音不见波动。
    “因为李家,五通,和我曾经的师父,我都得亲手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