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尔沉吟片刻,微笑道:“抱歉,让你累到了吧。”
    宫理诚恳道:“过几天之后,如果我身体恢复一些,我还可以再回溯一下,看清她改写的文字。”
    希利尔点点头,笑道:“无事。不着急。”
    当献派的义体师来的时候,宫理看到希利尔收拾好箱子,似乎在思索着怎么用这支铅笔。
    希利尔恐怕迫不及待的想要使用,毕竟他想要成为主这件事,在玛姆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越拖越对他不利。
    以希利尔的野心,说不定想要替换掉某个知名宗教人物的故事,甚至让玛姆都改变了记忆,对他唯首是瞻。他改写了之后如果没有生效,他也可以怀疑宗教故事中有圣人一直活到现在,毕竟公圣会的历史也没多长,这个世界又确实有长生种存在。
    而且他以为改变的是历史,实际上却是让自己未来的命运与知名的历史桥段吻合。
    玛姆会不会当成是希利尔想要模仿宗教人物的故事,就顺着宗教故事去阻止他……
    总之,场面与他们的心理活动一定混乱有趣极了。
    宫理不需要料事如神,这么多势力混杂的情况下,她也不可能预料未来。
    她只需要混乱。
    义体师给宫理更换了手肘以下部分的义体,宫理却发现右手显得不太一样,有很多接缝,活动起来也没有那么顺畅,她皱起眉头来:“怎么回事儿?我应该有在献派翻模过我的身体数据,应该能给我替换原来的义体。”
    义体师满头冒汗:“抱、抱歉,之前圣献天使大教堂出事后,重新订做义体的神职人员太多,我这边材料也不太够了,这样的替换义体,您大概使用一周多就行……”
    希利尔看过来,也道:“尽快吧,也不要再把西泽神父当做随随便便的献派神父敷衍,只要进到了材料就替他换上。”
    宫理端详了片刻自己的新义手,道:“就先这样吧。”
    希利尔拎着铅箱离开,宫理也在义手修理好之后离开小礼拜堂。只是她在回自己的住所之前绕道去往了林恩所住的石头小楼。
    宫理本以为林恩不在,她看到了石头小楼前的草坪与迎风晾晒的亚麻衣衫,还有一些摆放在角落的武器架子。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闯进去时,就看到石头小楼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林恩拎着水管走出来,他身上满是血迹,整个人都变成了酱红色。显然在来维护他之前的那段时间,他接受了鞭刑。
    林恩看到了他,明显一愣。
    宫理站在阳光下,白色的软底鞋踩在草坪上,半晌道:“……我只是过来谢谢你。”
    林恩呆了片刻,抓了抓他仅穿着的一条亚麻的长裤,做出请他进门的手势。
    宫理想了想,觉得沾着她血手印的盔甲就在他房间里,点头朝石头小楼走去。
    林恩正想跟进来,宫理回过头道:“你去洗洗吧。血腥味太重了。”
    林恩:“唔。好。”
    他走出去,蹲到院子里,接在院子内浇花的水龙头上。
    宫理走进他极其简单的房间里,厨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吃了一半的营养配平的干粮,看起来黄绿色一坨实在是没有食欲,他好像是用手掰着吃的。
    旁边还有个粗陶杯子,他用来喝水的。
    房间里其他几乎就没有跟他个人有关的东西了,除了那张床垫和床垫上壁挂的黑色十字架。
    宫理也一眼就看到他脱在房间角落上的铠甲,上头红色手印鲜红的印在他胸膛上。
    林恩是不是已经注意到那个没有氧化的血手印了。
    但她此刻擦掉,虽然会让他生疑,至少林恩不会有办法去将它拿去化验,宫理想了想,看着窗外林恩蹲在花园里,冲洗着自己的头发与浑身的血污。
    他浑身湿淋淋的,似乎感觉到宫理的目光,抬起头来满脸是水的看向宫理。
    宫理对他露出笑容。
    擦掉吧,哪怕引起他的怀疑,也没有把柄,没人把林恩当一个完整的人,他也很难表达自己的怀疑与诉求的。
    宫理转过身去,在林恩低头洗头发的时候,用湿巾擦掉了她的导液留在他盔甲上的痕迹。
    林恩也在思索。
    当他回来卸掉铠甲的时候,就注意到相较于他浑身黑红色的血迹,显得过于鲜亮的血手印。
    这是西泽主教留下来的。
    好奇妙,就像是某种对他按下的红色印泥,某种烙印,他为什么会有永不干涸的血液?
    他脱下盔甲后嗅了嗅。
    甚至是没有血腥味,只有淡淡的奇妙气味,不算好闻。林恩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更有些困惑。
    为何?这个血手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难道真的像很多教士传言中那样,西泽才是真的“圣子”,而这就是他生而非凡的特征。
    但林恩又似乎觉得这血手印的红色液体甚至不像是他最熟悉的血液,更像是某种化学制剂在模拟血液。他脑子中滑过了许多想法,却又想到他捏着糖果的手指,他骑着摩托车的身影,他说的那些话语……
    圣子与骗子仿佛在交叠。
    林恩有些混乱了。
    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他湿淋淋的回到房间的时候,西泽站在他的床垫旁,抬头看着他床头挂着的小十字架。
    林恩余光注意到,自己摆放在房间的铠甲上,那个血手印已经消失了……
    西泽到底是……
    林恩脑袋乱起来,他正困惑的时候,西泽突然露出了微笑,拿起他床铺上的一条毛巾,道:“不擦擦头发吗?”
    林恩走过去,他比西泽高大一些,低头盯着他。
    林恩很想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擦掉留在铠甲上的血手印,但西泽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有笑意,他抬起手,用毛巾盖住他滴水的头发。
    “你低一些,我可以帮你擦头发。顺便练一练新换的义手。”宫理微笑着,却绷紧了小腿,做出了随时跳开远离他攻击范围的准备。
    林恩沉默了片刻,弯下身子跪在了自己的床垫上,宫理隔着毛巾揉捏着他的头发,将他发尾的水珠擦掉,甚至擦了擦他的耳朵。
    林恩觉得有些痒,宽大的肩膀微微缩起来。
    第277章
    林恩动作时而紧绷时而放松。
    宫理轻笑道:“……其实我当时把你的手甲, 当成了刀。我其实有点绝望的,觉得自己死在修道院也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会帮我。”
    林恩抬起头, 他跪在床垫上,大概是到西泽胸膛的高度,碧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白色毛巾还盖在他头发上。
    宫理义手伸手摸向他下颌,手指有些暧|昧地摩挲着, 轻声道:“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啊……林恩, 你胡茬有些扎人了。”
    林恩呆呆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又去摸了一下宫理的下巴。
    刚刚是宫理仰头靠在他坚硬的盔甲上, 现在则是林恩仰头靠在她柔软的法袍上,
    碧绿色的瞳孔里只有迷茫与柔软。
    宫理微微低下头:“抱歉。你应该是玛姆那边的人吧,但我的命现在被捏在希利尔手中, 我也……身不由己。我也很迷茫。”
    真可惜。林恩再生能力太强了, 否则她一定会掰断他的脖子。
    林恩看着她,粗粝的手指攀上了她的手腕, 这是绝无仅有的林恩主动触碰别人的时候,宫理能感受到他指腹的厚茧。
    “教廷骑士到底是个什么立场呢?我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呢……我好像能接触到主, 却又对自己实际的生活束手无策啊。”宫理微微弯下身子, 下巴尖几乎要放在林恩的头顶, 但始终隔着一点点距离。
    林恩眼睛像蒙尘与划痕的绿宝石:“……我不知道。”
    他心中所有的想法, 包括对于宫理身份越来越笃定的信仰与越来越扩大的怀疑,最终只变成了这句“我不知道。”
    但林恩又忍不住道:“不要靠近希利尔。也不要靠近玛姆。你就是你。许多救世主, 都被押送到了渊前修道院。你帮谁, 都会没命的。”
    宫理一愣。
    许多“救世主”都在渊前修道院, 是包括绘派、献派的救世主吗?玛姆将这些强大但又被控制的“救世主”都汇聚在一起,是为了要向方体发起袭击吗?
    宫理垂眸道:“是吗?你的血顺着沟渠流向地下, 也是为了给绘派的救世主吗?那夺去我四肢的献天使,也就在我们脚下的深渊中吗?”
    林恩半晌后点了点头。
    宫理:“……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再见到献天使一次啊。”
    林恩又摇摇头:“它们都在很深处。”
    看来之前希利尔从深渊的电梯中更往下层,就是去见那些被“关押”的救世主的。
    宫理忽然隐约感觉到了——她之前苦思冥想的,希利尔为自己赋予神性、成为主的瞬间有了答案。
    这些“救世主”被汇集到修道院,正是希利尔的机会,他只要将这些本质只会作乱的各个教派“救世主”释放到城市中,然后在万城遍布混乱与死亡的时候,从天而降轻易杀了这些“救世主”,就可以立刻揭露玛姆的所作所为,并自封为更高阶位的“主”了!
    宫理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她没有证据,也没捕捉到希利尔会这么做的征兆。
    但太合理了。
    宫理心脏剧烈跳起来,林恩看着她的脸色,忽然道:“你心跳的很快。”
    宫理看着他,平复着心跳:“是啊。我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胆战心惊。”
    在他过长的脏金色头发遮挡的视野里,西泽露出看起来很年轻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我们作为主的仆从,或许只能顺从地走向命运,那么……祈祷吧。”
    林恩发愣着,看着西泽将手肘搭在他赤|裸的肩膀上,林恩像个修女一样盖着白色的毛巾。西泽的双手在他头顶交握着,他习惯性挂在手腕上的黑曜石十字架串珠垂在他额头上,十字架贴在他眉间。
    西泽的下巴似乎抵在了他发间,隔着毛巾,随着他的说话声一起颤动:“跟我一起祈祷吧,林恩。”
    林恩只觉得恍惚起来,他所生活得好似极其无趣,除了生存需求毫无意义的小房间,变得层次丰富起来。
    阳光暖融融,声音回荡着,像是……像是绘派教堂那些绘画中丰富的笔触。
    西泽看他没有反应,道:“手给我。”
    林恩浑浑噩噩的抬起手来。
    左右有些区别的义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合拢起来,靠在他眉心处:“林恩,你要向哪个主祈祷呢?绘派,还是姐妹会?你要拿着你那个被熔掉的十字架吗?”
    林恩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软弱:“……我不知道。”
    西泽轻笑起来:“那就向我的主祈祷吧。如果是我们一起祈祷的话,主会看到我们的迷茫,会给我们指出一条明路。不属于任何权谋与野心,争夺与欲|望的路。闭上眼睛。”
    宫理每一句话,都在强调“我们”。
    林恩似乎也嘴唇翕动,重复了“我们”这个词。
    林恩闭上眼睛,但阳光洒在房间中,他视野里是红色的,是他眼皮中的毛细血管的颜色。光是暖和的,照射在他冷水半干的胸膛上。
    林恩不知为何,这种又危险又像是被他环抱的姿势,让他感觉到某种漂浮着的安全感,昏昏欲睡,放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