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臂揽着她,裹着她,就像是两人三足一般顺着雪中的小路往上走。宫理看到一些海鸥从云层下方飞过,白天也能看到浅色的弦月漂浮在空中。
    甘灯注意着脚下,也注意着包裹住她,宫理却总是左顾右盼,他道:“你一会儿可以换一件厚衣服,再跑出来玩。”
    宫理:“也不是,就单纯好奇,我去北国玩的时候没少看雪,还摸了雪。”但她还是挺喜欢雪的,忽然在路边蹲下来,甘灯还以为她摔倒了,吓了一跳,就看到宫理两只手团了个雪球,在掌心交替捏实。
    他张着风衣给她挡风,宫理站起来,冻得发红的指尖给他显摆那个捏得只剩一小团的雪球,甘灯迅速看出了她的不怀好意:“你敢扔进我领子里试试。”
    宫理被他看穿:“切。你会怎样?”
    甘灯半晌道:“……我可能会生病。”
    宫理大笑:“你这是纯粹的撒娇,毫不掩饰了。”
    甘灯抓着她胳膊继续往前走,宫理手指不断把玩着雪球,她看着月亮,突然道:“那是什么?”
    甘灯也顿住脚抬头:“你是说太空先驱号空间站吗?”
    宫理:“不是,就是月亮现在不是只有一小牙发光,剩下的部分是被地球挡住了光的黑色吗?就在黑色的里,好像有发光的图案。”
    甘灯笑了:“到夜里你会看清楚的。是广告。”
    宫理:“啊?太空先驱号投在月球暗面的广告吗?靠,我要一抬头就看到贷款移植大牛子的广告在月亮上?”
    甘灯笑的不行:“不,一般的义体厂商可出不起这样的广告费。是瑞亿集团如今掌门人的婚礼预告,他们会在太空先驱号上举办婚礼。”
    宫理一惊。栾芊芊和池昕?在空间站举办婚礼?
    她依稀能看到,太空先驱号在月球背面投下了成片的玫瑰花,玫瑰花时而会有被吹开露出多国文字的动画效果,文字内容就是预告池昕和栾芊芊的婚礼。
    她咋舌:“太土了。月球要早知今日被造这样的孽,都希望自己四十五亿年前就不存在。”
    甘灯笑:“确实有点强迫全人类看广告的意思。”
    他们走到了那独栋建筑前,宫理雪球砸在了门上,从窄窗望进去就能看到甘灯的书房和休息室。
    他推开门,微微弯腰:“请。”
    宫理拿着他的拐杖,像主人一样走进去,在玄关的地毯上跺了跺脚,留在地毯上一片脏兮兮的碎雪,地毯太干净,她看了甘灯一眼。
    甘灯挥了挥手:“没事,去吧。”
    宫理回过头时却注意到他们进来的地方,已经没有门了,只有挂毯和嵌条墙壁。甘灯拽着她的手往里走:“也不是谁都能从那道门进来的。”
    ……
    宫理脑袋从床尾垂下去,她穿着睡袍,将脑袋倒着仰挂在那儿看光脑。她从浴袍里伸长的腿,搭在了甘灯腰腹上,被他用毯子盖住。甘灯头发半干,坐在那里看着一本厚重古老的书。
    外头天色已晚,宫理吃的很舒服。但他们没有再做,只是甘灯在洗澡的时候也还了债。宫理本来并不想在他身边消磨太久,但她又莫名觉得甘灯极其希望她的陪伴,但他不会主动说。
    他怕说出来,又像变成设套中的一环。
    反正宫理也懒,甘灯十分安静,是个很好的陪伴,她就决定要待得晚一些。他抱着她双脚,手指翻过书页,时不时会隔着毯子捏她一下,宫理挣扎着踩他一脚,他只是莞尔却并不把目光从书页上挪开。
    他此刻情绪平稳了很多,苍白的嘴唇渐渐恢复颜色,双瞳更黑,思绪在表面上的平静下深得像海。他头发柔软,也穿着浴袍,洗过澡更显得像个毛玻璃做的雕像,宫理却隐隐能感觉到——他深海般的思绪中有疯狂也有魄力。
    宫理干脆主动问道:“……你在想什么?”
    甘灯握着她的脚趾,隔着毯子低头亲了一下:“没有。”
    宫理眯起眼睛:“你好像做了什么决定。”
    甘灯一怔,眼睛挪在她脸上,似乎没想到自己在她面前又像是被剥皮似的能被看清楚,他露出一点笑意,刚要开口,放在床铺上的光脑却忽然亮了起来。
    甘灯拿起光脑,那头传来了低声汇报的声音,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宫理:“怎么?”
    甘灯:“你现在还愿意穿上衣服,跟我一起去吗?”
    宫理收回腿,在床上滚了半圈,坐在床上:“去哪儿?”
    甘灯拄着拐杖从床铺上起身,他浴袍下穿着裤子,不到宫理强行要求的时候,他依旧坚决不愿意露出那条伤腿来,他对她伸出手:“老萍已经杀了西泽主教,他的尸体被检查后运了过来。任务马上就要开始了。”
    宫理眯眼看着他,甘灯点墨似的瞳孔看着她,他依旧抬着手,不肯放下,愿意承受所有的猜测。
    宫理抓住他的手,跳下了床。
    ……
    宫理跟他穿过了几道陌生的回廊,去往行动部与收容部的个别高权限区域的路,总是复杂而有趣的,他们甚至走进了一家电玩店,各种街机老虎机与游戏机闪耀着霓虹灯光,甘灯穿行在其中像是来找自己逃学的孩子。
    终于他站定在一台跳舞机前,宫理以为他要踩上去,他却对宫理偏头。
    宫理耸肩:“我不会玩。”
    甘灯:“站上去就行,选最简单的曲目——对,这一首,然后踩错五次。”
    宫理就跟个掉进浴缸的猫一样,盯着画面和全息投影,拧着腰蹦跶了几下:“是这样吗?”
    回头就看到甘灯抬起光脑,摄像头对准她,嘴唇勾起:“差不多。”
    第240章
    宫理靠着跳舞机的围栏:“啧, 你早说要拍我,那我岂不是要来个——”她说着腿往上一抬,就像跳康康舞似的摆起来。
    甘灯笑的要撑着拐杖才能站稳, 但他没有放下光脑,甚至还推拉着镜头去拍她。宫理靠在围栏上,腰软的像是能挂在栏杆上,懒声道:“你不会是在忽悠我吧, 实验室真的需要从这里进来?”
    她话音刚落, 就看到跳舞机的地台变了颜色, 周围街机上的霓虹灯牌也都瞬间灭灯黯淡下去, 像是这里断电停业一般。
    甘灯收起光脑, 站在宫理旁边的地台上,道:“进入一些高权限实验室的方式有很多, 只是我选了走跳舞机这条路。扶稳了。”
    宫理抓住扶手, 地台缓缓向下沉,变成了电梯平台, 带着他们二人向下移动。宫理看到一些光条从面前滑过,窄窄的向下的甬道里, 甘灯给她看他刚刚拍的照片, 正拍到宫理高抬腿的瞬间, 她动作狂野的像是丧尸跳芭蕾的时候要啃自己的脚。
    她挤过来看, 还放大动态照片,嘲笑自己那离谱的表情, 甘灯在她不在意的时候, 伸手轻轻圈住她的腰, 低头看她侧脸。
    电梯的甬道窄的像竖立的棺材,甘灯却不觉得狭窄局促, 宫理一直很好动,像在他怀里乱蹭,她刚想把光脑抬起来跟他说话,就感觉到甘灯的下巴放在她头顶。
    宫理:“早知道我不洗头了,让你吸个原味的。”
    甘灯对她的贫嘴轻笑:“你是对浪漫气氛过敏是吗,非要说句这种话。”
    但终于是到地方了,他手撑在拐杖上站直身体,先一步走下去,面前是一道看起来有收容部特色的安静诡异又冷硬的走廊,他跫音一重一轻的响在回廊中,走在她前面。
    道路尽头的金属门打开,那是一间周围有许多机械臂和计算设备的大型实验室,实验室内站了大概一二十位干员,有些是面部有乱码权限的研究人员,有些则是行动部或收容部的干员,他们转过头来对甘灯微微点头。
    宫理隐约感觉甘灯心里紧绷着,是因为蜕皮计划的事而紧张?还是说刚刚跟她在电梯里还亲密的靠着,这会儿又要像同事一样面对众多干员?
    有许多干员在看到宫理的第一眼就猜出来了,有些狂热地看着她。却也有些研究人员,像是要把宫理现场解剖了似的紧盯着她。
    宫理走向了实验室中央,甘灯则走到实验室一侧并坐下。老萍穿着一身修女的衣袍,坐在一个注满石油般黑色液体的池子旁,而西泽神父的尸体就浮在其中。
    宫理看过他的资料,但看到他本人的模样还是微微一愣。
    不得不说,西泽神父确实十分英俊,他可能在三十岁上下,头发偏短,脸颊瘦长,眉心几道忧思的细细竖纹,有种正派克己且意志坚定的俊朗,如果这种人是神父,世人恐怕都会在他布道时一边笃信一边走神。
    宫理也很快注意到,他四肢截断,在大腿根处与上臂处,断口没有外伤愈合的痕迹,就像是他生来就没有双手双腿一样,只是断肢处镶嵌了几个接口,用来接续义肢。
    他的义肢摆放在旁边的金属台子上,是象牙白色的,介于树脂与牙齿之间的质感,沉甸甸的十分精致,上头镂刻着十字架与天堂图景,还有细密的荆棘纹路。
    而他脖颈处胸口处,有许多几不可见的肉色的伤口,宫理凑近看,才发现是极其细密的肉色的丝线,将那些伤口里里外外缝了数层缝的密不透风。这显然是出自老萍的手段,宫理看了她一眼,她像个猎人显摆战利品似的对宫理比了个大拇指。
    宫理从上到下扫视了一下他的身躯,老萍也跟介绍藏品一样,说他手指上的痕迹是戴主教戒指、他左手会有一块老式手表。她看来真是摸透了这位主教的生活习惯,宫理心里刚宽慰一点,觉得这次至少不是一个人行动。
    与此同时,老萍竟然伸手到池子里去弹这位西泽神父的……
    旁边几个研究人员差点叫出声来。
    老萍哼哼笑起来。
    西泽主教的头骨被打开,其中插|入很多电极,正顺着细细的电缆连接到远处的位置。
    远处坐着一个男性干员,他只有两鬓有几根稀疏的头发,头部肿胀如同灯泡,头颅最大的地方直径几乎跟肩宽差不多。他硕大的头顶也是半透明的,其中闪烁着一些细碎的彩色光芒,那些细细的电极也连接在他的头颅上,旁边还有两个研究人员触摸着他透明的颅顶——他头骨竟然柔软的像是菌菇伞盖一样。
    甘灯坐在实验室的墙边,轻声道:“他是人事部干员[索引页],可以将自己的意识跟死者的大脑完全连接,几乎像是使用自己的大脑一般,快速搜索到信息。向他提问试试。”
    宫理觉得微妙的地方在于,这个[索引页]竟然隶属人事部,她想了想:“……呃,昨天早晨,西泽吃了什么?”
    [索引页]的半透明头颅像是服务器一样闪烁微光,迅速道:“吃了掺有毒|药的小半碗燕麦粥和一些烤蔬菜。”
    老萍耸肩:“下毒也是没办法啦,他真的很难对付的。”
    旁边的干员将一枚螺旋状钉子的透明按钮,递给宫理,宫理觉得有些眼熟,在她跟甘灯还不熟的时候,似乎在行动中见到他将这东西刺入过自己的太阳穴。
    实验室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些机械电流的嗡嗡作响,甘灯声音很轻:“联络器,可以无视任何信号干扰,是以某种规则将你的大脑和[索引页]的大脑连接起来。但这不会造成你和他的通感,只会让他的话语快速传入你的大脑,而不被他人拦截且发现。”
    宫理没见过在其他任务中大范围使用过这种置入型联络器,她猜测它成本必然很高。
    宫理将它放在太阳穴附近,那螺旋的部分扭动起来,就像是石沉入泥一般,钻入了她的右侧太阳穴,她不觉得痛苦,只是右侧眼睛有轻微的胀痛。
    研究人员道:“也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比如头痛或者眼前发花等等,到那时候可以暂时摘下来缓解,具体情况我们可以晚一些再跟您交代。”
    正说着,实验室的另一边的门打开,班主任领着一位干员走过来,她抬眼看到宫理,微微一愣。
    班主任扶了扶她脸上的红色镜框,紧绷着一张脸将那位干员领到池子旁,也对甘灯点头鞠躬。她似乎有些忌惮甘灯,因为他在场而沉默拘谨。
    宫理却坐在放着西泽主教尸体的池子旁,对她挥手道:“班主任!你也在这个项目呀,我都好一阵子没瞧见你啦。”
    班主任扫了甘灯一眼。她和这里大部分研究人员一样,没有看清甘灯五官的权限,在他们眼中,甘灯像是胸口往上都落着炫目的蓝白色光辉,光辉融化了他的五官和轮廓,因为刺眼而不适合直视,一般人也都会垂眼盯着他的皮鞋与拐杖。
    甘灯恰到好处的偏过头去与另一位研究人员说话,班主任才对她露出笑容,走过来也对老萍打招呼。
    宫理:“你最近还在带学员吗?”
    班主任笑着看她:“也带,主要是不怎么做一线任务了,现在转去做一些带队或者管理的工作。只能说是多用用自己的经验,少用点自己的能力——”
    老萍也戳她,说班主任好像最近胖了之类的,其他的研究员或干员本来都有些情绪紧张,看到这三个年龄各异的女人晃着脚像村口碰面一样七嘴八舌聊着天,整个实验室氛围都变了。
    直到甘灯跟研究人员说话的声音,已经完全被宫理哈哈大笑的嗓门盖住,他才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
    宫理没听见。班主任余光瞥见甘灯拐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她连忙戳戳宫理。
    甘灯咳了咳,道:“既然[镜水]到了,那么就开始吧。”
    班主任领进来的女干员很年轻,双眼内没有瞳仁,眼睛像个纯白色的球体。她双手撑在池子旁边,低头观察这西泽的尸体,宫理意识到,她就是那个“镜水”。
    机械臂探入池子中,将西泽主教的尸体先按入黑色的液体中,然后又将他从黑油中捞出,黑油从他皮肤上流淌下去,没有留下丝毫颜色污迹。
    甘灯道:“如何?”
    镜水点头:“补足了更多的细节,不会有问题。”
    镜水没有瞳仁的眼睛,看向宫理:“脱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