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床边都有挂营养液的架子,只是架子空了,房间里似乎也因为地震而倒塌了不少东西,宫理晚一步走进来,平树则先去看了别的房间。她怔怔地看着,忽然听到平树几乎破音一样喊道:“宫理!来帮忙!”
    宫理回过头去,只瞧见波波呆坐在客厅里滴滴滴乱叫,平树在另一个房间里。宫理冲过去,另一个小房间里,老式大衣柜倒下来压在金属床上。很多衣服从衣柜里掉出来也都在床上堆成了山,宫理看到了那堆衣服下头压着的脏兮兮的一双小脚。
    这小脚的主人可能只有几岁,脚趾上面还有冻疮。
    她心里一紧,感觉嗓子眼堵住,连忙伸手撑起衣柜,将破破烂烂的柜子扶正。平树叫起来,伸手拼命在衣服堆里刨着,直到一台脑机的前端先从衣服堆下露出来。
    一个干瘦的大概也就六七岁的小女孩,戴着成人款的外接脑机躺在床铺上,那脑机大得就像是在她头上套了个高压锅。她嘴里插着两根营养液管子。两袋营养液好像本来挂在床头的栏杆上,但因为柜子的倒塌都掉在了地上摔烂了。
    那衣柜也撞断了她的手臂,她右手发紫肿胀,两只脚也冻得发青……
    那外接脑机明显是成人的尺寸,她为了戴上,在脑袋后头还垫了一些衣服。脑机前面的灯是黄色……却有些黯淡且闪烁着。宫理帮忙拿开衣服,摸向她的小腿,她身体冰凉得吓人。
    眼前的小女孩,看来就是波波了。
    平树抱住波波的身体,摸向她脖颈,波波已经气若游丝,他眼睛彻底红了,他恨恨的骂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城市总是有这样的父母!”
    ……是,这家里一切,都显然证明波波的父母,在走投无路之际,准备好了要戴上脑机,在美好的回声里赴死。
    但他们是怎么对待孩子的呢?是把她关起来了,还是给她喂了安眠药?显然他们没管这个孩子。
    波波恐怕是在这个家里已经饿疯了,父母又似乎已经死在了脑机中,她拿走了剩下的营养液,学着父母的样子,戴上脑机,吮吸着营养液,进入了元宇宙。
    或者是她没有账号,或者是什么系统错乱,她进入不了元宇宙。又或是她得到了tec的帮助,肉身困死在无人的城市中,意识却得以在机械造物之间飘荡。
    tec……它乞求宫理,要她千里迢迢而来,并不是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而是为了一个逐渐衰弱的孩子。
    这就是tec的冲动吧?它是否在网络中曾经陪伴过这个孩子?
    可能在原先的计划中,波波能在意识世界里维持几个月,足以让宫理他们赶来救她。直到发生了地震,她被衣柜压住,营养液袋子破裂,波波陷入无意识的快速衰竭中……tec才急迫地催促他们前来。
    宫理将外套脱下来盖住她小腿,将围巾裹在波波身上想带来一点温度,她急着又开始搓自己的手腕:“tec!到底现在要怎么救!你没有个计划吗?你就不能找旁边的人吗,你是觉得附近的人不可靠吗?!”
    面前小女孩的嘴巴轻微的抽动着,外头的机器人波波滴滴滴乱叫着,宫理和平树不敢多做什么——直到听到外头波波突然断电一般倒下去!
    平树倒抽了一口冷气,手按在小女孩波波的胸膛上,感受着她微弱慢速的心跳,眼里蓄起眼泪来:“不要、不要——”
    床头放着的儿童小电视里突然滋滋啦啦,宫理的光脑也被强烈的信号干扰着,直接是在她没有操作的情况下,自动打开了翻译软件。
    宫理看到一行字自动在光脑中输入并朗诵出来:“已经断连!可以先摘下波波的脑机,她很危险,意识涣散,要救她,要找我。”
    tec似乎也在慌乱中不会说话了。
    平树关掉侧面的电源,轻手轻脚地摘下脑机,他曾经这样摘下过许多人的脑机,见到他们的清醒或癫狂、死亡或爆头……
    外接脑机从小女孩枯黄头发的脑袋上缓缓摘下来,露出她有些肿胀的双眼,她嘴唇干裂,宫理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轻手轻脚过,小心地将营养液的管子从她口中拽出。
    她估计是自己吞进去的,管子并不深,只是波波嘴唇干裂,指甲也都被自己啃秃。
    平树敞开羽绒外套,里头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他紧紧怀抱着波波,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多渡过去一些。宫理知道关键时刻不该多想,但平树这怀抱的动作也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温度。
    宫理正想继续问tec去哪里,突然远处的天空中再次闪光,宫理有种不好的预感,平树反应更快,抓住宫理的衣襟,把她拽下来,竟然想一个人用后背护住她们两个,他喊道:“粒子——”
    之后的声音被剧烈的轰鸣淹没!
    宫理先看到不远处的玻璃窗子整个碎裂飞溅,她低下头,气浪几乎将三个人从单薄的床上掀飞下去!窗帘被吹成和地面平行的一条直线,巨大的声响几乎要让宫理耳朵流血,她剧烈耳鸣,头晕目眩。
    她其实可以稳住,但平树还是伸着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像是怕她被吹跑一样。
    哪怕无数玻璃碎屑刮在他手背上留下细细血痕,宫理在耳鸣眼花中伸手覆盖在他手背上,他似乎松了口气,却没有松开手指,用力到胳膊都在颤抖。
    直到气浪消失,宫理趔趄了一下才缓缓站起身来,平树的羽绒服背后都已经被刮烂了,他从床上被掀道地上,跪在那儿半天起不来。
    宫理抓着他的手,抬眼往窗外看去。
    气浪甚至让方圆数里地内没有了降雪,宫理看到一支巨大的舰船停在云层之中,它灰白色的自身几乎要融化在同样灰白的云与雾中,就像是银色的笔放在灰色的天鹅绒上,那些奇异的反光与光线勾勒了它一小半的轮廓,特别是船的下半部分——
    它上半类似普通的舰船,有长长的甲板、炮台与中控室——因为只有轮廓,所以她也不确定。舰船下半,有许多像是萨克斯风按键般的巨大圆盘,像是某种磁吸盘或雷达,其间又悬挂着许多像肠子肚子一样粗软的电缆,随风微微摆动。
    看了就知道,这玩意儿在能动的时候,从来没打算从天上降落下来……
    她听力逐渐恢复,才发现自己的光脑一直在响,只是在粒子炮发射之后杂音更大了:“这是、我诞生的地方——找我,我救她,我告诉你——”
    宫理的光脑自动弹出了一个绘画软件,这里没有导航,它竟然画出了复杂且极其准确的地图,为他们指明方向。
    平树抱起波波:“我们赶紧……啊!”
    宫理扶住他,只感觉地动山摇,似乎是又一次的地震,似乎跟之前造成地面裂缝、衣柜倒塌的类似。
    宫理问道:“地震?还是说打仗的连锁反应?到底是在打什么?”
    平树摇头,推着她:“走,不要问,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些战争在打什么,又是如何回击的,走!”
    平树要开车,就改成宫理去抱着波波,她被波波的重量吓了一跳,一个女孩怎么能轻得像一条毯子,她或许不止是六七岁,只是因为营养不良才看起来只有这么点。
    宫理没抱过小孩子,不知道怎么才好,恨不得把她藏在怀里,二人跨出去,那个红色胶囊一样的机器人已经躺在客厅里不动了,宫理看了一眼那个机器人,抱着波波冲下了楼去。
    二人疯跑着在地震中穿过风雪,跳上房车,宫理立刻往车厢后方去,将穿着脏兮兮睡裙的波波放在床铺上,打开暖风,盖好被子。但她眼睛仍旧在眼皮下乱转,没有醒来。
    风雪更大,剧烈的风几乎是从街道上呼啸而过,冰渣把挡风玻璃打得咔咔乱响,宫理把地图给平树看,平树一愣:“这是……铁城最重要的研究中心。那里以前是普通人绝对不可以靠近的机密重地。”
    宫理冻得脸上泛红:“那里恐怕也早就废弃了,我们走,时间不等人!”
    第210章
    平树看着t.e.c.在光脑界面画的地图, 似乎能勉强辨认前路,油门踩到底,往t.e.c.标注的方向开。
    他们还能看到远处开过粒子炮的巨大舰船平稳驶入云层之中, 一些极远的云在诡异地变幻着形状,似乎掀起风暴或有巨物在其中翻腾,酝酿着原理不明的回击。
    而刚刚粒子炮引发的气浪,让他们头顶本来就有些崩断的“黑环”有更多碎渣掉下来。宫理抬头往上看是细小碎渣, 只是越往下落越大,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会被上帝的饼干屑砸死的跳蚤, 急道:“往左开!”
    平树猛地向左转方向盘, 车子在雪地里发出尖锐的声音, 一块如渔船一般大的黑色碎片重重砸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雪。
    平树辨认着道路, 小心驾驶着, 宫理在往车厢后方去一趟,她端了一点温水, 用小勺子往波波嘴唇里倒了一点点,湿润她的嘴唇。
    没有适合波波的衣服, 宫理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羽绒服给她套上, 又把自己长袜子也给她套在脏兮兮的小脚上, 波波体温并没有因为进入温暖的车内恢复太多, 她甚至连嘴部的蠕动都停止了……
    宫理看到床头那个平树给她改的小熊帽子,已经被细密的针脚改得适合机器人的大脑袋佩戴, 但对现实中的波波来说又太大了一些。宫理拿起来给她戴上, 几乎盖住了她眼睛, 但也很适合防风,平树两边留着缀着毛球的绳, 宫理将绳子系在她尖的吓人的脸下。
    她站在床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宫理尝试着将手指放进波波手心里。波波手心很软,也有一点点温度,与之前的铁手不一样。
    波波并没有握住宫理的手指。
    她往窗外看,路似乎开阔了些,平树道:“快到了,宫理你开个天窗,要有什么东西敢拦你,你就把它给打下来!”
    宫理打开地板下的暗格,拿出一把重型激光武器,戴着毛线帽子,上半身探出天窗架好枪。
    风雪打在脸上,余震还在继续,地面上有一些新鲜的裂痕与翘起。宫理远远地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水泥地,一些用途不明的机械装置立在地面上,连接着地下,像是空气交换器,像是某种充电桩或者交换机,外壳上都涂着斑驳的瑞亿logo。
    但是与宫理在万城看到的不太一样,这里的logo显得款式更老或者更重工业风一些。似乎是瑞亿在上个世代的产物。
    水泥地上还有一些三个脚支撑起球形身体的机器人,似乎能够无死角地旋转身体,它们都瘫在地上,早就锈到外壳脱落,内瓤掏空,浑身落满雪。
    宫理远远看到了一些更小的黑环,就像是最高点离地不到百米的细窄拱桥。也渐渐有瑞亿的标识与越来越多“研究重地,严禁擅闯”的标志,金属围栏修建的高大尖锐,上面还挂着“通电危险”的牌子,但多处早就被人撞烂了。
    看起来似乎早有人闯进了研究中心所在的区域。
    平树有些不可置信,念叨着:“连飞行的无人机都没有了,而且也断电了,这里真的彻底毁了……”
    他们俩一副即将踏上求生之路的样子,紧张戒备着,结果别说是敌人,连飞的鸟也没有。
    研究中心似乎有很多围栏和水泥墙将其分割成各种各样的区域,但宫理没见到任何大型建筑,只有连片的水泥地和一些时不时出现的路灯、被人掏空生锈的大型机器人。还有些无人机像是死去的大蚊子一样倒在地上,几乎被雪掩埋。
    平树:“那里!那里好像是个入口——”
    白茫茫的雪地中,突然出现的一个倒梯形建筑,就像是大地上一个小小的按钮。倒梯形水泥建筑有些像是航站楼,但更小一些,上半部分是玻璃的房间,似乎能监视四周。
    在这栋小建筑面前有两排路灯,和一座小小的已经坍塌的亭岗,路灯间应该有一条单车道宽的水泥路,但是在雪的掩盖下已经看不出来了。旁边立着蓝色漆的金属牌子:“员工入口g3。禁止车辆驶入——”
    平树看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直接将车驶向两排路灯之间,朝那栋在雪中灰暗的倒梯形小楼而去。
    他也有些匪夷所思:“这就是瑞亿研发出元宇宙和外接脑机的研究中心?地面上就这么……不起眼?”
    在他们行驶到路途一半时,忽然那建筑上半部分绿色玻璃里的灯亮起来,紧接着像是断电许久的研究中心重新启动了应急电源,死去多时的废墟在尘封中苏醒,路灯一盏盏亮起,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平整的雪和他们车前杠上闪闪发亮的雪沫。
    宫理也看清建筑下半部分,是一道往地下延伸的宽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生锈的金属门,门上写着g3。
    路灯已经指引了方向,平树小心翼翼地抱着波波,宫理背着包装上一些水和吃的,还有武器手电等等,跟平树一起下了车。
    他们像是坐了太久公交到了终点站,宫理与平树站在那金属门前,旁边的摄像头似乎已经老得快要无法运行,里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而后几声尖锐的金属摩擦的嘎吱声,生锈金属门缓缓朝上打开,露出了后面锯齿状咬合在一起的厚重水泥门。
    水泥门左右打开,中缝里有许多碎屑掉下来,之后还有两道金属门。这些门的厚度加在一起将近一米五,哪怕是熔岩也能抵挡得住了。
    门打开后依旧是向下的楼梯,随着他们的行动,天花板的灯也在逐步点亮,脚步在空荡荡的走廊与房间中回荡。他们面前先是偌大的换衣区、消毒区,有无数铁皮更衣柜排排罗列在绿漆的房间内,地面上有薄薄的灰尘与散落的衣物。
    似乎人员撤离的时候走得很急。
    随着灯光的指引,他们一路往里走,穿过水泥的长回廊,能从水泥的玻璃窗处往下看,看到搭建着回廊、电梯与反应堆中心的巨大的空间,像是地下被挖空了巨大的堡垒,大厅底部停着的摆渡车就像是米粒一般大小。
    如果说方体建筑内常有“非现实感”的巨大,这里的大更真实更有边界,因此也有一种强烈的人类极限造物之感。t.e.c.沿路点起一连串的灯引导着他们,有时也会看到倒塌断裂的走廊,或水泥柱上清晰的裂缝,显然是地震与战争也让这座地下堡垒受损。
    平树抱着波波,坐上有些卡壳的下行电梯,他们穿过摆放着许多机械设备的空场,走过长长的回廊,到处都是简约的打卡表、数据传输站、办公室、实验室等等。
    宫理已经找不回以前的路了。
    他们穿过一道道应该有很高保密级别的大门,那些本来需要指纹与卡片验证的门自动打开,眼前亮了起来,他们面前是一条玻璃走廊。从上到下都是玻璃,丝毫没有接缝,像是吹制的玻璃瓶颈。
    回廊连接着好几个气泡般的圆润的玻璃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是没有棱角的圆弧形。
    玻璃房间大概有十几间,每一间都大概有七八十平米,有的甚至一两百平米,摆放着各种外接脑机、实验台与机械装置,其中还有咖啡机、酒柜和杂乱的卧床。
    显然是曾经有人住在这里。宫理目光更忍不住往外看,她看到玻璃房间悬在一个大概高五十多米直径四十多米的圆筒形巨大空洞内。这个空洞的墙壁上镶嵌着无数扁圆形金色大灯泡,从头顶到下方,覆盖了空洞内所有的墙壁,最起码有上万个。
    宫理本以为玻璃外是空气,但她手指敲了敲厚厚的玻璃,竟然感觉是那种……
    “是水!”她和平树异口同声道。
    平树似乎听说过这个地方,他轻声道:“这里积蓄的都是超纯水,被震荡出空气,所以连气泡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空气一样。那墙上可能是新型光电倍增管,用来检测中微子及轻微辐射的,似乎对信号也很敏锐,如果附近有信号数据,它会闪起来——”
    宫理正要说,她忽然看到其中有些灯泡敏锐地亮起来,形状类似一条光带,就像是金色飞龙的灵魂盘旋在洞壁之上。紧接着宫理听到自己的光脑发出了声音:“把她放到、有机械臂的房间里,最大的台子上。”
    宫理在玻璃房间中穿梭,找到了那间最大的房间,顶部大概有十几支各种型号的机械臂蜷缩着,宫理拿开桌台上的杂物,平树小心翼翼地将波波放在了桌台上。
    玻璃房间外那上万个灯泡在同时闪耀起来,缓缓亮起的金光让宫理忍不住挡住眼睛,当她再睁开眼睛时,看到十几个机械臂像是刚睡醒一般舒展开来,房间里某台音响发出了t.e.c.熟悉的电子音:“咔咔咔你们来了!你们真厉害!赞,棒!哇!”
    它甚至还播放了一段浮夸的鼓掌声。
    宫理急了:“别贫了,你快点!波波怎么样了?”
    它一边咔咔咔乱叫着,一边伸手快速地拿开波波身上的外套,平树也伸手帮忙,其中一只机械臂末端有一只橡胶的右手,手指的动作非常拟真,就像个医生一样摸了摸波波的额头,另外几个带着金属触丝的机械臂接近了她的太阳穴。
    “意识混乱,体温过低,脑内有少许腔隙性缺血灶,右臂已经坏死需要截肢,心脏排血功能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