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甘灯的卧室?!
    如果不说是他的卧室,宫理觉得更像是高级酒店的客房,用物都很好,但没有太多人生活的痕迹。房间连接着一间衣帽间、一间浴室,她看到三角浴缸和浴缸旁的半圆形玻璃窗。
    窗外只有风雪拍打在窗户上,一片灰白色。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银色的手术托盘似的带盖方盒,一本没有看完的旧书,还有之前在图书馆里的一家四口的相片。有几件金属工具,宫理感觉是帮他固定腿部的支架用的。
    床铺柔软厚重,摆了许多软枕,宫理都能想象到他陷进去的样子——像个棺木内被天鹅绒包裹的吸血鬼贵族。
    但宫理没打算到处看,其一是因为她还吃着麻辣丸子串,那丸子泡了红油,弄得她满手都是,她乱摸就是留下罪证。
    其二是,她对甘灯的过往啊、想法啊、秘密啊其实兴趣不大。
    他有什么计划,他有怎么样的过往,宫理不太在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没那么熟,而且宫理能感觉他目的与意志像个漩涡,她不想被牵扯进去。
    管他要怎么宏图伟业,管他要怎么薄情冷血,她还是要拿钱才能干活,她觉得也比不上能在下雨之后去吃烤肉喝酒。
    宫理走向房间离她最近的一扇门,干净的那只手伸手拧了拧,门锁上了。
    而且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不必,放在那里便是……医疗中心已经来过了,我知道,我会最近少用一点止痛药物的。”
    宫理后退两步。
    靠,就甘灯这种心眼又多又小的海绵似的性格,岂不是很忌讳别人闯进他私人空间内。
    门响起一声扫描后开锁的声音,甘灯拄着拐杖走进房间,他登时就嗅到了一股呛人的麻辣味……
    甘灯微微皱起眉头,撑着拐杖往卧室内走了两步,就看到了……有个人正抬着两只手,嘴里叼了根签子,在他的长绒地毯上摆出了闭眼冥想的动作。
    甘灯一瞬间表情拧巴起来。
    他见到她就忍不住想笑,别的女性出现或许会带着香水味,为什么她总是带着饭味、甜味、零食味;但他又知道自己在躲她,这么突然见到了又觉得……
    至于宫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竟然不是他第一时间想的事。
    甘灯拐杖敲了地板一下。
    她睁开眼来,还装傻:“哎呀!我在食堂里做冥想呢,怎么突然被传送到这儿来了——”
    甘灯撑着拐杖,看着她不说话。
    宫理耸了耸肩:“主要是你那门锁了,我想滚都滚不了。我来的是你的更衣室门,我回不去啊,一打开衣柜,全是你那跟房产中介似的黑白配衣服。”
    甘灯还是没说话。
    宫理也说不上是怵还是烦他这难猜的样子,她爬起来,身上叮叮当当乱响,刚想开口,甘灯就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你穿的吵到我眼睛了。”
    宫理:“什么?”
    她穿着做旧的棕色皮靴,紧身低胸背心与破洞牛仔短裙外是一件能把她下巴埋进去的桃红色蓬松假貂皮外套,戴着夸张的耳环与假珠子项链。
    宫理拽了拽自己身上的外套:“你知道什么叫辣妹风吗?”
    甘灯看了一眼她沾着红油的手,唇角微抬:“是挺辣的。”
    她搞不清楚甘灯的态度,就打算走了,甘灯却走到边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了湿巾,递给她。
    宫理擦了擦手,甘灯看向她嘴角,本来想再给一张湿巾,但宫理不甚讲究的就拿擦手的湿巾擦了擦嘴角。
    她捡起地上那本room书典,就要走,甘灯道:“我知道不是你溜进来的,估计又是姐姐……”
    宫理眨眨眼:“她还能控制我去哪儿?”
    甘灯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他似乎因为某动作时的疼痛而微微皱眉,但缓了口气,声音依旧平稳道:“她的意识和方体整体的意识融为一体,有些小事她可能会干预,比如影响你推开门后去到的地方。”
    宫理表情匪夷所思起来:“那姐姐让我来这儿干嘛。”
    甘灯拿起桌子上的工具,撬开了他大腿处支架的螺钉,低着头没有看宫理:“……可能是我太久没有还书,她让你来催我吧。”
    宫理想说:那找我|干嘛,直接让你一推开门是图书馆不行吗?
    但宫理没说,她在想着到底要不要开口。
    甘灯以前很擅长用目光与沉默来折磨那些有求于他的人,他知道对于等待宣判命运的人,沉默就是让人疼得叫不出的酷刑。
    但他第一次意识到,宫理的沉默也如此令人煎熬。
    甘灯觉得自己太失态了。他在冰淇凌店里,听到宫理说起来跟那位柏家小少爷的事儿,他脑子里就跟灌进冰激凌似的,一下意识到自己不论是跟她出来吃冰激凌的行为,还是之前他的种种话语、神态、行为,无不是破绽百出的失态。
    而他竟然以突然离去这样更失态的行为,掩盖失态……
    他想着,正要去伸手摘掉腿部支架上的螺钉,那螺钉从他指缝间掉在地上,滚到宫理脚边。宫理捡起来,却也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一只手撑着身子,一只手抛接着螺钉,坦然看他道:“你最近很忙?”
    甘灯嘴唇微抿:“……嗯。”
    他继续拆卸支架。
    宫理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只是看着他瘦的骨相清晰的手指用力掰动金属工具,一般人用力时,手指上会发红泛白,但他没有,像是人都被抽干净了血似的。甘灯又拆卸开了膝盖处的,这次他接住了螺钉,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宫理:“打仗?还是什么?”
    甘灯没说话。
    宫理眨了眨眼睛:“啊,原来是不能说的事。如果你真的因为吃冰激凌窜稀了,不用不好意思,我知道的,吃营养膏吃了几十年的肠胃——”
    甘灯有种自己在花丛中避开蛛网与树枝,翩迁起舞的感觉,他自认能识别言语中的试探与陷阱,还展露着自己翅膀上威慑的花纹。
    然后一个熊孩子一把攥住了他,兴奋地喊:“扑棱蛾子!”
    越要去拿捏她,越会被她心不在焉的就给攥住了的无力感。他实在憋不住了,深吸了口气:“之前忙是跟门派的事有关,后来就是……一些灰烬病的事儿了。”
    他觉得自己透出了珍贵的消息,但宫理完全没听到脑子里去,咧嘴笑了,继续抛接那螺钉:“啊,大忙人呀。”
    甘灯:“……”
    他意识到了,大概在宫理说什么鸭子上帝之前,宫理是压根不诚恳对他,那些肢体接触,那些看起来暧|昧但威胁的语气,跟他打个有来有往,全都是她对待敌人的态度。
    但现在她不会这样做了,她用对待朋友的坦率态度对他,再也没有肢体接触,再也没有故意的虚假暧|昧,再也没有试探,他却完全招架不住了。
    她坐在地毯上,道:“你拆这个支架干嘛?难道是你打算洗澡或者休息了?”
    甘灯一用力,那支架散开,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他没有捡,朝后仰坐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只是疼了。”
    宫理看着他,依旧话多:“你知道我最近很红吗?你也是会上网的吧,有看我的新电影吗?还有新广告——啊,我有好几大箱莲甜巧克力,我可以送你两箱。”
    甘灯竟然在她面前发呆,他难得显得有些坐姿不佳,放松地坐在扶手沙发椅里,黑色皮鞋踩着绒毯,手指搭在嘴唇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宫理忽然将手中的螺钉,朝他额头扔去,甘灯一惊,低头看向掉在他衬衫上的螺钉。
    宫理:“你还咬指甲呢甘灯。多大人了啊。”
    他一手揉了揉额心,一手拿起了螺钉:“我没咬指甲。你别乱扔东西。”
    宫理耸肩:“你是不是累了,都没听到我说话。”
    甘灯手指轻轻攥着螺钉,在掌纹里摩挲着:“听到了。知道你红。”
    宫理手抚着自己的膝盖,乱晃着笑:“是,方体发生的事儿哪有你不知道的。我这也算是四舍五入的办公室恋情,都不敢在没人的地方亲嘴了,就怕光辉伟岸的委员长在上头看着我呐。”
    甘灯沉默了一下,没好气道:“我有心力管你这些?”
    他以为还会再聊几句,但宫理光脑忽然响了起来,她接起通话,聒噪起来:“哎呀,我没忘!我今天请假了,这不是还没到点吗?你订桌子了吗——我在哪儿?我在、图书馆呢,等我会儿吧,马上就到!”
    甘灯看她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走,像是要把卧室里的热气也都带走似的,他开口道:“长尾巴的那位?”
    宫理瞪大眼:“怎么可能,老萍叫我去吃饭,不跟你说了,知道你没吃坏肚子,没重病不起,没憋着坏暗算我就行了。您要是实在没空回我信息,可以外包给别人。”
    他有点想笑,觉得像是裹着湿透的毛皮在风雪里走了半天,见到她就是重回篝火小屋喝了一大口热水,烫的内脏都哆嗦又熨帖。
    算了,什么失态不失态的。凭什么他就不能失态……
    甘灯嘴角刚刚弯起,她已经风风火火冲出门去了,外头的秘书与侍者一阵惊叫,她毫不尴尬地似乎在问路,等到门合上,声音也遮住了。
    甘灯坐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她已经走了,才将手伸向桌上的银色医用方盒,拿出了里头的针剂。
    ……
    第158章
    宫理推开包间门的时候, 那红色大花墙纸配灶台土锅的包间里,只有平树一个人。
    他正拨弄着桌面上的全息菜单,抬头看到宫理, 动作一僵,收回手去。
    平树坐在长条凳上低头不说话,这是雨夜凭恕来她家大闹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宫理光脑上还拨着通话, 她本来以为柏霁之先到了, 想问他是哪个包间呢, 这会儿她到了, 电话也接通了。
    柏霁之的声音从光脑传来:“宫理, 你到了吗?我还没呢,我在路上了。就是冈岘非抓着报告上的一些数字不放, 我又跟他解释半天——”
    平树听到柏霁之的声音, 脊背挺直了几分,但依旧低着头。
    宫理合上包间的门, 对柏霁之道:“啊,没事不着急, 我先到了。老萍和左愫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你小心点。”
    挂上通话, 宫理才对平树扯了扯嘴角, 她看出来了平树的尴尬和不安,主动笑道:“最近还好吗?”
    平树快速看了她一眼:“嗯。挺、挺好的。”
    宫理从包间外的冷柜里拿了两瓶冰镇闪电水, 在桌边磕掉瓶盖, 递给他一瓶, 平树接过来,忍不住眨眨眼睛。
    宫理这个不论吃什么喝什么都捎带给他一份, 顺便给他开了盖的习惯,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了。
    宫理坐在另一条长凳,仰头喝了一口,脱掉桃红色假貂毛外套,只穿着背心和牛仔裙,她将手镯推到小臂靠近手肘的位置上,拨了拨头发开始看菜单,心不在焉道:“炖条鱼也不错,贴饼子肯定要来二十个,左愫吃饭天天奔着主食管饱了。”
    平树也觉得有点恍然隔世,他好长的时间都在凭恕体内,看着凭恕在灯红酒绿里游刃有余,见到的大多是舞池里闪耀的灯球,逞凶斗狠的会面,或者是凭恕黑色指甲油的手捣着计算器跟别人谈生意的场景。
    他都快觉得在灯光下讨论吃不吃辣,贴几个饼的场景像是做梦了。
    平树反应有点迟钝,他感觉刚刚还在他脑袋里拳打脚踢的凭恕,似乎都在见到宫理后安静了不少。
    宫理:“你要加份豆腐吗?”
    平树猛地回过神来:“啊。好。”
    宫理头都没抬,她银白色的头发是披肩的长度,几根发丝随着她看全息菜单的动作垂到脸前来,她忽然道:“这么迷糊,是戒断反应吗?”
    平树半晌道:“……不是。还好,我可以用一些镇静药物来压制他,也能缓解难受。”
    宫理抬脸看了他一眼,笑起来:“挺好。趁着大家都不在,我就直接问了,凭恕跟山冶帮有关系吗?”
    平树一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