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农忽然开口道:“我是物化派。”
    她做好了对方恨不得掐死她的打算。
    但对面三个人看过来, 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显然都没听说过。
    稻农也有点无语:“……就是让很多干员反对厌恶、甚至深恶痛绝的一派人。物化, 是指以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 将他的超能力, 变成某种物品。比如你——”
    她指向左愫:“让你死去,但是你的超能力将留在一沓不断再生的符纸上, 不论是谁在符纸上写字,都会达到跟你的超能力类似的效果。早年间,方体的几位拥有‘物化’他人能力的干员,临终前把彼此物化,将这个能力长久的保存下来了。”
    老萍立刻就道:“那这岂不是会有人屠杀超能力者!把不听话的、反抗的等等都变成物品——”
    稻农:“不过‘物化’有个前提,便是同意。无法强行将他人变成物品。再加上之前方体上层对‘物化’极其谨慎,一般都是在有些干员死前,才会跟他们签订协约请求他们以‘物化’的形式留下自己的能力。”
    宫理太了解组织与权力的异化了:“但肯定会变味的,不是吗?”
    稻农看向她:“确实,大概在三十年前吧,曾有位委员长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就希望在干员存活、或者是干员不同意的情况下,也能将他们的能力物化成实物。这些活体实验持续了很多年,物化派如今臭名昭著也与他有关。但他被杀之后,也留下了很多研究成果。而……有一些人,知道自己的能力如果只在自身,便效用有限,唯有将其物化成任何人皆可使用的物品,才能发挥长久的效用。”
    宫理:“……比如你?”
    稻农扯了扯嘴角:“算是。我是e级能力者。我的超能力本来只是净化。就是我可以吸收辐射、重金属等等许多有害物质或者污染,然后在我的皮肤上会长出一些秧苗,结出无害的稻穗,然后枯萎。我曾经花了四年多时间居住在一个化工厂泄漏后的小镇,净化了那里。但……这仍然不够,哪怕是有很多跟我同科属种的干员,仍然是不够的。所以我选择了走向物化派。”
    稻农将自身的能力,转变成可以独立于身体之外的秧苗,耗费了数年。
    最早她以自身为土地栽种的秧苗枯萎或无法播种,甚至是吸收不了太多“污染”。到如今她总算能看到秧苗可以自行繁衍,甚至能吸取流动在春城内不知名的力量。
    但她自身也走向了逐渐的沙化与枯萎。
    稻农笑道:“最早开始还只是我自己的肝脏、肾脏坏掉,后来我的血液都似乎所剩无几,割开的伤口流淌出沙子。而一次次进入春城,调整秧苗、播撒秧苗、采集数据,跟我在一块的干员疯了、死了十几位不止,甚至我的三位学生也都两死一伤。”
    左愫:“但……这秧苗终究是成了?”
    稻农松开手,看着老萍在她伤口上织就细密的针脚,轻声道:“算是让我满意了吧。但路还远着呢,它还要更高效、更坚韧、能播种更大的范围才行。这春城要如何净化,我才只是摸到了一点点门槛。”
    宫理大概能理解“物化派”在方体内被人深恶痛绝的原因。虽有稻农这样的人愿意自我牺牲,但也有很多人恐惧着自己被迫“自我牺牲”,再加上三十年前的那些活体实验,想来会有多少人卷入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体中必然有大量人反对‘物化派’及其技术的存在吧。
    老萍跟她想法一致,她剪短丝线,看着完美缝合的伤口,直起身子道:“那这物化派估计是人人喊打,你哪怕做了再多功绩和牺牲,也得不到其他干员的好脸色吧。”
    稻农低头抚了抚针脚,将衣服放下:“确实。但物化派又很重要,多少曾经死去的干员留下了丰富的遗产,造福了当下,多少物与人结合,迸发出了奇迹。而且甘灯大人自身的存在,也是……”
    她说到一半住了嘴。
    左愫和老萍都没怎么听说过甘灯的名字,也没什么反应,宫理却朝稻农的方向看过来。
    宫理脑子里升腾出一个不妙的想法,当时甘灯幼童时期杀了许多干员、被带回了方体,又坐到如今的位置,显然经历过很多曲折。
    老萍准备去洗手,左愫在把照明灯归位,宫理在房间里收拾着,就听到稻农轻声道:“甘灯大人是物化派的精神领袖。他也曾长久的失去过自己的名字。”
    失去自己的名字?
    宫理忽然想到了方体的研究人员,将灰色巨手、将水泥立方体中的试验品,都赋予了字母与数字组合的代号。
    难道曾经甘灯也是……试验品……?
    她转头看向稻农,稻农却紧闭嘴唇翻身面向墙壁躺着了。
    ……
    云浪楼内灯烛点亮起来,虽然依旧空空荡荡,但灯光照亮了许多生活的痕迹,窗台上晾晒的鞋子、栽种的花盆,一些厨房里悬挂的腊肉等等,让人感觉这儿很亲近。
    左愫似乎像是许久没有归家的母亲,念叨着,四处奔走着,收拾这儿收拾那儿,甚至还气鼓鼓的骂着几个名字,觉得他们又不听话了。
    平树自告奋勇要去厨房里收拾,给大家做一顿饭,众人也是见识过宫理之前早上吃的黑暗料理,纷纷摇头拒绝。
    但宫理看其他人也不像会做饭的,道:“平树最近还报了料理课呢,说不定有进步。反正我亲身证明吃不死,你们要是都不会做饭,不如让他试试。”
    左愫表示无所谓,柏霁之也勉强点头。老萍是垃圾食品十级爱好者,说今天晚上就吃薯片夹芝士配焦糖爆米花,不吃饭了。
    平树高高兴兴的从肚子里掏出锅碗瓢盆去做饭了。
    稻农累的睡着过去,宫理也无所事事,就在云浪楼里闲逛,顺便巡逻。
    她走到回廊下,就看到柏霁之已然立在屋脊之上,尾巴盘起,半蹲在那里一个人吃饼干。
    他的晾衣杆,已经被冲洗了一万遍,但还是不够,他拿着块布一点点在屋脊上擦。这杆子还是当初他们在给他梳毛的那个万城地下市场买的,他竟然很喜欢。
    他看到宫理在回廊下仰头瞧他,一踮脚尖轻轻跃到她头顶的屋檐,倒挂下来将饼干递给她:“吃?”
    宫理拿了一块,却发现他耳朵也软乎乎的倒着垂下来,好像是能看出几分他立耳的样子。更机警更活泼。
    宫理拿了块饼干,正要跟他说几句话,这小少爷却自顾自的回到屋顶上,跳远去了云浪楼另一边的高处。明明刚刚主动跑过来,这会儿又像是不想搭理她似的跑掉了。
    宫理把饼干一口塞进嘴里,拍拍手,绕过几条路四处参观。
    这里有他们习武的堂间,有徒弟们学习书法的书房,还有些墙上挂着元素周期表和声母韵母表。真像是个学堂。
    而转过一道弯,宫理就看到一个空旷的房间里摆着两张书桌,看起来像是老师办公室,书桌是古典的雕花木桌,桌子上却摆了大玻璃,还有很多都市里学校用的书籍和一些相框。
    外头屋檐下的灯笼顺着圆形轩窗在桌子上投下光痕,宫理忍不住走了进去,两边的墙上写了几十个名字,左手边似乎是给他们量身高划线,右边似乎是记录他们每个月表现的小红花表。
    身高划线那里,看得出来这云浪楼的徒弟年龄差距很大,甚至有些孩子也不过一米一、一米二左右高。
    宫理很快就在最左边找到了左愫的名字。
    她的线竟然是从一米三左右的位置开始,一直画到了一米八左右。二十多道痕迹,有七八道都是重复在一米八左右,宫理猜测这是她二十出头之后就维持在这个身高没有再长高过。
    但给她量身高的人,还坚持给她划线。
    这线条应该是一年一次,也就是说左愫小时候就在云浪楼了?
    看墙皮的颜色,左愫和旁边几个人所在的一部分,明显是从老旧的墙上揭下来用法术贴在这面墙上的。显然是跟他们从春城外搬入春城内的迁居有关。
    左愫的身高划线在最内侧,她自己似乎也留了一些小字,在某些划线旁边,像是她几年前的一些抱怨:
    “冒痘冒痘!我的脸都要烂了,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这几年,我想变大人。”
    “真的不要再长了,我的脚好大了……”
    “不想长得比师父还高。”
    在这行字旁边,竟然有一行浅浅的铅笔写的隽秀字迹:
    “愫愫长高了也好看,比师父高才好。”
    宫理眨眨眼,这语气像是她师父留下的笔迹。细看,在左愫的身高划线旁,很早就有这样的浅色字迹,只是有很多都模糊不清了。
    在她只有一米三左右的时候,就写着:“我的天,后悔了,孩子真难带啊……”
    “我收回去年的话。她已经是很乖很乖那种了。赶紧长高长大吧。”
    到后来,左愫一米六、一米七左右的时候,口吻又有了变化:“今年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时候最起码有两百天,这就是青春期吗……”
    还有几块左愫或她师父的留言,已经被有意或无意间蹭掉了。
    宫理走到书桌旁,明显有一张是左愫的桌子,朴素整洁而且似乎一段时间无人使用了;另一张堆满了各种书籍,桌面上还有没擦的墨点,摆了许多相框,椅子背后的墙上也挂有一些书画,应该是她师父的桌子。
    宫理靠近去看,桌面上最中间的相框,就是一个眉毛细秀眼角下垂的年轻男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某处破庙前头。
    那女孩似乎很抗拒他,虽腿被他抱在怀里,但身子非要探出去,像个要咬人的愤怒的小豹子一样,瞪着镜头。
    而男人看起来相当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却有一头灰发。他一只眼上有竖疤,紧紧闭拢着,另一只眼睛含笑看着镜头。他有种奇妙的书卷气,连那从眉毛连亘到脸颊上的竖疤,都显露出几分优雅的模样。
    男人也不会抱孩子,简直像是把她捆在自己怀里似的,生怕一放下来小女孩就会疯跑走。他腰上还别了一把佩剑,剑上挂着的玉佩有点眼熟。
    宫理仔细去看,突然想起来——这应该是定阙山的腰牌,左愫的师父,是从定阙山出来的?
    照片旁边有一行钢笔字:左桐乔与愫愫摄于湖岸城旧庙,2153年秋。
    第74章
    之后再一张照片, 他们似乎在某处山脚下的某座道观附近,左愫已经看起来十岁上下,紧紧攥着男人的手。男人头发长了, 灰发及肩披散。他穿着宽袖布袍配浴室拖鞋,买了两顶旅游纪念品似的太阳花帽子,一个给她戴着,一个自己戴着, 对着镜头笑的很开心, 似乎晃着手让左愫也笑。
    但左愫只是紧张的站着, 身子笔直, 另一只手握着腰上的小木剑。
    男人似乎颇具盛名, 因为在照片背景里,许多人在道馆里朝男人的方向投来了或敬仰或惊讶的目光。
    再后来的照片上, 人多了起来, 有比左愫更小的孩子出现,男人依旧是笑眯眯的, 头发也更长,他不再佩剑, 甚至有时候宽袖布袍里穿着某些广告品牌发的t恤。左愫的脸上也多了笑容, 她甚至在某张照片里活泼的跳到男人的背上去。
    看来云浪楼里的徒弟也逐渐多了起来, 有几张夹在桌子下面的照片, 是十七八岁的左愫带着一帮师弟师妹练剑修阵,她那时候就扎着跟现在一样高马尾, 头发黑直, 粗粗一把马尾。汗水挥洒, 双眸认真,一丝不苟。
    说是大师姐, 但她也算得上是云浪楼的半个师父了。而男人在背景中望着她,目光说不上来是在意还是温柔,亦或是……
    反倒是到了左愫二十岁上下的时候,照片里忽然没了她的身影,男人在镜头里似乎有些忧虑,但仍露出灿烂笑意。而在他身边的位置,他用笔画了个q版的左愫,还画了个箭头扎在q版左愫头上。
    似乎是他对左愫的缺席有些不满。
    过了几年,大概是左愫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忽然又出现了,表情已经褪去青涩与纠结,变得坚定。她皮肤粗糙,面带雀斑,马尾露出额头,立在照片之中,却像是所有人都依靠的定海神针。这时候照片里已经有三四十位弟子,他们背景里也是如今春城云浪楼的古宅。
    男人年纪大了,也似乎有些病了,他很难直起腰来,肩上披着厚重的外套,左愫的个子看起来已经比男人要高一点了。男人在照片里笑眯了眼睛,微微偏着头。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站在男人身边,似乎用肩膀抵着他,让他把重量靠在自己身上一点。
    而近两年的照片里……男人就已经没再站着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圈椅上,左愫站在他背后,两手扶着他肩膀。周围的师弟师妹们穿着运动鞋,背着崭新的剑,紧紧围绕着左愫。
    最近的一张照片,应该就是在左愫带着一些成年后能够独立的师弟师妹离开云浪楼之前,她们穿着同样的道袍和运动鞋,还背着大的夸张的包裹。宫理忍不住想到之前他们来方体报到时,她留在万城的师弟师妹,给她烙了几十张大饼。
    照片里男人脸上的病容更重,却笑的缱绻,宫理注意到了这张照片与之前的不同。
    左愫站在男人的圈椅右侧,男人在衣袖下牵住了她的手指。有点像左愫小时候,在某个道观前牵着男人的手一样。
    “其实我们不该叫门派的。”
    宫理忽然听到左愫说话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左愫站在门口处,屋里没什么灯火,走廊上反而明亮,橙黄色的灯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宫理道:“哦我只是走到这边——”
    左愫轻笑:“没关系。也没什么门派秘密。我们根本没有像样的功法、传承,甚至徒弟们也基本都是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这里更像一个……孤儿院吧。”
    宫理:“那你也是……”
    左愫点头,拿起了她小时候的相框:“嗯,我跟他姓了,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谁。但估计也就是某个门派里的人。从门派里被扔出来的孩子挺多的。”
    宫理不太理解:“为什么要扔孩子啊……私生子?偷情产物?”
    左愫笑起来:“哪怕是私生子,只要是少年时期能觉醒出大能,也都是大少爷大小姐。被扔下来的孩子,大多是被断言没有灵根、不会异变出超能力的普通人。哪怕是非修真纲的能力者,或是最弱的修真者,在有些门派中也有容身之地,但凡人则几乎只能……”
    根据左愫所说,特别是三大门派,都有些大能、长老可以勘破孩童的天赋,准确率挺高的。修真者父母如果有了孩子,伴随着孩子长大,他们必然也会去找这些大能长老去给孩子算灵根天赋,但其中总会有些孩子是彻头彻尾的凡人。
    在极度内卷、不断有外来者慕名涌入的春城,弱者都可能一辈子打杂,这些凡人孩子更是没有容身之地。要不父母就选择离开门派与春城,到城市中给孩子正常的生活;要不然就继续留在门派,用资源和老脸恳求门派收孩子在这儿,但也要一直受人指指点点。
    还有修真父母就会选择再生一个,赌下一个孩子是能力者,他们也会为此求神拜佛,服用灵丹等等,希望能生出一个天之骄子。
    在这个过程中,就有一部分人会抛弃自己的凡人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