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员们陆陆续续爬起来,柏霁之还纹丝不动,宫理拍了拍柏霁之肩膀,他缓缓起身,转过头半跪在地上。
    爆炸的光、荡开的雾,也终于让学员们看清了远方,嶙峋的黑灰色毫无植被的山丘,山崖间拍案的海浪,以及那被炸断了半截食指与中指的灰色巨手笨重的缓缓落入海中,砸出了海啸般的白色巨浪。
    所有人,不论是在体术或谋略课程中自以为的好成绩,自以为的独当一面、能力超群,在天灾的一角面前如此可笑。
    哪怕是宫理自认为能在刀球比赛中打入上层,能够面对一个又一个敌人不断成长,可面对这只灰色巨手,面对在春城未知的天灾,又能做什么呢?
    千万次,他们在班主任的课上说笑玩乐,他们只把她讲的东西当做考试的部分,如今此刻才理解——
    就像那位制作泡泡的粉发女人与喷出绿雾的畸形长脖男人,可能在其他方面孱弱无比,但方体不是弱肉强食、相互倾轧的地方,必然也会要有些战斗力强大的干员保护他们,保证他们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
    方体像是保存生物多样性的诺亚方舟,像是面对无敌a的人类棋手,图书馆中那些印在书册上的干员名录,便是它手中的棋谱,其中有残忍的牺牲,有最大程度的保全……
    为何有方体存在?
    因为一个又一个的个体若不团结,若不创造出浩瀚如海的干员组库,若不相互配合,就根本对这个残酷世界毫无招架之力。
    车往前开,车上所有学员湿淋淋的、狼狈着的呆在车中一言不发。冯大巴道:“大家先坐好吧。”
    宫理也道:“柏霁之,坐吧,别傻傻半跪在地上了。”
    他却没回头,像是没听见一样,宫理拍拍他肩膀,他像是受到惊吓般猛地转过脸来,宫理忽然发现他脸侧下颌部分,两道血痕缓缓淌下来,她连忙抬手:“你受伤了?”
    他看着宫理的口型,半晌哑着嗓子道:“我有些……听不见了。”
    宫理手捏住他下垂的耳朵,才发现血液浸湿了他耳内的绒毛,缓缓淌出来。她皱起眉头,急道:“你应该去捂自己耳朵,我撞不死!你这要怎么办——”
    他偏了偏头,显然没听懂宫理说什么,但还是拿袖子擦了擦血:“不是第一次了。等我们到了地方,找大夫。”
    他一向整洁得体,这会儿衣袖上全都是蹭的血,宫理把他按在旁边座位上,也挤着坐在他旁边,叹口气:“当你的小少爷不好吗?非要跑出来吃这……”
    柏霁之眨眼看她。
    宫理把话吞了回去,就凭柏峙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或许柏霁之在古栖派也没过上过什么好日子。
    她转头找平树拿了些湿巾,给他擦了擦耳朵边的血痕,柏霁之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不适应。
    宫理想到他之前让理绒店梳毛的时候,都一副无法容忍的样子,以为他不喜欢被别人碰到,便把湿巾递给他:“要不你自己擦吧。”
    柏霁之拿过湿巾,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帮我。”
    他抿了一下嘴唇,又补充了一句:“我头疼。”
    宫理觉得他头疼估计是因为鼓膜受伤造成的,便抬手给他擦了擦,主要是有些血液黏在耳朵里的毛发上,她不得不一缕一缕擦。
    宫理不得不感慨,估计这种毛茸茸小少爷维持自己日常的体面,还挺费事儿的。
    柏霁之脑袋越来越低,耳朵还总是因为痒或者敏感一直在抖,宫理耐性也就一般,刚要开口说“再抖就自己擦”,柏霁之就先一步夺过湿巾,低声道:“你别管我了。”
    宫理啧了一声:“你可真难养啊。”
    她以为柏霁之不会接话,却没想到他沉默许久蹦出来一句:“才不是。”
    第65章
    巴士终于驶回一条正路, 不知道开了多久,宫理看到了街边关于“三生三世真人修真互动密室逃脱”的广告牌和“仙果不限量、养颜养肾农家乐”的指示牌,显然他们已经进入春城附近了。
    春城内部虽然不可进入, 但春城附近算得上是知名旅游景点。非修真纲的游客虽然感觉不到灵气,但总传闻去了春城附近就能治愈一些小毛病或者养养皮肤。再加上春城钟灵毓秀,气候宜人,有各个门派建造的大量佛像剑冢, 随处都是景点。还能在外围体验一下什么被人带着御剑拍照, 或者是买一些下等兵器当纪念品。
    更别提世间还有大量的散修过去蹭灵气。
    这条高速公路就是春城刚刚诞生的时候各大门派集资修建的, 多年来一直来往车辆络绎不绝。但现在春城天灾才过去将近半年, 这道路就已经相当破败了……
    雾气稍稍散去, 他们终于看到了公路两侧的风景。
    柏霁之几乎要站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窗外:“春城……怎么会变成这样?”
    也有位学员喃喃道:“前两年我还来过春城旅游。春城, 那就是四季如春, 青草绿树,这里以前都是绿的扎眼的草地——”
    如今, 公路旁全都是灰黑色煤渣一样的地面,还有成片枯萎贴地的植物, 远处同样灰色的海水带着泡沫与粘稠的藻类拍打着海岸, 海边偶尔有些形状诡异的树枝树干, 甚至还有一些奇怪的隆起物, 上头被覆盖着有方体logo的雨布,并且用半人高的黑色金属钉锥将雨布连同下头的东西, 一起钉在石滩上。
    偶有微风掀起一点雨布的边沿, 宫理似乎看到了许多干枯的断肢、大型水母的残骸以及一些牡蛎一样灰白柔软流脓的东西……
    那些黑色的金属钉锥在路边、海岸边还有很多, 它们立在地面上,钉锥上沿时不时发射出直径数百米的蓝色光波, 似乎在扫描警戒着。
    路边已经能看到一些飞行器及方体干员队伍,他们披着雨衣拿着发光平板正在调查。还有几架长脚的仿鹭鸶状的大型机器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七八米高的机械长腿迈开穿过马路。
    “春城不是说有好多山吗?在哪里?”老萍四处转头看:“前面怎么什么都没有……呃,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我看错了,咱们现实世界里出bug了嘛?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墙把那座山给切割成两半。”
    左愫嘴唇苍白:“那不是墙,那是球形结界,只是因为太大了,所以在我们视野里就像墙一样。”
    上次宫理已经见识到笼罩在夜城上的黑色半球形结界。但夜城毕竟是个小城市,而春城是无数修真者居住生活的群山,一个浅白色的半透明的球体笼罩住了这些高耸入云的群山。
    说是半透明,更类似与毛玻璃,宫理看不清其中的任何事物。她们越近越无法理解“它是球体”这件事。
    因为它的球体在两侧视野中的边界,就像地平线一样能看到而无法意识到,这球体又有小半都高在云层之上,宫理只看到了数座或大或小的飞行器,正在这面白墙周围缓缓移动。
    灰色的天空,黑砾的地面与这无边际的白墙,细雨飘摇,空气中飘舞着灰白色的细碎颗粒,他们像是在一张诡异合成的黑白照片中。
    之前他们看到的【乘积】,就停在那白墙附近,它立在地上,打开了多个出入口,许多小型飞行器飞入飞出,显然它是方体在春城暂时设立的“指挥部”。
    而下方的城镇建筑已经被方体完全征用,连各种牌子都被撤掉拆掉,路标变成了方体临时放的全息投影指路标,就有一些古香古色的饭店和弄得跟龙门客栈一样的酒店,能看出来这里以前确实是个旅游胜地。
    冯大巴松口气,缓缓将车停在一处停车场上,立刻有些别着方体徽章的工作人员前来。宫理见过方体的三类人员了:
    基础事务的工作人员,一般只佩戴徽章。听说是走社会招聘考试来的,或者是退役干员转职的。甚至不需要有超能力,是真正的公务员;
    研究人员。来源途径都不知道,大部分|身份都极度保密,甚至宫理都不清楚他们的人员结构;
    还有就是他们这样的学员和干员,是处理天灾的主要力量,算得上是一线人员了。
    工作人员中的领队,自称冈岘,是个穿黑色西装梳三七分头的年轻男人,长眼窄鼻戴无框眼镜,看起来更像个精英律师,但他在西装外穿着个机能马甲,马甲上十几个小口袋,装了无数功能不明的物件与工具。
    冈岘指挥着停好车之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手里的平板:“车上学员预计三十一名,实到三十一名,死亡率0%,受伤率45.2%,重伤率约9.6%。冯大巴,此次任务绩效为b-。”
    冯大巴的两只后视镜忽然变成一双金属小手,朝他比了个情真意切的中指。
    冈岘就跟没看见一样,道:“抱歉,诸位学员,cc-d192,也就是你们看到的灰色巨手,它的出现十分突然,红唇组执行消杀任务的时间晚了72秒,造成了如此大的损失,我在这里向你们致歉——”
    红唇组的飞行器就停在旁边,粉发女人正从舌头形状的甲板上往下跳,扯掉防毒面具,笑道:“冈岘我|日|你mmp,我们在执行别的任务,我刚吐个泡就让我又去执行下一个任务再吐个泡出来,我吐一个泡,绝经三个月,你要不来我房里给我补补?”
    她涂了红色指甲油的中指跟冯大巴的金属中指交相辉映,冈岘就像没看见一样,召来一群负责医疗的干员,给大巴车上轻伤重伤的学员们治疗。
    这些人显然也有些“治愈”他人的能力,但效果和痊愈速度,显然跟原重煜不能比。
    柏霁之坐在一个医疗箱上头,戴着头镜的医生正在往他耳朵里滴入某种药剂,他紧紧攥着衣袍下摆忍耐着。
    最后被诊断出来他脑后也有一两道挺重的撞伤,他头上被缠了一圈圈绷带。
    冈岘就引着一堆蔫蔫的还没出任务就已经负伤的学员,往暂住的地方走。
    幸好春城脚下是旅游胜地,这里空着的房子全都是宾馆,冈岘带他们走入一家城内开的仿古民宿,推开院门:“你们的小组都住在这里。不过你们也就短暂停留,不用把包裹都拆开。”
    冈岘转头看向把一堆行囊、刀剑和大毛笔放在地上的左愫:“应该有人之前跟你联系过,简单告知了你来此处的缘由。”
    左愫脸色苍白的缓缓点头。
    冈岘:“你们这个小队将会一起行动,队长暂定为左愫。三十分钟后,队长带着其他人来开会,不用穿制服。”
    小院基本就两间屋子,自然就男一间女一间。
    几个人饿了肚子,平树拿了一堆扭扭管和能量饮料给他们,五个人在院子里或站或坐,呆望着那白色的结界。这古香古色的院子往外本应该是能看到秀丽山川,云中洞府,在鹤唳声中有剑修门穿过金光的山门。
    但现在只有白色的结界,还有些结界周围作业的飞行器。结界上似乎每间隔数秒都会泛起一层微弱蓝光。
    宫理看到那蓝光,不知道为何会想起甘灯,仿佛蓝色的微光意味着某种清醒、克制与掌控。
    他们开会是在【乘积】里,乘积棱体的下尖抵在地面上,但仔细看过去距离地面还有些许的距离,它有奇特的原理,不需要任何支撑足,就能稳稳悬浮在地面上,只是走到它阴影下方会有微风拂面。
    乘积下也没有电影里飞船ufo那种长长的走红毯一样的坡道或入口,冈岘只是让他们站的稍微紧密一些,而后他向上抛了一枚硬币。
    硬币上有个数字。
    硬币落下来了。他接住,又往上抛了一次:“抱歉,可能高度不够。”
    这次,那颗硬币悬浮在了风中,缓缓翻面,将数字那一面朝向了【乘积】,宫理忽然感觉一阵风稳稳托住她的后背与腰,将她托离地面,缓缓飞向乘积棱体表面。
    而眼前,乘积作为一个八面棱体,下方四个面反射着地面,他们往上漂浮的时候,其中一个面上有块区域浮现了跟硬币同样的数字,数字旁随后出现了方形的凹陷,而后显露出一扇通往乘积内部的门。
    他们被风送入那扇门内,硬币也飞来,重新落入冈岘手中。
    背后的门合拢,他们面前是一条银白色的走廊,冈岘带他们往里走,遇到不少面部被权限打码的研究人员与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乘积内部,像是一些大型医院或写字楼,有中控的天井。天井,也是跟乘积类似的八面棱体,他们仰头看,上方的回廊和人们似倒挂在天花板上,也有人仰头看到了他们。
    显然是乘积以最大横截面为界限,形成了对称的重力与结构。
    不论你在上半部分,还是在下半部分,你的“顶点”都是这道横截面。
    而八面棱体不知道从何处,照射来几条似乎角度巧妙的光柱,他们交汇在天井中央,在最大横截面处形成了一片“二维”的光。这里复杂的简直就像是一处分馆。
    不过这里的内部结构相对固定,不像方体分馆一般会随时变化。冈岘拐过几道弯后,推开了门:“来这里。”
    里头就是一间极其杂乱的办公室,工作人员都一副加班已经加到死的样子,脑后接口插了不知道多少管线,头戴着显示设备,正在疯狂敲击全感键盘,桌子上还堆积着海量的存储设备。
    办公室内的单独会议室里,桌子上有春城群山的立体投影在旋转着,冈岘说是去接人,让他们在这里稍作等待。
    柏霁之坐下后,环顾道:“左愫,此次任务先找到了你?”
    左愫缓缓点头:“是……有人告诉我说,需要我来为某个任务引路。而且我以前也在春城住过。我们云浪楼本来是在春城外围,比这里还靠外,后来我靠替人写符赚了些钱,就为了让师父养病,搬到了春城里。是一个大山头下的洞府。”
    平树惊讶:“那岂不是你的师父还在春城的结界里没出来?”
    左愫垂头:“是,而且还有我几位师弟师妹。师父嘱托我,说要我带几位长大成人的师弟师妹出来,帮他们在万城立足,找份工作。我们离开春城没多久,就听说邪修屠杀、结界封锁。找工作也不顺利,更何况在夜城里还有两位师弟师妹被……”
    左愫却又抬起头:“不过活下来的几位都算立足了,他们找到影视公司的工作,当替身和场工!说来,古栖派虽然宗派不在这里,但也是有分派的吧。小少爷,我记得在夜城的时候,你说你也来过春城。”
    柏霁之微微点头:“我从没在春城住过。当时是因为听说……一些事,才来了这里。但我到的时候,春城已经被结界封锁。而且我认为,古栖派内知道春城内到底发生什么的人,很少。”
    确实,柏峙算得上古栖派有头有脸的大少爷了,当时看到污秽者变形,他也吓的够呛。
    而在座的这几位中,唯一面对过“污秽者”,对春城发生的污染与变异有所了解的,只有宫理。
    第66章
    正说着, 冈岘领人走进了会议室,身后跟着的女人瘦高,穿了件肥大的登山服, 露出的双手皴裂干窄。她面上有水稻麦穗图案的遮挡马赛克,冈岘抬手:“稻农,这是要配合你的队员,你就把权限关了, 至少彼此认识一下。”
    水稻麦穗图案消失, 露出女人两颊凹陷的面容。她大概五十岁上下, 肌肤有种肝肾疾病导致的极其不健康的灰黄色, 瞳孔边缘也浑浊弥散, 她像是土地一样朴素,又像是一条过期的鱼一样了无生机。
    女人没有给他们打招呼的打算, 不客气的坐在了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