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书绾跟在薛子望身后来到院子里,听见定远侯府这四个字,顿时了然。难怪这些人敢如此嚣张,原来是背后有个厉害的主子撑腰,狗仗人势。
    提起定远侯卫熙,别说在汴京,便是大宋二十一路中,听过他威名和恶名的也不在少数。
    神宗在位时,卫熙因协同筑永乐城立了大功,这才得封定远侯,而后三十万西夏大军来袭,宋军两度惨败,外族再犯时,朝中竟无一将领敢出战,也是因为有他挺身而出,才稳住了大宋江山。
    因此神宗与太后感念定远侯大义,加上已经赏无可赏,便又赐了丹书铁券。
    丹书为凭,歃白马血,可免其九死,子孙三死。
    等到哲宗即位后,定远侯也渐渐老去,原本年轻时的骁勇好战竟慢慢演变成目中无人,大有功高盖主之势,哲宗对神宗素来敬畏,对定远侯种种行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加上朝中的老臣大多已经不在,新的臣子也不敢公然忤逆他,卫熙竟变得日益嚣张。
    赵元思自即位后,暗中收到弹劾定远侯的折子不在少数,但卫熙毕竟手持着丹书铁券,只要不叛国,寻常罪责压根不能奈他何。
    自己爷爷发下去的丹书铁券,父亲都没办法,他更加如此。
    姜书绾看见,在那几个壮汉身后,有个男人扶着黄阿婆正要离去,黄阿婆无奈地对着那个大窟窿看了一眼,恰好与姜书绾的目光对上。
    “那个是不是这家的主人?”她戳了戳薛子望,示意他看去。
    他点点头,那个就是黄阿婆和她的儿子黄大林。
    两个人跟在他们身后追了出去,那几个壮汉的恐吓声还在身后:“天黑之前搬走,把东西都给清空了,不然出了任何事儿,概不负责。”
    薛子望喊住了母子俩:“大林哥,你们是要搬走了吗?”
    黄大林不知是否有所顾忌,只是摇摇头想赶紧离开:“小薛,抱歉了,这么匆忙就要让你们搬家,等我上个月的账款结了,就把租金退给你们,阿娘都跟我说了,我们再多给你们一个月。”
    “这宅子虽然简陋些,但地皮应该还算值钱。”姜书绾有些疑惑,“而且就算是房屋买卖,也不会这么快就要人家搬走吧?”
    “这位是?”黄大林看了看薛子望,又看了看姜书绾,这还是第一回看见他身边带着小娘子,随即恍然大悟,“我出去半年,小薛,你都成亲啦?”
    “这位是京畿路姜提刑,我的上峰,也是领我入门的师父。”提起自己师父,薛子望总是自豪,“我师父是当年女子科举的榜首,便是天子也青睐有加,御笔亲赐了探花,是为我等后辈楷模。”
    一旁的黄阿婆面露惊喜之色,薛子望在京畿路做官她是知道的,现在面前这个小娘子居然官位比薛子望还要高,好像还有机会能接触到皇帝。
    不知道能不能帮的上他们家,于是赶忙问了句:“那不知道能不能为我们伸冤。”
    黄大林脸色一变,拉着她就要走。
    姜书绾就知道此事不简单,对黄阿婆说道:“提点刑狱司虽然不能帮上你们,但此事开封府一定能管得了,如今开封府尹是当朝右丞相,必然能帮你们伸冤。”
    那个大贪官谢植?黄阿婆脸上的希望顿时散去:“不了不了,我们还是走吧。”
    母子俩互相搀扶着离去了,姜书绾还想上前去问什么,却被薛子望拦住了,他神色平静地说道:“师父,一会儿我们也得搬家了,好歹回去陪我把饭吃完了吧。”
    “可是他们明显就是被人欺凌了。”姜书绾不理解,“子望,你没有听见他们提到定远侯吗?在刑狱司这么久,卷宗你也应该都浏览过了,其中多少卷,和这定远侯府有关系?”
    薛子望抿了抿唇:“正是因为涉及到定远侯府,所以我们才不应该掺和其中,他手上有丹书铁券,天子也不能将他怎么样,更何况是我。”
    毕竟是薛子望的生辰,姜书绾虽然心中有点失落,但也没有表现得过于明显,可是这饭她也是不想继续再吃了,于是拍了拍薛子望的肩膀:“我也差不多吃好了,跟你阿娘打声招呼,她做的饭真不错,下午还有些事儿,我就先走了。”
    薛子望也没有拦,点了点头:“好。”
    阮芝怡见两个孩子久久不回来,想出来看看情况,谁知道只看见了薛子望一个人孤单的背影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什么,而院子里那堵墙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
    “子望,绾绾呢?”
    “她先回去了,阿娘,咱们回去收拾行李吧。”薛子望回过神,对母亲笑了笑,“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地方,咱们先去客栈里住几日可好?”
    阮芝怡有些担心,那些拆墙的人看起来很是凶悍,她抓着薛子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要不要跟你父亲说一下,也许……”
    “晚上我会过去。”薛子望既没答应,也没否认,其实从明州回来后,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薛怀庭划清界限,但是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和失望,暂且也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
    “但现在,咱们还是先去收拾行李吧。”
    阮芝怡点点头,挽着儿子的手往里走:“你很喜欢绾绾吧?我看得出来……若你能认祖归宗,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和她也会更相配一些,子望,阿娘一个人回去,没关系的。”
    “说的什么话,阿娘想多了。”薛子望眉头皱紧,他心中对姜书绾,更多的是钦佩和尊敬,如果说可能有一些喜欢,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慕而已。
    她已经有了在意和喜欢的人,这点他很清楚。
    “嘴巴会骗人,但是眼神不会。”阮芝怡笑了,“阿娘好歹是过来人,怎么会这个都看不出来呢?”
    薛子望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他面色严肃地反问了一句:“那阿娘能看的出真心和假意吗?当年他是否也是这样欺骗了你呢?”
    提到这件事,阮芝怡也不在说话了,她尴尬地抽回了手,率先回了屋子。
    薛子望有些懊悔。
    一直到晚上,他的心情也没有好转。
    “定远侯府的人强占民宅,我和阿娘租住的地方也被他们掠走了。”
    薛怀庭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在城中再给你们寻一处宅子,如今安王正需要定远侯相助,这种小事就不要计较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薛子望没有接他的茶,也没有坐下。
    没有意外之色,薛怀庭微微一笑,抬眼看了他一眼:“姜家那个女儿,不适合你,我想她已经知道了安王和她父母之死的联系,所以转而投靠谢植。如果她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不会接纳你。更何况,那谢植是什么人,你能争得过他?”
    薛子望不厌其烦地又解释了一遍:“这些事和她没有关系,我去明州找杨益,也不是仅仅是为了帮你牵绊住谢植。”
    而薛怀庭也神色清淡:“该死的没死,该活的没活,从消息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
    “如今知道我身份的人,汪景明和杨益都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和你见面。”
    身后传来一身叹息,牵绊住了薛子望离去的脚步。
    “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儿子。”薛怀庭的嗓音有些沧桑,“子望,你姐姐是安王妃,如果我们能助他登上大位,不说荣华富贵,至少能保薛家百年平安。”
    “官家现在对你不好吗?谁让你不平安了吗?”
    薛怀庭摇摇头:“小皇帝心思多的很,从前他做三皇子的时候,我们都被他给骗了,和二皇子缠斗不休,结果让他与谢植渔翁得利,为了驱走安王,他连大长公主都可以毒害,你以为他不想动我吗?”
    “安王不是也想除去大长公主么?只不过被人抢先一步罢了。”薛子望想起那一夜,他潜入公主府,原本准备出手的,谁知道只看见了赵肃柔的尸体,他冷冷一笑,“你们想毁了辽宋联姻,谁知道被赵元思反将一军。”
    “你以为,你和我划清了界限,就能清清白白做人、做官了吗?”
    这样闷热的夏天夜晚,无星无月,听见这句话时薛子望却觉得浑身都凉透了。
    “桃叶县,沧昌县那几桩案子,你摘得干净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姜书绾知道都是你在背后搞的鬼,她会原谅你放过你吗?”
    薛怀庭说完之后,见薛子望依旧停在那里不动,还当是自己说的话让他清醒过来了,于是也起身上前,语重心长道:“不过一个女子,你若是喜欢,往后什么样的没有。”
    “是啊。”薛子望呢喃,“不过一个女子,所以欺骗几十年也无所谓,开不开心更无所谓,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所以,你对我阿娘,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父子俩人沉默无言,薛怀庭终于有些愠怒。
    “你要和我划清界限,可以——”他顿了顿,“让你杀了姜书绾,你下不了手,那么谢植你总无所谓了吧?”
    薛子望回头看着他:“你也说了,谢植是什么人,我争不过他,又怎么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