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在他离去后,才摸了摸长宁的头,笑问:“跟方才那大哥哥说了什么,高兴成这样?”
    长宁拿着羊排都没忍住手舞足蹈:“他说阿姐可厉害了!一人就杀死了一头大黑熊!阿姐还杀去坏人那里了,抢了坏人的粮食和烤羊!”
    她仰起头,丽嘉黑亮的大眼里满是憧憬:“要是能告诉宝儿这些就好了,他说起关他的那个坏人牙齿就发抖,告诉他,他应该就没那么怕了,阿姐会去救他和俞婶婶的!”
    樊长玉也有些担心俞浅浅的处境,宽慰长宁道:“嗯,等下山了,咱们就去救人。”
    长宁高兴得又啃了一口羊排,边跟着樊长玉往屋子里走边说:“等把宝儿和婶婶救出来了,以后她们继续开酒楼,阿姐盖猪棚、开猪肉铺子,宁娘也跟着阿姐学杀猪,挣好多好多银子!”
    樊长玉被小孩子的愿景逗得啼笑皆非,挽唇道:“好啊。”
    长宁扳着手指头数了数,发现不对劲儿,苦恼道:“那姐夫做什么?”
    樊长玉因为这句无忌的童言微微失神了一瞬,长宁却已想到了自认为最好的安排,高兴道:“姐夫去乡下的猪棚养猪!”
    门外,去而复返的谢五突然狂咳起来。
    樊长玉掀开帐帘一看,见谢五如芒在背立在门口,困惑到:“小五兄弟还有事?”
    谢五想到自己回去复命时,说樊长玉也回来了,只是没去他那边,谢征那个冷得能杀人的眼神,赶紧道:“言兄弟伤势颇重,身边又没个人照应,刚刚我帮军医去送药,才得知他躺了一天,想喝口水,都没人帮忙烧一壶……”
    他有点编不下去了,尴尬得就此打住了话头。
    樊长玉心说前不久公孙先生不才去那边探望过伤员么,但转念一想,公孙先生毕竟是当官的,言正只是个小卒,怎敢劳烦公孙先生给他端茶送水。
    她是见过言正那伤的,一时间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道:“多谢小兄弟,我一会儿就过去。”
    谢五这才心虚离开了。
    长宁也眼巴巴看着樊长玉:“阿姐,姐夫想喝水都没人给他倒的吗?姐夫好可怜。”
    樊长玉寻思着今日又打了一场恶战,伤兵帐那边肯定会添伤员的,带长宁过去不方便,便交代她:“你乖乖呆在帐篷里,不要乱跑,阿姐过去看看。”
    长宁点头:“宁娘很乖的,宁娘哪儿也不去。”
    樊长玉这才动身去谢征那边,果真如谢五所言,这边冷清的不得了,别说庆功的人不见一个,就是新的伤兵也没安置过来。
    樊长玉掀帘进去时,就见谢征靠坐在床头,面色苍白,瞌着眼似在浅寐,掀开帐帘倾泄而入的天光,恰好落在他鸦羽一般的黑睫上,毛茸茸的,莫名显出一股孩童般的脆弱来。
    大概是感知到了光源,几乎是掀开帐帘的瞬间,谢征便掀开眼皮看了过来,面上那一丝孩童似的脆弱也荡然无存,目光冷锐且阴郁,看清来者是樊长玉,才微微怔住,片刻后垂下眼道:“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樊长玉抿着唇,没回话,进了大帐后,径直去桌上拎茶壶,入手果然是空的。
    她脚下转了个步,拎着茶壶就要出去,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第81章
    樊长玉回过头,看向半张脸都隐匿在光影中的谢征。
    背光的缘故,看不清他这一刻面上是何神情,嗓音却比素日里低沉了许多:“先前对你说了重话,抱歉。”
    他骄傲了半生,难得有主动低头的时候。
    樊长玉还是没说话,直接掀开帐帘出去了。
    谢征望着还在轻晃的帐帘,唇角逐渐抿紧。
    片刻后,樊长玉又拎着水壶回来了,壶嘴里冒着热气,明显是刚灌进的热水。
    她没理会谢征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愣,拿起桌上的木杯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喝么?”
    谢征接过杯子,刚烧开的水滚烫,他没往唇边送,捏在手中,说了句迟来的答谢:“多谢你寻来的披风。”
    樊长玉看了一眼他搭在身前的那件红绒披风,仍不接话,只问:“身上的药换过了吗?”
    谢征大半张脸都陷在杯口升腾的热气里,长睫如扇,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面上泛着冷意的白,恍若一轮挂在霜林里的寒月,凄清又冷淡,眉眼间镌刻着一份厌世的疏离,一副要在这里自生自灭的样子。
    樊长玉觉得这大概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的好处,见他这般,她心中竟莫名有些不忍。
    她以为是伤员太多了,军医顾及不到他,一言不发起身去找军医拿药。
    今日一场大战后,山上的确又添了不少伤员,随军的几名军医都在营地里四处奔走,给谢征看诊的那名军医本也是要按点去给他换药的,被谢征一句“先去看其他将士”给撵走了。
    军医们都知道谢征的脾性,他身上的药又是昨晚才换过的,便没再坚持,此刻见樊长玉找过来,心底反而大松一口气,赶紧把今日要换的草药和要煎服的药都拿给樊长玉了。
    拿着几包药回去后,樊长玉看着靠坐在床头的谢征,硬邦邦道:“脱衣服。”
    谢征看着她手中的药,没多问什么,顺从地褪下了身上那件单衣。
    比起樊长玉刚捡到他那会儿,他眼下明显结实了许多,腰腹肌肉形状明显,块垒分明,只是那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疤,同样扎眼。
    樊长玉板着脸给扆崋他拆从肩头斜缠至肋下的纱布,动作却是尽量放轻了的。
    最里层的纱布被草药汁和鲜血染了个色,气味也不太好闻,看到那比起之前稍好了些,却仍狰狞不已的伤口时,樊长玉心中五味陈杂,别开了眼。
    她拿着草药就要往上敷,却被人握住了手,手背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头皮一炸,整条手臂的血仿佛都在逆流,不由皱眉朝谢征看去。
    对方眼底似乎有许多情绪,却又全都看不分明,只平和道:“伤口瘆人了些,我自己来。”
    樊长玉听到这话,唇角下压,手上微微使劲儿,把草药给他敷了上去,谢征看了一眼自己被挣脱的手,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敷好药,樊长玉拿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给他缠住伤口时,才闷闷说了句:“我不是怕你那道伤口。”
    谢征因为樊长玉这句话微微失神,不及说什么,便又听樊长玉又道了句:“把你左肩的头发拨开。”
    他因卧床多日,束起的发早乱了,碎发垂落不少下来,要将纱布缠过肩头时,得将他散落下来的乱发拂开,樊长玉腾不出手。
    谢征照她说的拂开了,却还是有一些碎发残留下来。
    樊长玉把纱布绕过去,接上之前的话:“我是怕你死。”
    谢征长睫微抬,寒星似的一双眼里,似有些许怔愣。
    眼前的姑娘低喃着:“那么重的伤,差一点就扎进脏腑,当时得多疼啊……”
    谢征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眉眼,只觉自己心口像是催生了一棵长倒钩的树,树根每往他心底多生长一寸,就总带起酸涨的痛意,树梢伸展的枝丫却又让他感受到一种缱绻的温柔,于是愈发野蛮地抽枝展叶。
    他说:“我不会死。”
    他还没娶到她,怎么舍得死?
    樊长玉好像天生就不会撒谎,明澈的杏眸看着眼前这个哪怕虚弱却俊美凶戾依旧的人,道:“是人都会死的。”
    谢征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是极其惊艳的,樊长玉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笑,被他那个笑容晃了一下眼,皱了皱眉继续给他缠纱布。
    谢征问她:“不生我气了?”
    樊长玉手上动作微顿,道:“原本也没生气,我不是军营里的人,不懂规矩,你说的那些又没错。”
    话是冠冕堂皇了,不过樊长玉想起自己先前的举动,面上也有点挂不住。
    她的确是生气了,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
    她下山抢了盐解决山上的头等大事后,顺手拿了两件披风时,心里想的是言正和长宁。
    但满心欢喜回来,等来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她知道言正说得有道理,心底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难受,有一股类似委屈的情绪。
    错了就是错了,有什么好委屈的?
    樊长玉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甚至有些不像自己了,才连忙躲了出去。
    放在从前,她不会这么和言正计较的,毕竟言正嫌弃鄙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现在她会因为他的话难受。
    樊长玉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好像变坏了,知错能改才是对的。
    谢征听到她这番话,也微微一愣,随即道:“是我之前的话重了些,你去后山,并没有鲁莽行事,相反还撞破了反贼的诡计,功远大于过。”
    樊长玉只是腼腆笑笑,少了二人从前相处时的亲近随意,甚至多了几分对待外人一般的客气疏离。
    给他包扎好后,她退开一步坐到圆凳上,垂下眼道:“晚上会有人给你送药过来,你记得喝。明天我也托小五兄弟过来帮你换药擦身,你好生休养,缺什么就跟小五说,听说你同他原本也是一个伍的,熟人也好有个照应。”
    谢征终于听出了几分不对劲儿,好看的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樊长玉随意扯了个借口:“山上受伤的将士增多了,军医们忙不过来,我去帮忙打下手,抽不出空来这边了,宁娘这两天我都让她自个儿在帐内,不要去外边。”
    一直到樊长玉离开,谢征都没再说一句话。
    樊长玉心里也不太好受,她一个人跑去僻静的矮坡处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她知道以言正要强的性子,是拉不下脸让她再去照顾他的,就算误会她可能是嫌弃他一身伤了,也不会再多问什么。
    但她现在心里的确是乱糟糟的,樊长玉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先离言正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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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鄞用了一个下午才接受了谢征看上的姑娘跟他一样是个怪胎的事实,去找谢征商议接下来的战事时,为免撞枪口上,他先问了一直躲在暗处站哨的谢五,得知樊长玉去看过谢征了,还给换了药,心说再怎么也该把毛儿给顺好了的。
    一进帐,瞧见谢征的脸色,公孙鄞却恨不得立马转身走。
    这副死人脸,哪里是捋顺了毛儿的,简直是用浆糊给逆毛抹了一遍!
    那视线都冷得能掉冰渣子!
    公孙鄞轻咳一声,问:“听说樊姑娘来过了?”
    谢征冷沉的视线一转向他,公孙鄞顿觉今晚穿的衣裳太过单薄了些,春寒实在是冷得浸骨头。
    他搓了搓手臂问:“你们又吵架了?不是,我追去火头营给你说了一堆好话,谢九衡你堂堂八尺男儿,就不能服个软,好好哄一哄人家?”
    谢征靠坐在圈椅上,案前还摆着没处理完的公文,神色间满是阴郁和自厌:“我道歉了。”
    公孙鄞道:“姑娘家嘛,当然得低声下气去哄,你别臭着一副脸给人家赔不是……”
    谢征一看过来,公孙鄞就禁了声。
    好一会儿,谢征才道:“我好好道歉了,她也说不生气,但又说接下来都不会过来了。”
    公孙鄞几乎是一口笃定道:“这不明摆着还生气呢!”
    一看谢征神色间似还有些困惑,公孙鄞就忍不住道:“女人不都这样口是心非么!她说不生气了,其实就是生气!她都说接下来几天不会过来了,你还没听出来么?”
    谢征生平头一回喜欢一个姑娘,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问:“怎样才能让她消气?”
    公孙鄞想了想道:“其实樊姑娘生气也不是没理由的,她一身好武艺,来这里之前,蓟州上游修大坝的事叫反贼斥侯探了去,她就有胆量一人在雨夜横翻巫岭去截杀斥侯,今晨去打猎,又只身猎了一头熊回来,此等悍勇,便是你麾下重将里,也挑不出几个来。听小五所言,樊姑娘决定追击反贼,也是探清对方兵力后才下的决策,智勇双全不说,此举立下的也是实打实的战功,你不管不顾,劈头盖脸给人一顿训斥,人家樊姑娘能不生气吗?”
    樊长玉之前怕谢征担心,对自己在蓟州的经历都只三言两语带过,谢征并不知她的那些事迹。
    此刻听说了,再得知她只身猎熊,心中不无惊异,却又愈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