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小学那会儿,冻土问题就一直是个技术难题。有一次,我问邻居家的林师傅,冻土到底是个什么困难。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自然课上讲过热胀冷缩吧。高原上的冻土,可以把它想象成随着季节变化,不断变形的小怪兽。它时而冻结紧缩,时而融化膨胀,不但左右摇摆,也会上下颠簸,时而下沉,时而胀裂,是个顽固的小怪兽呢。”谢然手上跟着动作,让会场上的人都跟着他诙谐的语言调动起来了情绪。
    “我们要在这个小怪兽身上做铁道,修路基,那么这路基的成败就在于要让小怪兽老老实实的,乖乖待在那儿,承载着路基,不再顽皮的左摇右摆。”
    谢然继续道:
    “如今我们摸索到的方法,一种是采用片石通风路基。我们在铁路路基下面铺垫上石块层。如此夏日遮阳,冬日隔热。活用了咱们高原上的低温强风特征,廉价而长久的解决了基本问题。”
    “另一种办法就是刚刚中科院的同志们一直在讨论的导热棒。导出热量的同时又能吸冷。结合高原上的地势特征,合理运用起来,是条捷径。”
    “这两种办法,在苏国也被积极采纳。我上个月刚送苏国回来。西伯特尔亚铁路在七十年代建成,正是大量采用了这种基础手法。如今过了十年,铁路病害率依旧控制在15%以下。充分证明了这是个可行的办法。”
    谢然话没说完,被打断了。
    “年轻人,你这些说给今天刚入组的人听听就是了。咱们现在要解决的是可可西尔里路段。你说这两条都行不通,还有什么建设性意见么?没话说了,就下来坐着,天也黑了,咱们都歇会儿。”
    “有。”讲堂后面,突然传来了夜莺般明亮的声音,“以桥代路。”
    作者有话要说:
    西藏冻土问题参照
    【人民日报】青藏铁路如何穿越冻土 2010-9-28
    【中国国家地理】 青藏铁路2004年第02期
    第106章 旱桥
    “以桥代路?”全场几十个人, 同时往声音处转过了头。
    “后面的这位女同志,你是厂里的清洁工人吧?”一位旧款灰色中山服,看着德高望重的清瘦老者站了起来, 摘了老花镜往冷诺方向寻声看了过来。
    冷诺顿了顿, 谢然的司机大庆反复叮嘱过, 她今天只能是孙大婶儿, 本身耳背,别人问话时,装听不见就行。在人群中, 找到了回头盯着她的张国强, 冷诺更犹豫了。
    没等冷诺回答,谢然站在前面替她开口了, “武教授, 她是冷诺,是林达的总设计师。今天是我把她带进三化的。”
    听见是个设计师,老教授突然脸一沉, 冲着谢然换了副严肃的口气, “小谢同志,作为铁路组的冻土大队,你还记得我们守秘的纪律么。”
    谢然低下了头。
    老教授又抬高了声音,手指着谢然:“年轻人, 你眼里还有纪律么?那么多外国专家等着挖我们的墙角, 看我们的笑话, 恨不得我们多走弯路, 巴不得让冻土一直拦着我们停下来。”
    “武教授, 其实,”谢然刚开口要解释, 就被打断了。
    老教授越说越气,指了指身边坐着的十几个人,“小谢同志刚刚进来一天就待不下去了么?还弄来一个女同志!我们这一队人,来自全国各地,都是有家却回不去,日日夜夜同吃同住,只盼着冻土能早日解决。”
    被谢然称作武教授的老者,越说越激动,好像把这些日子来得不到进展的怨气都一通发泄在谢然身上一般,喋喋不休要把身边每个人介绍一遍,“小李家,老婆生了娃子,他现在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孙师傅的母亲常年卧床,家里只有媳妇儿一个人照顾。方教授家里遭了水灾,如今全家寄宿亲戚家……”
    “女同志怎么了?你们这些有家回不了天天想着回家的男人们聚到一起,就解决问题了么?修了700公里的铁道了。刚才一直拐着弯抹着角让大家缓一缓停一停的就是你吧。”冷诺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介绍了出来,正好不用顾虑给孙大婶儿添麻烦了。她从椅子中间站出来,径直往前排走去。
    “女同志,你这是在挑战权威?”武教授气得直喘。
    “武教授,我有名字,我叫冷诺。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冷诺边走边说。
    武教授:“我们在为国做事,谁给你资格论事了?”
    冷诺:“谁不是在为国做事。作为一个中国女性,我比你们请来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专家更有资格。”
    武教授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冷诺。
    一个是东科院的副院长,一个是全场唯一的女性。
    争执下去谢然怕冷诺吃亏,他一转身,站在了两个人中间,拦住了还要再往前走的冷诺,他声音温和:“冷诺,武教授作为东科院副院长,是东科院派来的代表,现在是我们铁路组冻土大队的队长,你如果想加入,得先有起码的尊重。”
    “谢然,尊重得是相互的。不管是东科院还是西科院都得先尊敬女性。你让开,我有数。”冷诺推开了谢然,脚下没停。
    谢然圆滑世故成了习性,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只要肯低个头,哪怕绝处逢生都不算个事儿。
    可是,眼前倔强的冷诺就跟当初的穆然一个模子。
    他怕了,他怕这样的冷诺会受伤。
    谢然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上前一步,当着众人,一把拉住了冷诺的手。
    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斯斯文文的,用他最大的亲和力去跟武教授先开了口,“武教授,当年我还在您的门下那会儿,也不懂事。我们有时候激进了,还请您多担待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然突然拉着眼前女人的手,平日里认识谢然的人都一阵唏嘘。
    武清是教授,也是长辈,他跟谢然的父亲谢过山是同校同科。谢然曾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带的这一队人里,只有谢然一个人三十了,还单着。
    这些年他也听说过,无论谁给介绍的姑娘,谢然从来都不看。大家也开玩笑说谢然要一辈子单着住到工厂里,工地里。
    ……
    有这么一瞬间,武清走神儿了。
    他顿了片刻,“冷诺同志是么?不是说要就事论事么?”
    冷诺正因为谢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而震惊,再一抬头,发现武教授的态度变了,有几分意外。
    武教授继续问道:“冷设计师,以为我们就没想过以桥代路是么?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人提造桥的事儿么?”
    冷诺稳了稳神,挣脱了谢然的手。另一只手心里攥紧了林枫写给她的西藏地势分析。她挺直了腰板,扬起头独自站到了武教授的対面。
    “你们不敢提旱桥。是因为怕旱桥造价太高,资金不够。”冷诺开场就是冷场言论。
    “行。女同、冷设计师蒙的不错。”武教授这次强行改口,把吐到了嘴边的女同志换成了冷设计师,但他也是个足够严谨的老学究,“这种言论,外行也能说上几句,那冷设计师给我们说说,你为什么又要以桥代路,建旱桥?”
    冷诺站到了台上,俯瞰前排的十几个人,声音打开了,“以桥代路,能完全保护冻土,避开冻土的任何自然环境造成的路基变形。可以说是完美的方案。但建设旱桥,受高原严峻气候影响,普通混浆水泥无法使用,桥墩必须保证强度,材质最低要是钢筋水泥。我推算每公里的旱桥造价,得是五千万起价。”
    武教授双手插在胸前,微微点了点头,“不错。的确,如果人工费粗算,造价估的有道理。这个造价,会大幅度超出我们整条铁路的预算。既然你知道这是天价桥。那我们又为什么要以桥代路?”
    冷诺伸出右手,五只伸开,面向所有人,“五千万!这五千万,用在建桥上,你们心痛。但是用在聘请所谓的外国专家上,武教授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从欧米5国叫来18个人,又从苏国请来不相干的人。每人聘请费用高达3万美金,住宿吃饭陪同另算,还有中间吃回扣的奸狼,折合起来也是五千万。”
    冷诺说话间,提到奸狼,狠狠蔑视了下坐在第三排的张国强。
    “需要以桥代路的地势,我们林达分析过了。不会超过15公里。而且,我有办法把造价压在七成以下。”冷诺深情自若,声音淡然。
    七成!?
    全场却沸腾了。
    “冷设计师,加入我们吧。你跟谢然可以在组里同吃同住。”武教授也站上了台子,郑重宣布了他的决定。
    第107章 入队
    加入?同吃同住?
    冷诺有些意外。
    她转过身, 跟武教授礼貌地解释道,“谢谢武教授热情欢迎我加入。不过,我们林达现在手上也忙着项目, 我只能场外帮忙。而且, 我家里有个大哥病着, 我需要考虑一下。”
    冷诺这么说, 算是委婉的拒绝了。
    本来她想的就是把造价公开,大不了帮忙做个设计图都是力所能及的事儿。
    尽力是本心,同吃同住这种夸张的邀请, 她没想过。
    武教授顿了顿, 抬手压了压台下夸张的震惊,示意前排急着要说话突然站起来的几个人先坐下。
    老教授直了直背, 用尽量明了的话语详细地重复了一遍:“冷设计师, 你可能误会了。我刚刚不是在跟你商量。也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我们铁路组冻土大队这次的任务是艰巨也是绝密的。既然你乔装打扮还托人走后门想着加入我们,就不用害羞不好意思了。我们的大门对懂技术的人,是敞开的, 欢迎你加入。今晚开始, 我正式跟组织提交名单,你就是我们冻土大队的新组员。这是件光荣的事儿。”
    “不不不。”冷诺听懂了,要拒绝,就不能说那种模棱两可让人误会的话。
    她必须说明白, “武教授, 可能我刚刚没说清楚。我不会加入你们队, 跟你们同吃同住。我家里有腰不能动躺在床上的大哥。我必须得回家。所以, 谢谢您的好意邀请。暂时, 我真没办法加入你们大队。”
    台下瞬间哗然,几个人这时候不明不白地突然笑出了声。这可把冷诺给笑毛了。
    急着一腔热情要给冷诺解释的人也不少, 还是都被武教授拦住了。
    “小谢,咱们这的组织纪律,你应该很清楚。她既然是你带来的人,你跟冷诺同志说说吧。今天天也不早了。让她早点儿签上加入承诺书。咱们就一起吃个饭,回来再接着探讨旱桥的事儿。”武教授收敛了讲台上刚刚还丁是丁卯是卯的做学问态度,这会儿成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急着拉人入股的大队长。
    谢然走过来,拉了拉冷诺的胳膊,又是他一贯温文尔雅的态度,这种态度让普通人很难抗拒。
    谢然温和地劝道:“冷诺,你恐怕没得选了。其实武教授开始便说的很清楚,你已经走进来,知道了咱们铁路组的绝密情报。如果泄露出去,咱们国家是有损失的。你看在座十七位前辈。都是组里的人。大家真的是同吃同住,直到项目结束。”
    “台下明明是十八个人。难道不都是么?”冷诺冷静扫了下台下,她把目光停在了张国强身上。
    她近乎指责的追问,“张总,不是也坐在这里么?难道他也不回去?”
    “冷诺,”谢然玻璃片后面的目光里没了温度,虽然脸上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愠色,谢然一字一顿的告诉她,“张总是特殊的。你不要多问。”
    “既然都是为国家做事,为国家保密,凭什么有人搞特殊?”冷诺并不在乎这个“不要多问”的暗示。
    对于冷诺这个不礼貌的问题,武教授这一次却是意外的慈眉善目。
    他仿佛很愿意跟她讲这里的缘由,他缓缓说道:“冷诺同志,张国强同志你可能不了解。他虽然不是建筑出身的,但在咱们建筑界是个德高望重的建商。负责为我们招商引资,聘请专家,任劳任怨的帮助咱们负责一路的衣食住行,还从不收取费用。是我们最放心的依靠。”
    放心的依靠?
    真有这种背地里捅刀子赚黑心钱,人前上演小白脸的。冷诺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胸口恶心难耐。
    张国强被叫到了,也背着手,满脸堆笑踱步来到了台子上。
    明显地摆出了一副关心新入行小同志的惺惺姿态。
    他人还没张嘴,先笑出了口,“武教授可能还不知道呢。这个小冷同志,其实也是寄宿在我的女婿家里。”
    “呦。她是张总的亲戚呐。”武教授一下子没跟上,满脸惊诧的打问号。
    “啊,不是不是。”张国强转脸工夫收了笑,比川剧变脸都快,眼角耷拉下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满脸难过。
    他摆了摆手,“小冷她嘴里的大哥正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婿的大哥,林枫。”
    武教授赶紧把话岔开了,“怎么不成器呢。张总太谦虚了。女儿女婿新婚夜里就赶着进藏支援,都成了咱们的新时代英雄事迹了。那林枫怎么了?病了?”
    张国强愁眉苦脸的功夫更进一步,“哎,林枫那小子,一直身子不好,先是疯癫了些年头,这脑子刚好,腿又坏了。这不最近腰又断了。我也是急坏了。到处替他找大夫呢。”
    什么叫扯慌不眨眼,冷诺算见识了。
    他活像个热情大叔一样,刚要伸手来拍冷诺的肩,让冷诺退了一步给躲开了。“小冷同志,你放心加入冻土大队好好干。家里的林枫,我一定替你们悉心照顾好。”
    冷诺真是后悔提到林枫,她一慌神儿,满眼急切地看着谢然:“开什么玩笑?谢然,你是知道的……”
    谢然转了转双瞳,狠劲儿用眼神告诉冷诺别再说下去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担心林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