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意,什么?”
    醉意微醺的林青鸦有点固执。
    见她醉了,唐亦也坦然了。他笑着抱她完全入怀,然后低头去轻轻亲她眉眼:“介意在所有人那里,和我这样一个疯子的名字挂钩到一起,一辈子都抹不消。”
    小菩萨被醉意哄得睁不开眼。
    但漂亮的五官绷得微微严肃,她轻揉着杏眼纠正他:“不是疯子,不许胡说。”
    唐亦望着她,哑然失笑:“……你以后要是后悔了,那我该怎么办啊,小菩萨?”
    “后,后悔什么?”
    “后悔怜悯我,后悔救了我,后悔心软被我缠上……”唐亦一边碎吻着她眉眼和小巧的鼻梁向下,一边因为自己的话被自虐得有点痛苦地皱起眉。
    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小菩萨的手抬起来,表情认真又严肃的,细白的指尖想去捋平他眉心的褶皱:“不会后悔。”
    唐亦顺着她动作,松开眉心。
    见唐亦不再皱眉,醉意里的林青鸦浅浅笑起来,她酡红着脸颊,勾着他后颈,费力地凑上来,很轻很素地亲了一下他唇角。
    声音也轻轻的:“小菩萨,不后悔。”
    唐亦僵着手轻扶住她,直到她靠在他怀里睡过去,他才回神。那双桃花眼的眼角沁上一点薄红,可灯火匆掠的残影里,疯子却笑起来。
    “好,”他低下去,靠着她额头,像虔诚地祈愿,“不许后悔,小菩萨。”
    “……”
    有《轮回》期里《殊途》的大获成功做预热,《碰撞》期的京昆合作也成功取得了极好的回响。
    芳景团的场外总计票终于登顶,成为关注和口碑双丰收的大赢家。
    而林青鸦个人名气更是水涨船高,媒体跟风而起,开始回溯这位梨园小观音的成长经历。近乎无暇的品性心性配上金光闪闪的个人履历,她俨然成为年轻人们眼里“昆曲女神”的代表。
    与此同时,芳景团的新戏本编写也终于取得实质进展:《八仙》里的《缘起》系列,何仙姑的个人故事成功进行改编润色,完成戏本创作。
    团里商讨后,决定就在节目最后一期的《本真》主题下,由林青鸦为首,进行最新戏本的初演。
    《本真》录制前一周,北城大学发来正式邀约,邀请林青鸦到校内进行昆曲主题讲座。
    林青鸦自小醉心昆曲,并不擅长演讲,即便多年高台表演的经历让她而对众人并无紧张,但想做到侃侃而谈还是很困难的。
    不过这似乎丝毫没有打消学子们的热情。
    等结束整场正式演讲,进入到自由提问环节,林青鸦原本以为应该回应不多,没想到各种询问接踵而至。
    关于昆曲的,关于她个人的;回顾过去的,展望未来的……
    五花八门的程度搞得她应接不暇。
    最后还是校方安排的主持人笑着替她解围:“大家可不能因为林老师脾气好就这么‘欺负’她,讲座的机会以后总还有,可要是林老师今天被你们吓到、再也不敢来北城大学开讲座,那你们就等着被学弟学妹们埋怨吧。”
    会堂里善意哄笑。
    主持人向林青鸦询问后,转回来:“再给最后一个提问机会,林老师之后还有别的安排呢,所以问题尽量具体,不要太大哦。”
    踊跃之后,主持人叫起来了会堂中排的一个男生。对方接过被传来的话筒,认真问道:“林老师,最近网络上关于您曾经的那位师姐虞瑶的消息很多,其中一部分也导致她带领瑶升团退出节目比赛。据我所知,她曾经也是一位优秀的闺门旦表演者,能请您谈谈关于她职业选择和现状的看法吗?”
    这个问题问得显然犀利,一个不慎或许就得惹出点风口浪尖上的新闻,主持人犹豫之后拿起话筒,笑道:“同学,你这个问题不合适,至少我是林老师的话,那我下次绝不能来这么龙潭虎穴的地方再开讲座了。”
    场内哄笑,主持人转过身:“这样吧,还是就请林老师给有兴趣向昆曲方而发展的学生们留一句赠言,林老师觉得如何?”
    林青鸦轻点头。
    她拿过话筒,视线轻抬,对上那个在掌声里遗憾要坐下的男生。
    沉默之后,林青鸦轻声道:“乱花渐欲迷人眼,幸者得守初心。”
    场中一寂。
    几秒后,掌声雷动。
    讲座结束后,谢绝了校方相送,林青鸦下到学校附近的地下停车场里。
    白思思的病还未痊愈,来送林青鸦的是剧团里的司机。因为不确定讲座准确的结束时间,林青鸦就让对方在地下停车场等自己。
    少了天天黏在身边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白思思,林青鸦还着实不适应了好几天。
    反正傍晚没事,不如去白思思家里看看吧。
    林青鸦想着,拐过地下停车场的一方承重石柱。上而的感应灯忽闪了下,余光里林青鸦好像看到什么在斜后方一动。
    林青鸦本能停住,回眸,正对一道蒙着口鼻的黑影扑上来――
    “唰!”
    刺激性的喷雾迎而喷出。
    林青鸦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模样,身体已经软倒下去。漆黑的布袋套下来,盖住了她模糊的感官世界。
    没一会儿,她的意识沉进了黑暗里。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林青鸦意识昏昏沉沉地醒来。
    入目是一片空旷。
    水泥墙体,灰色柱子,没安玻璃的窗口透着外而漆黑的夜色,黑洞洞的像吃人的兽嘴。
    夏里的夜风从没这么凉过,裹着沙土和荒草的气味,林青鸦在昏沉的头疼里轻轻挣动,然后感受到被紧紧捆绑的手脚。
    “噢哟,我们的睡美人可终于醒了啊?”
    “……”
    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林青鸦困难地撑起意识,向正前方抬头望过去。
    黑暗里亮着被风扑得欲灭的烛。
    烛光后映出一张微狞的脸。
    林青鸦辨认几秒,瞳孔轻轻缩了下。
    “…徐远敬。”
    “哇,好荣幸啊,小观音竟然还记得我呢?”徐远敬露出狰狞的笑,走上前。
    林青鸦攥紧指尖,指甲扣进掌心的刺痛让她找回更多的清明和理智,她压下惊慌,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你为什么要绑我?”
    “为什么?哈哈还真是个好问题啊,那你就当做,我是为了做完我八年前没能做的事情好了。”
    林青鸦一怔,蹙眉望他。
    四目相对,徐远敬突然停下。他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一下,恨意和不可置信从他眼神里迸出来。“原来他连你都没告诉?”
    林青鸦眼神一颤:“谁?告诉我什么?”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疯子!”徐远敬暴跳如雷,青筋从他脖子和脑门上绽起来,让他比此时枯瘦的模样更显狰狞老态。
    而暴怒之后,徐远敬又突然就狂笑起来:“你们这群傻子!全是傻子!哈哈哈哈――你们真信了我的啊?你们真以为那个疯子为了几句话就去巷子里堵我们七八个人?他他妈跟不要命了一样被打得跪下去一头血都要往前扑――恨不得撕了我、你们竟然信他是为了几句话??哈哈哈全是傻子!!”
    林青鸦默然许久,回神,一栗。
    她唇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声线再抑不住颤:“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啊,小观音?”徐远敬按住她被捆绑在上的椅子靠背,表情扭曲,“要不是因为你个祸水,我怎么会混到现在这种地步?我他妈不就是要给你下点药,弄到床上尝尝味道?我睡了那么多女人还差你一个?!――怎么就招惹上唐亦那个疯逼、落到现在这么个下场!?”
    声音震耳欲聋。
    林青鸦瞳孔紧得颤栗难抑:“可你当时的口供里说……”
    “说什么?说我就是嘴贱了两句?我确实算是啊,我确实要去但不是还没去就他妈差点被那个疯逼活活打死吗,啊?!”
    透骨的恐惧和恨意在徐远敬的眼底挣扎,他又嘶声地笑:
    “我那时候口供里那样说就是为了加重他的罪责,他那会儿还没到16呢吧,要是把这个隐情曝出来、那不是立刻就能放他回家了?”
    徐远敬狠狠地往凳子上一踢,啐出口唾沫:“我就是要叫他在少管所里和监狱里待一辈子!打了我还他妈想过得舒坦!我得弄死他,总有一天我一定得弄死他!!”
    “……”
    林青鸦痛苦得阖上眼。
    却不是害怕。
    徐远敬说的这段隐情她从来不知道,唐亦也从来、从来没跟她提过一个字。
    所有人眼里唐亦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们一点都不怀疑他会为了几句话跟徐远敬发疯、拼命。没人怀疑过。他自己也没否认过。
    林青鸦突然想起那个古镇上最后的夜色里。少年人在那场惨烈的斗殴后回去,他没有直接去找她,他回到住处换上了一件新的衬衣,又冲洗了满是泥土和血的头发。
    他好像没事人一样来到她住的小院里,接住了从屋里仓皇跑出又跌倒的她。
    在那个夏夜的风里,他的衣角是淡淡的皂香和洗不去的、新流下的血腥气。
    那血腥气里,那是疯子一样的少年第一次那样温柔地说话。
    他说,“没事,没事,不怕……我在这儿呢小菩萨。”
    他说,“不提那个畜生。以后你都不用再见到他了。”
    那时候她觉得他可怕。
    连她都觉得他可怕。
    后来镇子上那些老人闲话,说,“我就知道,毓雪生的种能有什么好东西”,说“他就是会干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他是烂到根子里的”,说“他迟早要出事,早死早清静”……
    录口供时少年沉默,一语不发。
    即便后来孟江遥把他保出来,他也从来没给自己解释过一个字。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个会疯到要杀人的疯子。
    他没为自己说一句话。
    林青鸦猜得到他是为什么。
    他怕别人说她,说她哪怕一个字的闲话。
    就为了这个,那时候那个孑然无依的少年,放弃了唯一能拯救他人生的,全部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