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王□□一寒,摆手:“不必不必,我飞回去容易得很。你们都散了吧。”
    俞星城拎着灯笼:“至少让我送你到门外吧。”
    小燕王出了门,御剑浮空,摆手:“我真没醉,闹腾闹腾而已。”
    俞星城点头目送。
    小燕王提前说了要面圣,果不其然,这一日正是小朝,俞星城等官员未必能见到皇帝,也要早早进宫立在殿外等候,她天未亮就乘轿出门,走到西所门口和几个官员一起喝了点六部私厨做的热粥,吃了个煮蛋,就跟着人潮往殿前空地而去了。
    皇帝一般只会传内阁几个人进殿,哪怕是内阁,也说不定只能听见皇帝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的声音,而见不到真人。但按照规矩,他们还是要装模作样的傻等一会儿,然后一位秉笔太监出来传话,让他们都散了。
    这次出来的是王公公,俞星城的位置已经比较靠近前排,大老远就能瞧见王公公对她眯眼笑。
    果不其然,在群臣从两侧宫门朝六部退去的时候,王公公又带着个小跟班,等在了门下,他朝俞星城一拱手,俞星城也知道了,离开低声聊天的群臣队伍,朝他走过去。
    王公公瞧她:“快两年不见了,俞大人出落得愈发挺拔了。估摸着燕王殿下也给您通风报信了,正是皇上要见你。”
    俞星城笑:“两年不见,王公公怎么反倒显得更年轻了,这红光满面的,看来这两年是喜事不断。”
    王公公:“托了俞大人的福。奴才领路,咱们边走边说。”
    王公公倒还是待她亲切的:“到了隆宗门的时候,让老祖宗领您进去,今日宁祯长公主恰好也在。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皇上想听您聊聊这一年多的事儿,燕王殿下说他再怎么讲,也比不上你的口才。”
    他们走在夹道上,里头一墙之隔,就都是宫内女人的世界了。她走在这儿,忍不住想起了装太监的怯昧,忍不住道:“怎么没见客公公?”
    王公公脸上有些惋惜:“客公公抱病有一小阵子了,听说病的挺厉害的。皇上让他回府休养了。”
    俞星城啊了一声,她也不知道是怯昧真的病了,还是他不想再继续扮演太监了。她总觉得怯昧应该就在这京师之中,但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进了隆庆门,王公公让她现在抱厦附近的隔间等着,俞星城透过窗户,瞧见内阁大员们走出来,为首有个老的都有些蹒跚的,应该就是吕涵吕阁老。可能此次小朝与战事有关,因为俞星城还看到了那位俞家堂伯,走在其中。
    还有一位中年人,似乎跟温骁和温嘉序的容貌有几分相似,俞星城猜测他是温家如今的当家。
    不过没人注意到她,她看着这群内阁大员走进夹道中,几个红衣太监才从门中走出来,三个大太监行礼之后往月华门去了,为首的头发花白的,就是俞星城见过的掌印太监孔元节。
    他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人似的,独自走到了隔间来,摘下通天冠,似乎没注意到俞星城,就跟王公公道:“王鸿,皇上让我去给续香,今日我伺候就是了,衣裳你给我拿来了吗?”
    王公公忙不迭道:“干爹,东西都备好了,工部右侍郎俞大人也来了。”
    俞星城起身行礼,孔元节转过身来,看向俞星城,行礼道:“俞大人,使不得。您来的正是时候,皇上今日心情正好,长公主也留在养心殿跟皇上聊天,皇上大笑了好几回呢。您也面上笑一笑,等我去换了衣裳,领您一同进去。”
    俞星城点头,孔元节看起来面相福气,声音低柔,举手投足之间有几分文人气,当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简素布衣出来,反倒更不像个奴才,而像个洗手入庖厨的君子。他穿的确实太素旧,甚至还带了袖套,衫子到膝盖之下,白袜布鞋。
    宫中众人却见惯了,王公公给孔元节周身熏了点檀,孔元节这才抬手请俞星城先走一步:“俞大人,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进宫面圣。
    第198章 对谈
    俞星城随着孔元节跨过了门槛, 无像的神龛前依旧垂着金色缠枝叶片的帘子,龛前的玉瓶中依旧插着刚摘的荷花,小太监端了沾着檀香粉的漆盘来, 俞星城已经懂得,她手指蘸取一些, 掸在肩上, 而后又擦了擦嘴。
    孔元节更讲究些, 他又去神龛前深深一拜,才送俞星城往侧殿走。
    养心殿本来不大,万历末年的战乱也毁过这里, 一百多年前这儿重修扩建过, 殿顶变得更高,殿间也变得更大。从两边镶金楠木的门扇之间的夹道穿过去,俞星城已然听见里间的笑声。
    孔元节等到里头笑完了一阵子, 才隔着门道:“皇上,工部右侍郎俞大人来了。”
    皇帝似乎在里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好一会儿才道:“进来进来。”
    两边的太监推开门, 孔元节提起衣摆走进去,俞星城也连忙跟上。殿内分成两部分, 前头一小片空场,中间有着冰盆和几条长桌子, 桌子上堆着一些折子。似乎是刚刚内阁议事的地方。
    中间一座因灵力而在缓缓转动的地球仪,金色的“地球”外侧有一些缓缓转动的圆环, 似乎是星星与太阳们, 地球上还有成片的点翠,似乎在表现海洋的部分,俞星城察觉到非洲与美洲的地形不太准确, 但对这个时代而言已经十分难得。几个太监如同没有脚步声的猫一样,将左右两侧长案抬了出去,又有一人提盖到冰鉴旁,那黄铜的厚重盖子,悄无生气的就合死了。
    地球仪后方有个圆形木制叠涩须弥座台子,上头一把紫檀木盘腿宽椅,头顶选下来一整块深蓝色幡旗,上头绣有金线星图。
    后侧先是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帘,遮蔽了人们的视线,使得后间看起来像是晒满床单的阳台。几盏漂浮的灵灯泻下如阳光般的光线,皇帝的身影在纱帘之后,依稀可见。他似乎枕在一个纤瘦女子的腿上,笑到有些脱力。
    孔元节似乎见惯了,他走到一旁收起了桌子上的折子,走到旁边去,分类摞起,也把八行空笺与朱墨铜砚摆上。
    俞星城有些无所适从,想了想,只好提起衣袍三拜:“臣俞星城,拜见皇上。万岁——”
    她才一拜,就听皇帝说:“看来你也不是多铁骨,见了皇帝可以不拜,你何必学他们也三拜。”
    俞星城心里一惊,也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礼法上从没规定臣子见了皇帝要跪,但是这都成了习惯性的规矩,恨不得差几级的官都见了要跪拜。她拿不准,还是老老实实三拜后起身。
    皇帝似觉得没劲似的咋舌。
    他衣服窸窸窣窣动起来,似乎推了推身边的女子:“凝柔,你不是想见吗,你去吧。”
    那女子笑了笑,提裙走出来,俞星城之前就听王公公说了,自然知道她就是长公主,她只好又提起官袍,低下身子去准备再拜,女子道:“过来些。元节,盖了盖子还是冷,我可不像陇哥儿似的能受寒,让人把冰鉴撤了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帘子里头,皇帝坐在那儿,弯腰穿鞋,随意摆了摆手,孔元节应了,几个内监把冰鉴撤下去了,人并没有进来,孔元节也退到了角落站在那堆折子旁,似乎在细读。
    正间只剩下俞星城和长公主两人了。
    俞星城没有抬头看着,而是盯着她脚边的地板,宁祯长公主声音温柔:“俞大人,抬点头让我瞧瞧你。我只听闻过你的名声,还没瞧见这乘风破浪的女官的模样呢。”
    俞星城抬起脸来,目光也看向了宁祯长公主。她并不算顶漂亮,脸颊并不对称,牙齿也有些不齐,但面若银盘,腮有笑涡,眼角有细纹,能看得出来确实四十多岁了。那点不规整反而给她带来了几分活气,她端详着俞星城,没有多少审视或高高在上,反而充满好奇。
    宁祯长公主笑起来:“你可真美。这我倒没想到。生的像个玉菩萨。你跟略儿一般大?”
    俞星城愈发有强烈的预感,这种对话不像是应对官员,而像是……在挑儿媳妇。
    俞星城知道略儿是指小燕王,点头:“似乎是。殿下曾说我与他同年。”
    宁祯长公主:“叫你来,其实也不是让你来报工部的事儿,只当是我们想解闷,听听你在外这一年多以来的故事。皇上说不定也有些想问的。”
    说着,宁祯长公主就走上了须弥座,坐在那盘腿椅旁边,那本该是皇帝坐的地方,她靠着扶手就像是靠着皇帝。长公主拢了拢裙摆:“我听说东印度公司在天竺地区盘踞已久,甚至修建了铁路,让大批印度人去了英属地做仆人——说实在的,在你们出航之前,没人能想到彻底驱逐他们离开,只想过削弱。你是如何做到的?”
    俞星城忙拱手道:“此事与臣关系并不大,一是大明确实支援了印度大批军备物资,使得他们有能力开战;二是也由于印度女王本身是几百年的将才,而英人又因为自大犯了许多错误,才有的印度之胜利。”
    俞星城再抬头时,似乎看到皇帝已然从刚刚穿鞋的地方离开,帘子后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但俞星城似乎听到了翻书的声音。长公主道:“说的再细一些。”
    俞星城有些拿不准:“此事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燕王殿下也在其中——”
    皇帝的声音终于想起:“年纪轻轻,不要学那些老东西。他们相互试探与吹捧的模样,就像是刚撒过尿的老狗在绕着圈闻对方的屁股。”
    俞星城震惊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公主噗嗤一下笑了,又连忙捂嘴收住笑,眼睛嗔向皇帝声音传来的地方:“实在粗俗。”
    这位长公主脸上就写着四个字“但我喜欢”。
    ……俞星城半晌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长公主:“你平日与略儿说话也这样老气?”
    俞星城抿住嘴,想起小燕王提醒过她不要太谨小慎微,便放松了几分,摇头道:“自然不会。殿下很包容人,臣有时候说话很不好听,他也从不生气。”
    长公主点头:“那孩子脾气确实好,但他还不成熟,确实该骂。你与略儿怎么说话,就与我们说说,叫你来便是听你讲点不能给别人讲的话。皇上要听,也是听细节,你若是瞻前顾后,不能如实说来,便是影响皇上日后的判断,才是大罪。”
    俞星城心头一凛。长公主虽然一副来挑媳妇的样子,但皇帝显然不是这样想。
    他是要切实掌握着世界天下格局,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容不得任何谀词与模糊。
    俞星城点头。
    长公主抬手,孔元节拿了个绣墩过来,摆在俞星城旁边,俞星城将绣墩稍微往东侧挪了挪,不敢正对须弥座,而后谢恩坐下了。长公主似乎瞧出来她性格中谨慎的部分,也没多说什么。
    俞星城捋了一下袖边,轻声道:“此役能胜,原因有四。一是英人对印度的压迫,而文化的差别,宗教的割裂,让一些英人觉得不算压迫的事,都是印度人眼中不可饶恕的侮辱。比如英人雇佣印度人前去孟加拉国,但在印度教中孟加拉国乃是恒河尽头,黑水之外,去过便是沾染了污秽,会来世成为贱民,但英人不知,强行命令,引发印度百姓的恶意猜测;再比如英人制造的枪械多用牛油,被印度教认为是故意的诅咒子弹;英人换成猪油后,更得罪了境内三成的伊斯兰教徒与伊斯兰贵族——”
    她说起这些自己了解的事情,就自信且有条理,侃侃而谈,细节诸多,更类比大明,来方便皇帝与长公主的理解。
    “但最主要还是工厂占据了很多公国与贵族的土地。如果只是底层印度人的利益受损,那也不过是这百年来的一次次小打小闹的反抗罢了。甚至曾有过死亡近三百万人的大饥荒……但也就不了了之了。”她已经没再注意皇帝到底在哪儿,而是面对着长公主娓娓道来:“其二,也是因为印度女王拉克希米掌权的时机,她在军力与承诺上能威胁与诱惑贵族们,但她隐秘的平民出身又让她懂得去号召底层印度人,所以若是没有她,换了任何一个人,这场民族起义也不过只能支撑几个月,就会因内讧而分崩离析。”
    她又说了一些印度的实际情况,以及如果不是拉克希米掌权的话,起义可能如何结束的推测,长公主听的微微启唇,似乎从没想到,她能把这一场战争从粮食调配、社会矛盾到宗教问题,分析的如此全面。
    “第三,是因为打的够快。这既是因为大明的威逼利诱要求她快速结束战争,也是因为首都德里被洗火焚烧,彻底引发了南北印度的愤慨。若是这战争再拖几个月,恐怕局面是另一个样子——当然,奥斯曼的强大,以及咱们大明与奥斯曼的结盟,也注定英人无法抄近路调兵前来。而时间赶巧,在印度驱逐英人没多久,法国拿破仑还朝,更是让英人无法抽手,彻底断了英人立即反攻的路子。所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殿内静悄悄的,长公主半晌吸了一口气:“第四点呢。”
    俞星城微微一抿唇:“若皇上与长公主不愿听我的谀词,那我便实话实说。”
    长公主还没开口,就瞧见皇帝的身影就立在帘子后头,背着手道:“你说。”
    俞星城:“第四,因为臣,以及我们下西洋的船队。臣取得了印度女王的信任,在这样的分析下,也让她扫清了对大明的怀疑与不信任。而且船队上又有仙官,连夜回朝递交公文,臣这边承诺给女王的支援,也都能及时到达,女王更愿意让臣对她的战略进行一些建议。臣确实有功,只是这功也是在船队上所有官员同舟共济的情况下,才能有的。”
    皇帝似乎笑了:“行啊。你还不如那些闻对方屁股的老狗,这已经在自个儿的功劳前头摇着尾巴汪汪乱叫了。你说的没错,真要给大明君臣立功,朕是头等,你——三等。”
    俞星城睁大眼睛,似乎在想,自己怎么不算是二等。
    皇帝抬手掀开了帘子,走了出来:“略儿敢用你,也敢在我面前将你说的天花乱坠。他自然是二等有功。”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
    第199章 赤子
    俞星城忙起身, 只是没有再跪拜,而是抬袖深深作揖。
    皇帝穿着一身绘竹白色深衣,衣袖是深灰色织锦, 衣袂翩翩,大袖如云, 拖到地面的衣摆下, 他似乎穿了双软底木屐, 袜子也没穿。果然是如传闻中那样随意。
    听说他视礼法为无物,甚至在阁老讲经时还会旁听而笑,一切给皇帝设下的规矩, 他都乐意于去挑战, 一切臣子或软或硬的胁迫,他都乐意去把事情闹大。
    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做一些疯事。
    比如:
    臣子敢死谏他就敢一会儿把他捧成现世介子推, 一会儿又让他沾手官场腌臜事,再后来故意跟他搞分桃断袖似的暧昧亲密, 让那死谏的臣子求名不得、求成不得、求死都不得;
    要有臣子敢提先帝提先祖, 用他老子来骂他,他就敢伸手硬把臣子拽上皇位, 让做臣的磕头认他爹为爹,他夺了那臣子的官帽去下头跪拜, 说那臣子才是朱家贴心小棉袄;
    他身上的荒唐事实在是太多,在位几十年, 不知多少人怀疑他就是个疯子, 或许他也是真的很疯。但奈何他是个聪明的疯子,不在乎王朝加诸在他身上一切的规矩、骂名或要求的疯子。
    一个聪明的疯皇帝对着礼法与文化拳打脚踢几十年,确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不少大明的风气, 虽然阿谀奉承之风仍在,道德规训仍是主流,但风气显然相较之前愈发的“无礼”“反叛”。对大部分士子而言,是要痛心疾首大骂“礼崩乐坏”的,但对于俞星城这样不靠关系与阿谀上位的年轻官员,她很喜欢这种无礼。
    俞星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也是把不准他的“疯”。
    皇帝做事,确实也不在乎,俞星城本来都觉得皇帝与长公主过于亲密,似乎有些与礼法不和,她心底还猜测说……会不会是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妹妹……
    但皇帝走过来,又立刻道:“凝柔说你很美。你抬头让我瞧瞧。”
    俞星城要是性子古板一些,怕觉得这话是皇帝的不尊重,甚至惴惴皇帝会不会想把她给塞进宫里去。
    但她还是扬起脸来,站直身体。
    皇帝端详她。
    他目光跟长公主的好奇如出一辙,甚至更直接。俞星城一瞬间觉得,皇帝没有用有权有势的男人的目光在看着她,而就像是婴孩出生后第一次看花,是纯粹的欣赏,对美的欢欣。皇帝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