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悦眨了眨眼。
    似乎是终于想通了些什么,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该怎么选了。”
    在傅悦家吃了顿晚餐,衡玉和席清告辞离开,趁着还不算太晚,又陆陆续续去拜访了其他人。
    假期第二天,两人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待着。
    天色暗下来时,警卫员开车来接衡玉回官厅水库。席清帮衡玉收拾行李,往她的行李箱里装了几坛腌制好的酱菜,又把两包咖啡塞了进去。他仔仔细细锁好行李箱,帮衡玉放进车里。
    “席清。”衡玉站在他身后,淡薄的月色洒在她卷翘的睫毛上,衬得她本就削瘦的身形更加纤细。
    席清给她加了件外套:“照顾好自己。奚先生,我们可以很长时间都不见面,只要我知道你在华国的某个地方平安无事、身体健康。”
    衡玉问:“是不是有人跟你告状了?”
    “没有人,但我还不了解你吗。”
    衡玉微微一笑:“你也保重好自己。”
    顿了顿,她直视他的眼睛,近乎一字一顿:“我走了。”
    席清没说话。
    他只是轻轻拥抱了一下她。
    温热的右手在触碰到她瘦弱而挺直的脊背时,无声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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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画画。
    以前跟爸爸妈妈一块儿被困在小房子里的时候,我就经常搬张小板凳坐在阳台上,画着窗外的花花草草和误闯入的雀鸟,觉得它们就是无垠的天地。
    但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
    我希望我的同辈、我的后辈不会再像我一样被困在小房子里;我希望他们可以学习画画,学习唱歌,学习跳舞,学习他们喜欢的任何东西;我希望他们远离饥饿,吃饱穿暖,不用承受与家人分别之苦;我希望他们可以荒度时间,只要能在荒度时间的时候感到快乐。
    十年后的我,想要成为一名战略科学家。如果爸爸他们走累了,走不动了,我就有底气让他们好好休息,让他们把一切都交给我。这才是我的梦想。
    ——作文《十年后的我》傅悦
    第108章 与国诉情衷40
    回到研究基地时, 表盘上的时针恰好走到了九点。
    衡玉拜托警卫员把她的行李提回住处,她自己拎着两大袋橘子走进食堂。
    基地的居住条件很恶劣,到了晚上,除了几间研究室外, 就只有食堂是通了电的。所以每天晚上, 整个基地最热闹的地方必是食堂无疑。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衡玉走进食堂, 发现食堂里只是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人, 根本不像平常一样围坐满了人。她最熟悉的郭弘义、傅浙和师兄陆帆也全都不在这里。
    衡玉将两袋橘子放到桌子上,倾身去问坐在她身边的研究人员。
    “今天基地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中午郭先生视察工作进度时, 突然气喘吁吁晕倒在地, 这件事惊动了很多人,听说上面还有领导特意来了趟基地探望郭先生。整个基地都乱糟糟的。”
    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番话,衡玉身形微微一僵, 额角突突直跳——郭先生晕倒在地?
    研究人员认得衡玉,知道她是郭弘义最看重的学生, 连忙把今天的情况简述出来:“你别急你别急,郭先生傍晚的时候已经清醒过来了, 现在应该正在屋里休息。”
    两人的交谈惊动了其他人,衡玉压低声音道了声谢, 疾步折出食堂, 直奔郭弘义的住所, 打算去探望郭弘义, 顺便给郭弘义切个脉。
    郭弘义住的地方靠近一处土丘。
    屋子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 只有远处的路灯带来微弱的光亮。
    衡玉走到屋子前,轻轻敲了两下门, 压低声音道:“先生, 你睡下了吗?”
    稍等片刻, 里面没有人应声,衡玉耳畔只缭绕有此起彼伏的蛙叫声。
    就在衡玉打算直接推门入内时,傅浙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咦,衡玉,你回来了?”
    衡玉回头,瞧见傅浙正背着手,从土丘方向慢悠悠朝这里走来:“傅先生,郭先生他现在是在屋里休息吗?”
    “他在土丘上吹风。”傅浙指了指旁边的土丘,“我陪着他坐了会儿,他嫌我烦,就把我赶了下来。你要是想去找他,就直接上去吧。”
    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出衡玉的欲言又止,傅浙摆摆手:“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你老师吧。我陪着他折腾了一天,也实在是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多谢先生。”衡玉道了声谢,站在原地目送傅浙离去,这才朝土丘上方走去。
    片刻,郭弘义那枯坐的身影落入衡玉的视线。
    “先生,我回来了。”
    郭弘义缓缓转过身。
    明明是大夏天,他肩上却披了一件厚厚的军用外套,外套太大了,于是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躯更添了几分不堪重负。他整个人都藏在无边黑夜里,被漆黑吞噬着,只有一双隐在眼镜后的眼睛,明亮温柔,熠熠生辉。
    “回来得正好,衡玉啊,来陪我坐着吹吹风。要不是病上这一回,我也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在这里发呆。”
    郭弘义没有隐瞒,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向衡玉说出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当然,也实在是瞒不住。
    衡玉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也很自然地问道:“您是哪里不舒坦?”
    “说是常年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心脏供血就出了些问题。”外套顺着肩膀往下滑,郭弘义伸手拽住它,侧过头看着衡玉,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真的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在实验室里熬上个几天几夜都不碍事,现在每天按时睡觉按时吃饭,该做的锻炼也一直在做,这身体却不顶用了。”
    以前觉得自己还年轻,直到今天中午一头栽下去,头重脚轻之时,才惊觉岁月之不饶人。郭弘义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他只是有些遗憾身体在这么紧要的时刻拖了后腿。
    衡玉为他切脉。
    脉象紊乱,满身沉疴。
    “……您以后不仅要按时睡觉暗示吃饭,还要多睡多吃才行。”
    郭弘义唇角微微弯起,他将手收进外套里,仰头凝视这片无垠的苍穹——夜黑月暗,天上几乎找不到一颗星星:“今天是什么天气,居然连颗星星都没有。”
    衡玉扯出那条贴身佩戴的星星项链,用指腹摩挲着星星被打磨圆润的棱角,放在郭弘义眼前晃了晃:“先生,我这里有一颗星星。”
    郭弘义唇边的笑更浓了几分:“这条项链很漂亮。”
    “席清送我的。”衡玉说。
    她很喜欢这条项链。
    它象征着一位航天工作者的浪漫。
    听衡玉提到席清,郭弘义忍不住问起席清的情况。知道席清一切安好,郭弘义笑了下,忍不住‘数落’起她来:“你怎么不在家多待一晚上,明天再过来?你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研究所这边再忙,按理来说也不差这一晚上的时间。”
    “今晚回来,休息一晚明早就能加入工作。要是明早才赶回来回来,明天一天基本都荒废了。”
    郭弘义无奈一笑,也不再聊这个话题,转而跟衡玉提起工作上的事情。
    “现在爆轰材料的炼制已经取得显著进展,武器级铀的提炼也该提上日程了。兰州新建了个浓缩铀厂,我打算去那边的基地坐镇,亲自主导这项工作。”
    铀235是制作原子弹的最核心的材料。提炼出足够致密的铀,是整个生产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这项工作由郭弘义主导,是没什么异议的。
    但想到铀的高放射性,衡玉还是忍不住拧起眉心来:“先生,其实我也可以胜任这项任务。”
    郭弘义轻笑,枯瘦的手压在衡玉的肩膀上,话语坚决毫无回旋的余地:“不可以,这项工作必须由我顶在最前面。”
    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现在的科技还是太落后了,就算全身被防护服裹得厚厚实实,还是没有办法完全阻隔掉放射性物质。
    这项工作非常重要,也极端危险。
    正因如此,郭弘义才必去无疑。
    ——现在正是华国最关键的时刻,有时候连国家领导们都在怀疑积贫交弱的华国能不能搞出原子弹,他身为核武器项目的第一负责人,必须永远顶在最前面,永远坚定向前,一步都不能退,一步都不能迟疑。
    衡玉沉默。许久,她举目望着郭弘义,问:“大概什么时候启程去兰州?”
    “后天。”
    “……您的身体能经得起长途跋涉吗?”
    “能。”
    似乎是觉得这句话还不够表明他的态度。
    于是在衡玉的注视下,郭弘义续而笑道:“肯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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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渐深,气温也越发降低。
    两个人没有在土丘上久待,郭弘义虽然才刚睡醒没多久,但跟衡玉聊了这么长时间的天,精神头也倦懒下来。衡玉扶着他走下土丘,将他送回屋子。
    郭弘义的住处很狭窄,普普通通的木棚房里面堆着张行军床和一套桌椅,桌子上铺满了用过的草稿纸,角落搁着一个烧水的炉子。摆完这些东西,屋子基本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了。
    衡玉抹黑走进屋里,点好蜡烛,这才请郭弘义进来。在郭弘义坐到床边时,衡玉拎起炉子上的水壶给他倒了杯温水,喂他服下医生开的药。
    待郭弘义吃完药,衡玉才告辞离开。
    她两只手背在身后,沿着泥泞的羊肠小道,慢悠悠往她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系统突然冒了出来:【天好黑啊,为什么这条路上不多修几盏路灯】
    “因为就要天亮了。”
    【等研究完原子弹,郭先生是不是就能好好休息了?】
    “原子弹研究好了,还有氢弹、导弹。国防科技的研究是永无止境的,只有人的生命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天。”
    系统大抵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隐喻,陡然沉寂。
    两天后。
    清晨五点,细雨霏霏。
    整个基地都笼罩在这片朦胧雨雾之中。
    俗话说“出门的饺子进门的面”,今天郭弘义他们要启程赶去兰州铀厂,食堂特意给他们煮了饺子当早餐。衡玉把饺子端到郭弘义面前:“温度刚刚好。”
    郭弘义谢过衡玉,埋头吃饺子。直到有了几分饱腹感,郭弘义动筷子的速度放慢下来。喝完最后一口面汤,郭弘义放好碗,目光从老友傅浙身上掠过,再到他的学生陆帆,最后与衡玉对视。
    “先生。”衡玉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