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家的正房,老两口住的最东侧的屋子里,刚进屋准备歇息的刘老头,看到早就回屋的自家婆子还没有睡,见到他进来,突然喊了一声,“老头子。”
    刘老头嗯了一声,把手里已经完全熄灭的烟枪放到了床尾的柜子上。
    “今天是哪一天了?”
    “二十号。”
    “我没记错日期呀,”胡老太小声地嘀咕了一声,“邮递员今天应该来村里了,队长怎么没通知我去拿老四的汇款单?”因为邮递员来村里送信的时候,大家都在上工,所以没送到各家,而是直接送到生产队,再由队长,通过大喇叭,通知大家去拿。
    老四寄的汇款单,每个月都很准时,二十号寄到家里来。
    “不会是老四媳妇偷偷去拿了吧。”胡老太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那丧门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突然惊起,要出门去西厢找陈氏,让刘老头给喊住了,“不会的,老四是寄给你的,写的是你的名字,她去拿,队长也不会给她,再说了,汇款单上一直写的都是你的名字,她拿了也取不了钱,估计是队长太忙,没来得及通知,你明天去生产队问问。”
    “对,对,对。”胡老太听了这番话,安下了心,重新坐回床边,“我明天一早就去问问。”
    老四打小就孝顺,什么都听她的,不像老三,就是个白眼狼,给他媳妇都能找到个临时工,让他给老五找份工作,他就推三阻四的,可怜她家老五,好好一个大学生的苗子,碰到学校乱了起来,连高中都没法念完,眼下,还得和他们这些泥腿子一起下地干苦力活,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家老五怎么能干这样的活?
    “老婆子,这回取了钱,你拿一半给老四媳妇。”
    “凭什么呀?”胡老太听了刘老头的话,直接不干,“我儿子寄给我的,就是我的,给那个丧门星馋嘴婆,就她那样,给多少,都不会嫌多,也不会记着我们的好,我不拿这钱去打水漂。”
    “这不是分了家……”
    “分家怎么了,分家也是我儿子。”胡老太直接打断刘老头的话,又叮嘱道:“我告诉你,分家的事,先不许告诉老四,反正他在部队里常常一两年都不回来,等他回来了,到时候,我再和他说。”
    老四从小就木讷,却也是最听话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陈氏闹了七八年,汇款单上依旧只写她的名字。
    这一点,胡老太很有信心,所以根本没多少顾忌,“你想想,一两年,我们能多存上多少钱,老大媳妇脑子有问题,自己都要人看着,又收拾不了家里的活计,这以后,兵子娶媳妇都困难,我们得给他多存点彩礼的钱和票,还有老五的工作……”
    嘀咕到这里,胡老太又犹豫了一下,“老头子,要不写信的时候,还是让老四今年年底回来一趟,老三那个白眼狼是靠不住了,老五的工作只能指望老四想办法。”
    这话刘老头也认同,除了老三和老四,家里没有认识别的人能帮忙在城里找份工作,上次好不容易,老五的朋友打听到县里的五金厂招工,老五匆忙赶过去,参加考试,没有选上。
    正房这边,刘老头和胡老太说了大半夜的话,商量着家里的事情,没有睡着。
    同一个院子里的西厢,半夜里,夜深人静之时,母子四人,也兴奋得没有睡着。
    陈氏手里紧紧捏着那张汇款单,还有十张全国通用粮票,从十市斤到一市斤不等,很明显是临时凑的,她数了五遍,一共有五十三市斤。
    刘艳兄妹三个,一人手里抱着一盒罐头,刘艳站在后院里,天上繁星闪烁,她就着灰蒙蒙的夜色,竟看清上面的包装上有一个肉字,口水都流出来了,只是她妈没发话,他们都没敢打开,因为她妈现在明显有点不正常。
    “军子,你帮妈再看看,这汇款单上,写的是多少钱来着?”
    “七十九元二角。”
    “你再仔细看看,上面是妈的名字?”
    “是妈的名字。”他妈叫陈春红,汇款单上收款人一栏,工工整整写着这三个字,刘军低头就着萤火虫的光,又看了一遍,这萤火虫还是她妈让他和他弟一起去抓的,放到一个不知他弟从那拣来的玻璃瓶里,此刻,他的内心很无奈,可还没有完。
    又见她妈把那个包裹袋拿了出来,这回不仅问他妈的名字,还问他爸的名字,语气中充满怀疑,“真是你爸寄过来的,没有搞错?”
    “妈,是我爸的名字。”刘军老实回答,他没忘记,他妈问第二遍时,他只露出一点不耐烦,他妈就朝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他念了四五年的书,家里就他一个识字的,连这点活都干不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是爸寄过来给妈的。”
    “刘春生竟然会给我寄东西。”陈春红犹有些不敢信,刘春生是孩子他爸的名字,陈春红望向二儿子,“华子,你掐我一下试试。”她觉得,她是在做梦,那根榆木要是会给她寄钱寄票寄吃食,她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了。
    之前和他说了多少遍,闹过多少回,都比不上他妈的一句话。
    这七八年间,她想了一切办法,也只从他身上搜来二百块钱不到。
    刘华不敢不听他妈的话,刚要上前,却让他妹给拦住了。
    刘艳之所以拦住,是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这都已经是第四遍了,连她看到肉的兴奋劲都下来了,她妈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现在只想吃肉,然后去睡觉。
    已经大半夜了,好不好?
    他们下午经过生产队的时候,也没想到,竟有她家的包裹,而且是寄给她妈的,队长交待他们,回去后告诉她妈一声。晚上,她妈下工回来,听到消息,一开始就不信,后来等天完全黑了,外面没什么人了,磨不过他们几个,才带着她二哥一道去了趟生产队,然后领了一个大包裹回来。
    好在,她妈在外面撑住了,回来才发起了傻。
    第8章 藏东西
    “妈,爸给你寄东西才正常,你快收下。”刘艳说道,朦胧夜色下,哪怕看不清她妈的表情,但也不愿她妈再发傻下去,再这样没完没了,天亮都不能完事,刘艳把手中的肉罐头朝她妈面前一举,“我要吃这个。”
    陈氏看了眼小女儿手中的罐头盒子,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但并不妨碍她对罐头是好东西的认识,“好,吃这个。”蹲下身一把抱住小女儿,然后兴奋地在小女儿脸上亲了一下,“对,闺女说得对。”给她的,她就收下,想那么多干嘛,家里现在正缺吃的。
    刘艳被她妈突如其来的熊抱还有亲亲,给吓了一大跳,别说平常家长和孩子根本没有这么亲密的方式,她好歹也是一介成人的灵魂,有些不自在地伸手揉了揉被亲过的地方,还好,没有口水。
    “艳儿,你和你大哥先进屋去,老二留下来给我打下手,等会儿妈给你们开罐头,”陈春红的理智上线,一想明白,就恢复了平时的利落,开始收拾那个足有十余寸见方的包裹,包括儿女们手上的,一共有十二盒罐头,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装着钱和票的铝制饭盒。
    这样的饭盒,老虔婆就有一个,也是孩子他爸从前给带回来的,所以她认识。
    只听刘华轻声道:“妈,我去灶房拿火钳和菜刀。”
    “去吧,你小心点。”
    “没问题,交给我好了。”刘华撒丫子从后面绕去灶房,母子俩配合密切,明显不是第一回 干这样的事了。
    陈春红没有去拿儿女手中的那三盒,只把剩下的九盒收起来,粮票和汇款单她拿一半放身上的口袋里,另一半拿了个玻璃瓶,全部装进瓶子里,这拨骚*操作,刘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她妈要干嘛,后面,又见她妈拿水泼不远处的两株柳树。
    没一会儿,二哥回来了,手里赫然拿着家里那把大菜刀,还有她奶抽人的大火钳,“妈,一起挖。”
    一起挖?
    刘艳听得赫然开朗,她妈这是要挖洞把东西藏起来吗?是她猜的那样嘛?刘艳来了精神,连对肉的馋意都去了几分,兴奋得两眼亮晶晶的,凑了过去。
    陈春红一发现女儿还没走,忙低声斥道:“你们怎么还没回去?军子,把你妹妹带回屋去。”
    “妈,我不会说出去的。”刘艳举起小手保证,“我想看。”她妈不给她和她大哥看,大约是怕他们两个嘴不严说出来,把二哥留下来,是二哥一向护食,而且一看就是常给她妈打下手的。
    “我也不说出去。”刘军看了眼他妹,又看了眼他妈,没明白什么意思,但瞧着他妈和二弟干劲十足,他也想留下来,他也想看。
    “不行。”陈春红放下水桶,一双手一边拉一个,半提半拉,把他们推进了屋子里,警告道:“快关上门,不许出来,要是出了房门,等会儿吃罐头,就没你们俩的份了。”
    这话一出,刘军吞咽了下口水,“妈,我会看住小妹。”他在三伯家几年,吃过一次罐头,知道这种东西好吃。
    “军子是好孩子。”陈春红满意地摸了下大儿子的脑袋,然后急忙从外面拉上门,转身过去,接着干活,得挖两个洞,把东西分成两份埋。
    最近一直没下雨,地上的泥土很硬,所以她刚才才会泼水,最主要的是家里没有趁手的工具,要是能有一把锄头,挖个洞埋东西就简单多了,今晚也是收到东西太突然了,要是往常,她趁干活的时候,拿着锄头回来先把地上的泥土松一松,会快上许多。
    这会子,她们母子俩只好用菜刀和火钳挖洞。
    相比于后门外,柳树下,干劲十足的母子俩,屋内,刘艳和大哥刘军大眼瞪小眼,刘军紧拉住他妹的手,刘艳哀怨地瞪着大哥,可惜黑麻麻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哥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神,刘艳只瞪了一会儿,觉得累,扭开了头。
    她妈总是来这一招,可是却出奇得管用。
    这么想着,手里紧紧抱着那盒肉罐头,觉得很满足,睡意袭来,连什么时候睡过去都没有印象,次日清晨从床上醒过来,外面灰蒙蒙的一片,大哥和二哥还在睡,她妈已经起来了。
    下意识伸手一搂,手里的罐头不见了。
    刘艳一骨碌爬起身,下了床,抬头看见放在床尾箱子上的三盒罐头,除此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放下了心,噔噔地迈着小短腿往后门走去,她还记得,妈和二哥半夜挖洞埋东西。
    “妈。”看着她妈在灶边煮红薯,刘艳喊了一声,外面竹杆上晾着湿衣服,还在滴水,她妈起来得可真早,连衣服都洗好了。
    “起来了洗脸,我给你们留了热水。”陈春红往灶里加了根小木头,起身要给小女儿洗脸,却见小女儿一溜烟从她身边跑开,直往昨晚她埋东西的柳树下。
    刘艳仔细查看了下两棵柳树下的泥土,早已经被踩平,根本看不出痕迹,要不是她知情,肯定猜不到,这下面埋有东西,她妈果然技术纯熟,刘艳佩服极了,冲到她妈面前,笑嘻嘻地冲她妈道:“妈,都埋好了。”
    陈春红只惊愕了一下,很快就释然,女儿自从傻病好了之后,越发像个小人精了,伸手点了点小女儿的鼻子,“就你精怪,”又叮嘱道:“别往外说。”
    “妈,你放心,我谁都不说。”刘艳说完,她妈拉着她要给她洗脸,她强烈要求自己洗。
    陈春红给她兑了温水,只在旁边看着,让小女儿自己洗。
    洗完脸后,刘艳突然问道:“妈,我们家有老鼠洞吗?”
    “当然有呀,你看,那墙角下就有个大老鼠洞。”陈春红指了柴堆后面。
    刘艳吓得退后半步,才仰头疑问道:“里面有藏东西吗?”
    “怎么可能,藏了也早让你奶和你二伯娘挖走了。”陈春红拍了下女儿的头顶,“好了,别想七想八了,去叫你哥他们起来,我们今天去一趟县城。”她要把钱取出来,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这次发什么癫,但失望太多次,她已经不想去猜原因了,唯有取出来放到她身上,她才能踏实。
    并且,家里也要添置许多东西,另外老虔婆昨日没收到汇款单,今日一定会去生产队问队长,她收到包裹的事瞒不住,老虔婆肯定会逼着她要东西。
    今天铁定有一场硬仗要打,索性到生产队里请一天假,相比于她的名声不好,老虔婆一向在村里有个好名声,这回先让她急一急,正主不在,让她有火也没法发,只能憋着,急不死她。
    一家子吃了早饭,每人半个红薯,陈春红又打开了一盒罐头,里面装了一整块绛红色像发糕一样的东西,她尝了一口有猪肉的味道,有咸味,用来炒菜应该不错,家里没有锅,她只好用热水泡了下,然后分成四份。
    刘艳一眼就认出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午餐肉,看着不伦不类的做法,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她实在馋,全过程一直在流口水,哪怕用热水泡过,她吃的时候,也觉得,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吃过最好吃的午餐肉。
    好吧,她上辈子不爱吃午餐肉,没多少对比。
    早饭过后,院子里已开始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天色也渐渐亮堂起来,陈春红洗好碗,和孩子们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走,我们出门,今天妈带你们去县城。”
    听说去城里,几个孩子都兴奋不已,受了陈春红的影响,倒没有欢呼出声,刘军有些忐忑问道:“妈,那个我今天早上的牛草还没割?”他没忘记,她妈说了,割牛草,赚工分,有肉吃,现在是有罐头吃。
    刚才吃的那一块,他还没满足,还想吃。
    “今天妈请一天假,你也跟着放一天假。”陈春红对大儿子的自觉很满意,带着儿女出门,拉上后门,把剩下的两盒午餐肉,藏到柴堆子下面,草草掩盖了一下。
    刘艳一眼就看到了,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妈,这么明显的位置,太不科学,也太不符合她妈的风格,“妈,藏在这里,很容易被人发现。”翻一下柴堆就能看见。
    “那就让他们发现好了。”陈春红笑眯了眼,让他们发现,让他们吃,不吃,怎么能让他们还回来,怎么堵他们的嘴?
    刘艳看见她妈的神情,顿时打了个激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小可爱们都猜中了,嘤嘤,再猜一波,他爸为什么要寄粮票和肉罐头~(饿的原因除外)~嘻嘻,再求一波收藏评论~~
    第9章 爱多事的队长
    生产队的队长叫刘大根,他媳妇姓孙,村里年长一辈喊她大根媳妇,同辈有叫孙姐或叫队长嫂子,晚一辈的大多称伯娘或婶娘,反正村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攀上点亲属关系。
    陈春红带着三个孩子走到队长家门口时,正撞上孙氏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到他们几个,出声招呼道:“哟,春生家的,这么早呀!你这是要门吗?”孙氏看到陈春红背上背了个大背蒌。
    “是呀,嫂子早呀,要出门,所以来找队长请个假,开封介绍信。”陈春红回道,刘大根和她男人同辈,却大上一轮不止,因此,她直接喊孙氏嫂子,三个孩子都开口喊了声伯娘。
    孙氏多看了眼刘艳,然后对陈春红笑道:“看来你家老小是全好了。”
    “是好了,只是我这有点不放心,正好孩子他爸寄了点津贴过来,我打算今天带她去县城找医院检查检查。”
    “检查一下也好,可以彻底放心。”孙氏倒没觉得意外,毕竟,陈春红家老小生下来痴傻,前些年,陈春红也为此求过医,这在队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只是那会子,大家都觉得陈春红瞎闹腾,没见傻子能治好的,生下来没扔掉,给口饭吃,已经很不错。
    “我也是这样想的。”
    “进来吧。”孙氏领着她们进了院子,队长家也是一大家子住一起,这会子天刚亮,各房的人已经都陆陆续续起来,洗漱、洗衣服、做饭的,一片忙碌,相互打了声招呼后,陈春红直接和队长说了要去县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