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迟了,瓦什,他们不是想要你走,他们想要你死。
    “说些什么吧,道格拉斯,无论什么都行。”他的朋友转过布满伤痕的头颅,在森冷的监牢中,依旧对他愉快地笑道,“能在临走前见你一面,已是主给予我的恩赐了……对了,你不知道吧,其实你的每一篇论著,我都有看。”
    他使劲揉了揉酸疼的眼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是么?我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宣科的废话,跟你的可没法比,瓦什。”
    “不,那些是很有价值的体悟哪。不过被你藏得太深了,我差点没发现。”瓦什笑道,“虽然你喜欢用复杂的语法和巧妙的文字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反映自身的思想核心还是能挖掘出的。我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总结你的论著,而且总能发现有趣的观点。”
    跟我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他心酸又安慰地想,我以为我们彼此疏远,其实我们比谁都了解彼此。
    感谢主,真是太好了。
    “不过,我太愚蠢了。”瓦什目光发空,喃喃道,“那些思悟,我本该藏在心里,可我偏要写出来,还要当做谮录上交给其他修士……恐怕最近的牢狱之灾,就是那份最近上交的谮录搞的鬼吧……”
    “不要怀疑自己,瓦什。”他说道,“你永远是个出类拔萃的修士。”
    “谢谢你,道格拉斯,但我再也不会当修士了。”他的朋友笑道,“即使没有‘修士’这个身份,我也依旧会向主祷告,研读经写自己的思悟。”
    他语带哽咽:“好……”
    友人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真是奇怪,一旦想通了,觉得自己先前的执念实在很可笑……我只知道待在修道院浑噩度日,为什么不到外面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呢?”
    “嗯,他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了。”他点头道。
    瓦什说:“是么?那可太好了!”
    “是的。估计你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能站在修道院外的世界了。”他注视着墙体里渗出的液滴,如血与泪,在砖缝蔓延,“我保证……”
    他永远记得那时友人脸上的笑容与希冀。
    与对方躺在手术台上,那惨白的脸、僵硬的四肢和空洞的双眼,对比鲜明。
    那是他最为难熬的几个小时,头晕目眩,却不敢不集中全部的精力。他下刀的精准度受人认可,面对着这个人,更是不敢有丝毫差池。
    稍有不慎,便可能对他的朋友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呕……”
    待从冰冷的手术台离开,他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他趴在盥洗台上,嘴唇青紫,手指上还沾着刺目的血渍。他双眼泛红,泪水濡湿面庞,抬脸注视着镜中憔悴苍白的自己,笑了起来。
    “你这个畜生……”他嘶哑地说,“你亲手毁掉了你的朋友……毁掉了他……你是个畜生,道格拉斯……”
    他一遍遍地搓洗手上的血渍,搓得双手发红,几乎搓掉了一层血皮。
    ——瓦什·波鲁疯了?
    ——千真万确,你看他那个样子,比真正的疯子怕是还要疯一百倍……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必用死刑处置了。一个白痴,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呢?
    ——仁慈的上帝不会跟一个疯子为难的。比起让他死,还是让他赶紧离开教会吧……
    教会里出了一个真正的疯子。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唯独他一个人缩在一间黑屋子里,浑身赤|裸,一遍一遍,神经质地搓洗双手,面对着镜中双眼空洞的自己喃喃自语。
    “你有罪,道格拉斯。”
    他取出一根粗糙的牛皮鞭,面对镜子里那个污秽的魔鬼,狠狠抽打。清脆的鞭响撕碎了他的身体,也撕碎了他的心,让爱与悲痛的残骸落入阴影。
    “你有罪,你有罪,你有罪……”
    他打得精疲力尽,瘫坐在地,在空茫孤寂的黑暗中,环抱住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哀声哭泣。
    “瓦什……”
    再无应答。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试修士“瓦什·波鲁”。
    不过多了一个名为“波波鲁”的疯子。
    ****
    修士瓦什·波鲁,同样也是疯子波波鲁,正于一条灰蒙蒙的长廊上行走。在戳碎了那唯一的眼珠后,他就被送入了这样一个神秘的地方。黑白砖块拼就的长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行走在空旷的道路上,看向两侧墙壁上映出的,只属于那个名为“道格拉斯·海登”的记忆。
    不仅有他,还有鲍德温,以及其他修士。从人人讥讽的“莫哥尔野种”到位高权重的“海登主教”,从沉默寡言的试修士到残忍冷酷的无心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