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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我恨过他,埋怨过他,厌弃过他……
    “但我比世上所有人,都爱他。”
    黑袍修士怔愣地瞧着面前之人可算得上诚挚的眼神,一时无话可说,只闷闷地将桌上的花露一饮而尽。
    “既然您认为自己这样是爱他,那便只让自己无愧无悔就好了。”他平静地说,“反正,对方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
    这最后一句话犹如击碎世界的铁锤,让所有禁锢灰飞烟灭。瓦什呼出一口气,视线晕眩,没过一会儿就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无愧无悔?”
    道格拉斯轻声重复了一遍,继而摇了摇头,“但真是遗憾。我比这要贪心得多,瓦什。”
    他将沉睡的友人抱到床上,从怀里掏出四支密封好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黄色、蓝色、红色、黑色四种颜色的液体。
    道格拉斯先拔|出黄色液体的瓶塞,将几滴液体倒入瓦什的嘴里。这种药剂对人意志和情绪的影响极大,用量过多很容易使人精神崩溃。相关配方曾记录在五六年前秘密出版的第一本《亡灵之秘》上,许多人擅自调配药剂,令他人服下,便能轻易调动起对方埋藏心底的情感。
    现在已经成为迟暮帝国教会明令禁止的“禁药”。
    道格拉斯将黄色的液滴滴进黑袍修士嘴里,耐心地坐在床边,注视着对方的反应,就像一个观察小白鼠的实验记录员。修士沉静的脸逐渐漾起一丝微笑,主教问道,“瓦什,你现在开心么?”
    睡眠中的修士以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回应了他。道格拉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是否记得,道格拉斯·海登?”
    “告诉我,他在你心里的位置。”
    说着,道格拉斯贴近对方的胸膛,估算黑袍修士心跳的频率,以及变化的体温。几滴液剂的药效不过片刻便消失了,道格拉斯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记录本,严肃地在上面写好“喜”所带来的生理变化,并草草写下瓦什·波鲁偶尔发出的梦呓。
    他依次将蓝色、红色、黑色的液剂倒几滴到友人的嘴里,观察他的反应。待一切都结束后,道格拉斯给瓦什盖好被子,独自一人坐在烛光下,分析得到的数据,结合各种虚拟的场景,与一般情况进行对比。
    火光微弱,他敛起眉毛,在流畅写下一条又一条缜密的推断结论的同时,胸腔内却空虚茫然,冷风穿行而过。
    为什么会这样?道格拉斯感到疑惑,感到不解。
    这不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么?当他将自己的心脏割舍掉后,终于理智冷静地分析问题,不掺杂任何无用的情绪……
    这难道不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状态么?
    “瓦什·波鲁对道格拉斯·海登。比较相对心跳频率,喜悦二成,悲伤一成,愤怒四成,恐惧三成。敬畏有余,欣赏不足。梦话涉及‘鼠笼’、‘试验’、‘欺骗’时悲伤、愤怒的情绪尤为激烈,而‘朋友’一词的出现频率不超过三次,属于所有关键词中的低频……”
    他在心里默念着“实验结果”,忽然浑身疲乏,累了般瘫在椅子上,默默凝望着浓稠的夜色。瓦什·波鲁安稳的睡眠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冷不丁冒出一两句古怪的梦话,烦躁地翻身。
    “你打从心底里认为我是个无耻之徒,瓦什。”道格拉斯静静地说,“也罢,我从没想过让你接受我的观念和价值。”
    即使我们曾亲密无间,选择无视横亘在两颗心之中的鸿沟。
    道格拉斯起身,抹去一切今晚于此存在过的痕迹,离开了这幢幽静的小别墅。他踏出门槛,觉得醉意醺然。也难怪,他给黑袍修士喝得不是什么醒脑的花露,而是浓度适中的酒精。他本想将瓦什灌醉,没想到自己也喝多了。
    酒精在胃袋里灼烧。
    主教一边彷徨在卵石小径上,一边轻声呢喃,“我们终究回不去了么,瓦什?嗯,回不去了吧。你已经打算好帮助莱蒙·骨刺对抗我,甚至包容他破坏教会的规矩,偷走了亡灵圣徒……”
    你打从心底认为莱蒙·骨刺和亡灵罗是你的朋友,却从未想过“道格拉斯·海登”这个名字。
    我与你几年的情谊,甚至不敌你被莱蒙·骨刺要挟的那一年时光么?
    他拄在一棵树上,打了个酒嗝,厌恶地闻到了自己嘴里的酒味。
    “我们做不成朋友了。你说,我理解不了你,我们的友谊早该土崩瓦解。”
    道格拉斯头晕脑胀,迈不开脚步,只得倚靠着树干滑坐在地,等待这场撞击着大脑的醉意尽快消散。
    “既然如此。”他望着无一丝星光的寂空,低声道,“便算了吧,瓦什。你巴望离我远些,而我不习惯作无谓的纠缠……”
    “刚刚好。”
    他将脸埋入汗湿的掌心,嘴唇触到苦涩的咸味。
    你还真可悲,道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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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晚过后,我便整日整日躺在“鼠笼”楼前的草坪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偶尔朝小径后的树林瞥一眼,盼望罗的身影会出现在那斑驳的花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