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禧十八年冬天。
    贺巽不时瞧向外头,晴兰将近十天没来了。
    过去一年多,她隔三差五地出现,频繁的见面,交情自然养成,她那么纯粹可爱,她既聪慧又娇憨,是人都会想与她亲近的,贺巽亦不例外。
    但晴兰从不提自己的出身,每次问,她总是三言两语打发,贺巽曾命人跟踪,试图追出出个子丑寅卯,可那丫头古灵精怪竟然发现了,还带着他的人绕圈圈,最后把人给甩掉。
    她也不同贺巽虚与委蛇,下回进京直接走到他面前,理直气壮道:“当朋友就该剖心相交,哪能搞背后心机,你要是再派人跟踪我,咱们连朋友都当不成。”
    这个称不上恐吓的恐吓,却恐吓到贺巽了,从那之后他再不干这事。
    但是现在他后悔了,如果知道她的住处,他就不必一天等过一天,越等越心焦。
    如果知道她的家世,他就可以探听她碰到什么难题……但是他对她,一无所知!
    贺巽瞄向大门口的目光太密集,密集到黑叙和白叔方眼神互杠。
    他们与贺巽从小就认识,白叔方家里是商户,家里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受重视的两人从小就在外头鬼混,直到碰见贺巽。
    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在贺巽力争上游时,同一个书院中,极力想要向下沉沦的白子和黑子处处看他不顺眼,三不五时就想寻衅。
    这种情况很正常,资优生就是会碍了资烂生的眼。
    然贺巽在祖母掏尽箱底的重点栽培之下,跟着师父学过拳脚功夫,他可不是软趴趴的弱鸡,因此一对二,他把黑白无常打贴到墙壁上。
    最后英雄惜英雄,两人从此跟在贺巽屁股后,哪儿也不肯去了。
    这会儿,黑叙朝白叔方顶顶鼻子,白叔方朝黑叙呶呶嘴,在一阵眼神沟通过后,黑叙走到贺巽身前问:“老大,你在等晴丫头吗?”
    白叔方翻白眼,问什么鬼啊?废话,不等晴晴,还能等别人?
    “晴丫头古怪得很,没来,肯定又结识哪家公子,钻人家钱袋子去了。”
    拜托,会不会说话啊?这不叫安抚,叫往火里泼油。
    推开黑子,白叔方决定自己来,“老大别担心,晴丫头不会出事的,听说她有意盖酒楼,许是在忙这事儿。”这才叫做安慰嘛!
    盖酒楼?欣赏自眼底滑过,他吩咐伙计跑一趟“知味记”找找。
    晴兰拿走五十两银票那天,她和卢予橙上周记吃馄饨庆祝,发现馄饨味道不对,便借机溜进厨房。
    余大同不在,他的妹妹生了急病,病情来势汹汹,大夫不敢保证能不能医好。
    余大同向老板借钱,但当初老板要他,是因为他祖传的馄饨手艺,几年下来,二厨学得差不多了,哪还在乎他做不做。
    一句不借,余大同坐困愁城。
    晴兰找到他,赠银二十两,妹妹病体康复后,余大同写下卖身契投身晴兰。
    余大同厚道,没开馄饨摊与旧主家争生意,却在晴兰的提示下做出蒸、煎饺子,对于食材的变化,余大同勇于尝试,试出多种口味的饺子,再沾上不同酱料,不到半年时间,从路边小摊变成小铺。
    现在要开酒楼了?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她的家庭是有多苦多难?
    此时伙计气喘吁吁进门,来不及喝水,直道:“主子,知味记的余掌柜说,晴姑娘已经很多天没进铺子了。”
    “没问原因?”
    “问了,余掌柜不知道。”
    连余大同都不知道?浓眉一紧,贺巽起身往外走去,哪知这一进一出间,竟和慌张进门的晴兰撞了个满怀。
    他握住晴兰肩膀细看,发现她的头发乱了,衣裳扯破几处,双手却还牢牢地抱住包袱护在胸前,颊边明显一块红肿,是被打的。
    “发生什么事?”贺巽声音含冰,冻得吓人。
    顺过气后,她咧唇一笑,刻意忽略颊边的疼痛,“没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事,是问你发生什么事?”他口气严峻,目露凶光。
    “不就碰到几个纨绔嘛,放心,他们没从我这里讨得了好。”
    出来江湖混,怎能不碰上几颗渣?她不再是二皇子妃,无势可靠,想抢人地盘,自然得承担风险,不过酒楼契书到手啦,新铺子很快就能开张,她的“百味楼”即将在京城出现。
    想着想着,笑靥不自觉浮上,却没发现贺巽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谁?”
    晴兰回神,发现他眼光不善,连忙重申道:“真的真的,我给他们下药了,现在肯定还躺在大街上,痒得打滚呢。”
    痒痒粉还是贺巽特地给她防身的。
    贺巽没答话,视线一转,白子、黑子默契十足,齐身往外。
    老大态度摆明——痒痒粉不够看,得给他们再加点料才成。是啊,好歹得断个手脚,在床上躺大半个月才能记取教训呀。女人啊,就是心软。
    贺巽拉她走到里间,拿了套衣服给她,“我在外头,换好后喊我一声。”
    “好。”
    晴兰快手快脚换下衣服,不料,贺巽端水进来看见她时,噗地!噗声大笑。
    小人穿大衣,松松垮垮的衣服罩在身上,像皮褪一半的蛇,下摆垂到膝盖,衣袖成了水袖,裤脚直接踩在脚底下成了鞋,那是他的衣服。
    见他大笑,晴兰松口气,只不过……让乐意吗?翻年才十岁呢,九岁的小丫头,能指望她长多高?
    他边笑着寻来剪刀,先帮她把衣带紮紧,剪掉过长的袖子裤脚,边剪边道:“怎会矮得这么离谱?”
    “别笑,我容易吗?我努力长、奋力长,天天吸收水分养分,还是这副模样,我有什么办法。”
    “你心思太多,成天琢磨着生意经,饭不好好吃……”他唠唠叨叨地列出她十大生长缓慢因素。
    这会儿白子、黑子不在,要是在,眼珠子肯定要落到地板滚几圈。从何时起,他们高冷酷帅的老大变成了老嬷嬷?
    拿起木梳,他帮她把头发梳齐紮好,拭净手脸,挖取药膏涂在她颊边的红肿上,晴兰痛得龇牙咧嘴倒抽气,他的浓眉打上死结,“痛吗?”
    “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
    不痛还摆那副样?他不相信!
    见状,她冲他猛笑,又说:“真的不痛。”
    他瞪她,没好气问:“这几天去哪儿了?”
    “说到这个……”她立马兴奋起来,拉住他的手说:“咱们合作吧!”
    他承认她有很好的脑子,若非本钱不足,她大概已经将铺子开满大江南北,尤其是她建立人脉的本事不容小觑。
    “开酒楼,想从我这里进货?”
    “那是肯定要的,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找到酿酒很厉害的昆叔,他酿出来的酒又醇又烈,我不敢说在京城能卖多好,但如果卖到北疆呢?北疆冬天一道,飙起风刀子,能把人的耳朵给冻掉,如果有烈酒御寒……”
    她找到前世为自己酿酒的昆叔,现在的她还很年轻,年轻气盛的昆叔,让她花大把功夫才说服他为自己尽力。
    “若是能用在军中,定能减少死亡人数。”贺巽接话。邹大夫说过,用烈酒清洗伤口,有助于伤口消炎。
    晴兰双眼圆瞠,转眼功夫他就想到这点?
    没错,前世她就是大量产酒送往边关,赚回一车车金子,那些金子帮周勤建立起强大的暗卫系统。
    贺巽果然是人才啊,他太能耐了,这么能耐的人怎会败在自己手下?想不明白啊!
    “为什么找我合作?”
    她一笑,亲昵地用手肘撞撞他胸口,“我们是兄弟啊,这门生意太大,我一个人吃不下来,何况有好处的事当然要挺兄弟。”
    “重点是,‘吃不下来’,还是‘挺兄弟’?”他抓住她的手肘,不苟同地皱起眉头,这丫头在商场上混越久,越像个小子,早把大家闺秀的模样给丢了。
    她知道他在皱啥眉头,可大家闺秀如何、温良恭俭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成为弃子?
    重来一遭,她决定当棋手,不当棋子,必要的顽强与圆融滑溜,她必会牢牢抓在手中。
    “有差吗?结果都一样呀。”她痞痞地用两根手指头戳上他的脸颊,“说嘛说嘛,合不合作,快点做决定噢,不然我得找别人。”
    他抓下她的手指,反手将她包裹在掌中,无奈翻眼到:“行,明儿个把契书擬给你。”
    “你可不能让我吃亏太多。”
    他轻嗤一声,反问:“你在我手中吃过亏?”
    “这倒是没有。”反倒是好处占尽,还占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实话说,他待她是真的好,剖心相交的好,被这样一个能耐人如此对待,是人都会心动感激。
    “这几天,你光是跑去找人?”他倒杯水给她。
    她笑盈盈地接过,是她最爱的雨前龙井,他总是记得她喜欢什么,惬意、心满,望上他的眼,她心里暗道:此生,必定不再负欠于他。
    “不止呢,我还找铺子、还买下一批人训练着,酒楼开张后,可有得忙了。”万事起头,想前世,这些人员的事她全丢给周勤处理,可也是如此,人家认的主子从来不是自己。
    “不谈这,来,你看看!”晴兰打开包袱,从里头拿出一卷纸。
    “什么东西?”
    “给你的,这精贵着呢,听说文先生抓题本事一流,你好好读读,明年春闱考出个好成绩,之后进士游街,肯定有你的分。”她很清楚他有多大的本事,前世他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二甲传臚。
    是题猜?贺巽打开细细读过。
    这位文先生果然有几分本事,他竟能猜到将近六成考题。前世,元禧十九年春闱贺巽下场了,虽没考上,却做过考题,题目依然清晰记在脑海里。
    “两份?”他扬眉问。
    “是啊,一份要给橙哥哥的,他明年也要下场。”虽然橙哥哥的程度有些勉强,但卢叔对他寄予厚望,就当练练手吧。
    一份给卢予橙,意思是一视同仁?两道浓眉蹙起,他不开心。
    好几次了,他想提醒晴兰,男女七岁不同席,别老和卢予橙混在一块,却又担心万一她把给听进去,也不跟自己混了呢?因此每回话到嘴边,不得不吞回去。
    他不理解这种莫名情绪,也不愿将这莫名情绪表现出来,只是手指在卷子上不停轻敲。
    片刻后,他凝声问:“你和卢予橙是什么关系?”
    她直觉想要回答哥哥妹妹,但……这个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却一问再问。于是她认真思考后道:“是负债关系,我欠橙哥哥许多,欠得心慌心虚、总担心这辈子还不完,因此但凡有帮得上忙的,我必竭尽全力。”
    同望贺巽,对他,她有同样想法。
    一开始,她确实是用这样的心态接近他的,只是一来一回间……他的本事教人惊艳,他的思绪令人折服,慢慢地,她崇拜他,佩服他……进而喜欢他。
    怎么能不喜欢呢?他待她那么好,他处处帮助她、微乎她、担心她,被这样一个男子关注着,谁能够不喜欢?
    但他们都还太小,她知道世事难料,也清楚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古怪的丫头,他对她的在乎,也许只是……同情、怜悯再加上几分欣赏罢了,因此对于感情,她不敢有过度奢望。
    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只要够靠近、够努力,谁说她不能存下两分希冀?
    是负债关系啊?晴兰的回答让他又一次莫名地松口气。
    他心知这丫头讲究公平、不肯欠人恩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提起笔,贺巽在题目上头圈画,“这题、这题、这题……考的机率有九成,你让卢予橙好好念。”
    “你怎么知道?”她面露讶异。
    “我消息来源比你更多。怎么,不信我?”
    重重一拍手,她抓起他的手臂摇晃,“信,当然信。太好了,如果橙哥哥能够考上进士,卢叔叔肯定要乐疯了。”
    “那你欠他的,算还清了吗?”
    她笑着没回答,却知橙哥哥心有丘壑,他有他的本事,本就不需要她帮助,而这一回……就算不能两清,总也是重担卸下。
    见她不语,他横她一眼,手指又摇上她的婴儿肥,松手后提笔将答案细细写出。
    晴兰捧着脸,看着认真作答的他,一双亮亮的眼睛笑成线。
    贺巽不像外表那样冷酷呢,她知道他将会飞黄腾达,知道没有“对手”阻挠,他定会心想事成,今生结局会出现重大转变,对吧?
    半个时辰后,黑子白子回来了,此时贺巽已派人将晴兰送回家了。
    “三个人,李侍郎家的。”白子低声道。
    “双手双脚全断,又给他们加了痒痒粉,至少得痒上三天。”黑子道。
    手脚全断、不能挠痒,那得多痛苦啊,这惩罚够他们记取一辈子教训。
    贺巽点点头后又摇头道:“我记得李侍郎家有两处铺子,卖金银头面的。”
    啥?连铺子也要夺,这惩罚会不会太……
    啧啧,算这些人倒霉,宁可欺负公主也不能欺负晴丫头,否则下场肯定无比凄惨。
    元禧十九年。
    晴兰、卢予橙和房玉坐在“百味楼”二楼,等着看进士游街。
    百味楼是晴兰开的第一家酒楼,规模不算大,但生意极好。
    卢予橙之前通过秋闱已是举人,今年的春闱成绩差强人意,他喜欢做生意,然而卢叔叔不同意,他便向晴兰借钱,在书院附近赁了处铺子,专卖学生喜欢的点心和文房四宝,生意蒸蒸日上,他又经常呼朋引伴到百味楼喝茶、作诗,替酒楼添生意。
    晴兰脑子一动,将书生作的文章诗词誊写出来,空出一片墙张贴。
    作品被贴在墙上供人读阅,书生们骄傲又得意,便更喜欢到百味楼聚会。
    这回的二甲进士中,有三人是百味楼常客,晴兰以此大肆宣传,今日特别备下炮竹替三位进士老爷庆祝。
    总体而言,日子是越过越鲜活了,晴兰有铺面、有庄子,还在京城买下新屋,好吃好喝好住地供着王嬷嬷,眼看她身子越来越健康,看起来比过去更年轻……晴兰觉得人生本该是这般。
    “快到了吧?”房玉捧着下巴,一双大眼睛往街道那头瞧去,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靠在晴兰身上,分明比晴兰大两岁,却像妹妹似的爱撒娇。
    “还早呢,他们得先进宫谢恩。”卢予橙道。
    “听说新科状元是个十四岁少年,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吗?”房玉问。
    “他不是贵公子,就是个平头百姓,念书之余,还得养弟弟、照顾祖母,他白手起家,开许多铺子,他的脑子灵光……”讲到贺巽,晴兰哇啦哇啦说个没完,她可骄傲着呢,彷佛那成就是自己的。
    “停!你这么了解他?”房玉问。
    “他是我大哥哥。”晴兰用姆指指了指自己,得意洋洋得很。
    “是啊,人家现在眼里只有大哥哥没有橙哥哥,唉,谁让大哥哥是状元。”卢予橙说得酸溜溜的。
    自从贺巽出现,妹妹就被抢走一半,他当然不满意,可贺巽能力高强,他便是拍马也及不上,能怎么么办呢?
    “噗”一声,房玉大笑,捧起糖水往他身前凑,“糟糕,咱们家橙哥哥吃醋啦,快喝点糖水调调味儿。”
    “别闹。”卢予橙推开她。
    “要闹,就要闹,不把橙哥哥满身醋味儿闹开,这饭还吃不吃得下?”
    房玉往他身上钻,晴兰挠他痒痒儿,三人玩得正起劲时,伙计却苦着一张脸走进厢房里。
    “东家,楼下有位姑娘非要咱们开一间厢房给她,谁都劝不了。”
    晴兰蹙眉,“我下去看看。”
    “我陪你。”房玉和卢予橙异口同声道。
    “不必,我去去就来。”
    做生意嘛,碰到恶霸机会可不少,周旋这种事她已驾轻就熟。
    晴兰没想到与掌柜对峙的……竟是自己?更正,是前世的自己,夏媛希。
    一阵兵乓声,夏媛希将柜台上的算盘笔墨全扫到地板,笔筒、砚台碎了,墨汁喷满地,正在用膳的客人们纷纷挤到一旁,深怕被波及。
    “小姐别生气,我们先回府吧!”婢女好意在她耳边低语。
    没想夏媛希一个巴掌甩出,婢女脸上多了几道红印。
    “小小贱婢,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
    婢女惊恐跪地求饶,没注意到地上的碎瓷,这一跪,瓷片刺进膝盖,转眼裙摆染出一片殷红。
    晴兰心头揪起,“夏媛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伙计想把人扶起来,但没有主子发话,婢女死活不肯起身。
    掌柜道:“请姑娘别为难下人,不是我不愿意腾位置,实在是……别说厢房了,铺子里外的位置也都教人订满,挪不出来了。”
    “挪不挪得出是你的事,今儿个我非要吃上一顿不可。”夏媛希不让步。
    “姑娘,进士游街是朝廷三年一度的盛事,厢房早在半个多月前就被订光。”
    进士游街有啥了不起?每三年一批进士入朝,有几个能混出名堂?有人官当到胡子发白,家人还得吞糠嚥菜,这种官不当也罢。
    “要不,明儿个我给姑娘留最好的厢房,上最好的茶水菜肴,权当赔礼。”
    掌柜极有眼色,见对方穿着打扮,必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这种人万万招惹不得,他们为生计没日没夜忙着,人家可是闲闲等着随时上门找茬,一旦招惹,怕是后患无穷。
    大家都觉得店家退让至此,这姑娘该适可而止了。
    但闹都闹了,没达到目的她哪肯歇手,“当我是乞丐吗?一桌席面就想打发?今日不教我遂意,谁也甭想顺心。来人,给我砸!”一声令下,几个小厮抢身上前,就要摔桌子。
    晴兰才要阻止,没想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住手。”
    顺着声音望去,是穿着一月牙色长衫,浓眉飞扬、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晴兰顿时心头一阵温暖,那是夏晨希,是最疼爱自己的四哥哥。
    见夏晨希走进门,夏媛希恨恨的握紧拳头,却也同时换上一张娇俏可人的笑脸,她依偎到他身边,撒娇道:“四哥哥,哪有人这样做生意,他们好坏。”
    “这位少爷,实在是今天情况特殊,里里外外真的都没座位了。”掌柜低眼顺眉,盼着这位公子能讲道理。
    “既然没座位,我们先回府。”夏晨希拉起妹妹就要往外走。
    他心知,府里千方百计给妹妹抬举名声,倘若知道她这般作死,祖父定会勃然大怒。
    妹妹是他从小宠到大的,他舍不得她挨罚。
    “不要嘛,我今天就要知道百味楼的点心是不是虚有其名。”
    前几天吴家办宴会,席间大家说起百味楼的茶点,一个个赞不绝口,听说她没尝过,林家姑娘竟笑话她是乡巴佬。
    她最痛恨“乡巴佬”三个字,她不是!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是!
    “别闹。”夏晨希低声安抚。
    “我哪有闹?是他们不讲理。”
    晴兰眉头深锁,她不知道哪里不对,但那人的行事作派一点都不“夏媛希”。
    祖母教导她,高门贵女笑不露齿、骄矜自持,外祖母教导她,为商首重圆融通达,虽然两人教导方式不同,但都同样想教出一个自矜自持的大家闺秀。
    然而看着对方,她有足够理由怀疑夏媛希已经不是夏媛希,如同夏晴兰也不再是夏晴兰。
    掌柜发现晴兰,连忙迎上前,“东家。”
    点点头,她朝夏媛希走去,朗声道:“不知本店何处不周到,令姑娘如此忿忿不平?”
    晴兰视线与四哥哥对上,她忍不住鼻酸,想起前世四哥哥为自己与父母亲对峙时,他宁愿不要功名,也要为她的死讨回公道,他看重自己胜于利禄功名呀!
    看见晴兰那刻,夏媛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怎还活着?不可能的啊,她明明死了、死得透澈……
    手颤身抖,后脑勺像被人揍一拳似的,麻痛感从脊背处一寸寸攀升,冷汗飙流,夏媛希吓死了。
    晴兰穿着鹦哥绿小襖,外罩珍珠色比甲,没上妆但五官丽雅,肤色粉腻,分明是个十岁姑娘,那双眼睛却像看透世事般清亮剔透。
    她美得亮眼、美得惊人,让众人的目光无法不聚焦在她身上。
    直到现在大家才晓得百味楼的东家居然是个小姑娘,那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撑起这样一间店?
    晴兰弯腰将跪在地上的婢女扶起。
    宛儿原本不敢起身,然视线对上—时,不知道怎地心头一紧,那双眼睛好像过去、未生病前的小姐……
    一时间,她忘记恐惧,随着手臂上的力量慢慢站起。
    晴兰捏捏她的掌心,无声安慰。
    那是过去小姐经常对她做的,宛儿心口更满了,涨涨的、饱饱的,好像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情绪在里头膨胀。
    夏媛希垂眉,飞快隐去眼底惊诧,回答晴兰的话,“我命人订位,人来了,掌柜却说没座位。”
    “是吗?”晴兰以眼光询问,掌柜摇头。
    晴兰道:“倘若订位必定有单据为证,姑娘可否将订位单子取出?”
    啥?哪家茶楼订位还给单据的?她当然没有。
    下人回覆,百味楼订位已满,她才不信吶,不过是家小酒楼,生意当真那么好?她甚至相信,就算满座,一旦直到自己的身分,店家必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腾出位置,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硬,这么不看情面。
    “单据丢了。”夏媛希咬牙道。
    一句话,惹来众人嗤笑。
    夏晨希明白,这摆明是自家妹妹寻衅。他拱手为礼,对晴兰说:“我代妹妹向姑娘致歉。”
    夏晨希和宛儿相同,不过是淡淡一眼却心潮翻涌,那是不曾对任何人有过的感觉,他竟然想要亲近她、探究她、了解她。
    不因为她年纪轻却已是百味楼东家,不因为她倾国倾城有张绝美容颜,而是因为她的眼神,她让他感觉……舒适美好。
    没来由地熟悉,没来由地欢喜,没来由地……他想与她建立交情。
    晴兰也想啊,想和四哥哥多处处,于是扬声相邀,“楼上厢房里,我正招待几位朋友,如公子姑娘不嫌弃,要不要一道用膳?”
    “末流商人哪有资格和我们同桌?想攀高枝吗?作梦!”夏媛希不屑、厌恶也……紧张。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夏晴兰为什么没死?会不会和她一样,是异地魂魄钻入陌生躯体?
    听见此话,晴兰怔愣,“夏媛希”看不起商人?她没接受外祖母的教导?
    拧眉,此时晴兰相信了,她不是“夏媛希”、不是自己。
    “末流商人?公子也这样认为吗?”晴兰望向夏晨希。
    那眼神让夏晨希呼吸一窒。
    他常说小妹那双兔子似的眼睛里,总带着让人无法招架的无辜,凡有所求时,任谁都不能拒绝,现在……很久不见的无辜眼神出现……
    拧了拧眉,夏晨希道:“如果妹妹不愿意就先回府吧。”说完,他向晴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久闻百味楼的点心堪比御膳,今天厚颜叨扰了。”
    “公子请。”晴兰领身前行。
    见状,夏媛希急忙跟上,她怎能让两人独处?
    卢予橙……夏晴兰……
    “夏媛希”手指在桌下绞成麻花,“她”绝对不是夏晴兰,因为自己才是,是承恩侯世子和清倌王柔儿生下的女儿。
    曾经她深恶痛绝,为什么同样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在夏媛希享尽众人宠爱的同时,她连吃饱饭都困难?她妒恨夏媛希,每天都诅咒她早点死掉,好让爹爹接回自己。
    然后,老天爷听见她的痛苦。
    同样发高烧,夏媛希没死,夏晴兰却病重,昏昏沉沉间,她看见王嬷嬷眼泪直流。
    她想,王嬷嬷哭得那么难受,是不是代表自己没救了?那刻她满心怨慰,还没等来好日子呢,她怎能死去?
    但即使有再多怨恨,她还是死了,魂魄随着一阵轻风飘到夏媛希床边,她看见昏迷不醒的夏媛希。
    太医、下人来来去去,有人专司熬药,有人为她拭汗换衣……
    不公平啊,同样流着夏家的血液,待遇为何天差地别?
    便是这点不甘心,让她欺身上前,狠狠地凌辱夏媛希,她掐、她踹、她嘶咬、她用尽力气,然后一个不小心……她进入夏媛希的身体里。
    再度清醒,她成为夏家嫡女,她终于得到心心念念的宠爱与富贵。
    那么夏晴兰身体里面的……会是夏媛希吗?她们交换身子、交换命运?如果是的话,她会不会正在想尽办法夺回失去的一切?
    这个想法太吓人,夏媛希急忙摇头否认。
    不可以,她不要失去,她是夏家嫡女,谁都不能否认的嫡女!倏地,夏媛希望向夏晴兰的目光中淬了毒。
    晴兰没发现,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全落在夏晨希身上。
    四哥哥进国子监唸书了吧,之后,他将一步步顺利通过乡试会试及殿试,成为祖父和父兄的助力,他将被分派到莆县当官。莆县临海,常有采珠人下海,四哥哥托人给她送回一匣子的圆润珍珠。
    许是亲情牵系,晴兰与夏晨希一见如故,几句寒喧便聊了开来。
    “夏公子可认得今年的新科状元?”房玉随手挑个话题。
    卢予橙对夏家人没有好感,连亲生骨血都不要的家族,不值得真心相待。
    “不认得,但他名头响亮。”夏晨希回答。
    “怎嚒说?”房玉又问,她很想知道呢,让橙哥哥喝醋的“大哥哥”是怎生模样。
    “记不记得两年前,京城附近几个州遭遇蝗灾?当时出身商户的贺巽捐粮二十万石及地薯苗栽,助百姓度过劫难,圣旨下,皇帝破例让他进国子监就学。”
    “意思是,如今这状元郎名头是皇帝给的奖励,而非真才实学?”房玉问。
    “他捐粮换得入国子监机舍,这种入学方式引得许多学子对他侧目,更糟的是,他进系学不久就得到先生看重,更让同学心生不满。”夏晨希语气持平的述说,并未偏袒哪一方。
    这事晴兰听贺巽提过,常时她想,得有多强大的心理建设,才能安然地在一群痛恨自己的同侪中求学。
    “能进国子监的哪个不是天子骄子?人人出生富贵,从小眼睛长在头顶上,自认高人一等的他们,怎么甘心与末流商人同学?
    “他的加入就像在凤凰窝里丢进一只野鸡,所有人都觉得被讽刺了。大家联手欺负贺巽,而他冷眼看待同侪的排挤与酸言酸语,从不予理会。”
    “后来呢?”房玉很好奇。
    “又一次一群人围在桌边讽问他,举子名头地花几石粮米交换?他没生气,却道:‘敢不敢一笔?让若我输,立刻离开国子监。’“此话一出,国子监鼓噪起来,消息迅速传出去,有人开出十二道题贴在墙上,长长的桌案,数十名想问他挑战的监生,纷纷抢好位子开始振笔疾书。
    “他不慌不急,一派悠闲地寻个位置坐下。然而旁人一道题还没写完,他已经写完两道,越到后来题目越难,大家虽好面子,却也不得不弃笔。
    “放弃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顾书恩和席康生,他们是国子监里成绩最好的两个。他们绞尽脑汁,不肯轻易认输,没想到贺巽将所有题目写完时,两人才写到第七篇,贺巽虽写得飞快,却也非搪塞敷衍,他的十二篇文章句句条例、偏偏精辟,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轻易挑衅。
    晴兰听得双眼发亮,这么精彩的故事,为什么他提都不提,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还是觉得不光荣、不重要?
    好强噢……她对他的崇拜更上一层楼。
    “新科进士来了。”
    楼下的人扬声一喊,鞭炮声此起彼落,房玉忙拉起晴兰从窗口往下望。
    夏媛希见状冷笑不已,没见过世面,不过是进士游街又不是皇帝出巡,夏家旁支的阿猫阿狗今年就考上好几个。
    她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挪动脚步,慢慢走到窗边。
    沿街百姓围观,不少商家挂出炮竹,待进士队伍走近便燃上。
    噼里啪啦,人声、锣鼓声?声声热闹,再过不了多久,某某进士在铺子里买过什么、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就会被众人传出。
    三年一试,不过取仕一两百名,大周学风旺盛,家里凡是有几个钱的,都相送孩子进学,由于僧多粥少竞争激烈,比起前朝,现在的进士更难考。
    不过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年纪真轻呐。
    这代表什么?代表皇帝看腻了老家伙,想用一票能够改革新政的少年郎、耳语在人群中流窜,到底是不是这样没人晓得,不过今年的新科进士,年纪确实偏轻,尤其是高坐马背上的状元郎。
    天!他不止年轻,那容貌简直是天人呐。
    这些耳语,贺巽全听见了。这些话有一部分是真的,皇帝确实看腻那票老怀伙,但改革新政?没有!
    皇帝沉溺道术,一下朝便关起门来听道法、习炼丹,他相信自己会因此长命百岁,能在龙椅上坐千年万年。
    他无心朝政,文武百官越是劝谏他越厌烦,甚至下旨惩戒多话臣子,这作派,造就了皇子们的蠢蠢欲动。
    皇上只是无心,并非愚蠢,怎会看不出皇子们的野心?
    两年前贺巽捐粮,替皇帝解决了燃眉之急,奉旨进国子监念书,皇帝常让刘公公前往探望。
    明里是皇帝关心,待贺巽分外不同,私底下……他进出皇宫频繁,替皇帝出过大小主意,办好无数差事。
    一次次的成效,让那些认定皇帝不务正业的臣子们哑口无言。
    皇帝享受这份成就之余也越发倚重贺巽,他深信贺巽是上苍送来的福星,好在自己修炼成仙的道路上鼎力相助。
    因此贺巽未出仕,却早已在皇帝跟前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丝巾、帕子、鲜花纷纷落在贺巽身上,他不避不躲,抬眉挺胸,微扬的嘴角透露他的欢欣。
    行经百味楼时,贺巽下意识举目,二楼每个窗口都站了不少姑娘,但放眼望去,第一眼他便看见晴兰,她笑得那样美、那样甜,那样的教人欢悦。
    一笑,他握紧拳头放在嘴边、翘起小指。
    那是他们的约定,昨天他们勾勾小指约下今晚,晴兰看见了,也握起拳头、翘起小指。
    一点头,他和她的默契无人能及,然而目光流转间,他看见……
    是她,她也来了?贺巽的眉目瞬间变得柔软,是她啊……
    夏媛希脸颊绯红,她确定贺巽在看的人是自己。
    当然啰,这种事没什么好怀疑的,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人人敬仰的承恩侯府姑娘,她才貌无双,凡是男人都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他谁啊?爹娘说过的,她受的教养是为了嫁入皇家做准备,不过一个状元也敢高攀。
    她这样想着,但贺巽模样长得太好,面如冠玉、俊朗无双……任谁都会被这样一个男人凝望都会害羞。
    于是她垂下头,红了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