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孙少安砖场的“点火仪式”闹翻了双水村的时候,田福堂正一个人躺在他家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无声无息地晒太阳。
    他的状况看起来十分令人震惊。
    福堂的身体是完全垮了。他瘦得象一根干柴棒,原来合身的衣服如今显得袍褂一般宽松。脸色苍白不说,还蒙着一层灰暗;多时没刮剃的胡须乱糟糟地脸上围了一圈。碾盘旁边的土地上,吐下一堆肮脏的粘痰。
    他半闭着眼睛,蜷曲在这个早年间就废弃的破碾盘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干瘪的胸脯还在起伏,我们会以为他不再是个活人。
    夏日的阳光热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都巴不得躲到阴凉地方去,而田福堂却专意在这里晒太阳。只有这毒辣辣的阳光和热烫烫的石碾盘,才能使他冰凉干瘦的身体得到某种抚慰。他感谢夏天的阳光给他带来了温暖。
    他没福气在这破碾盘上长时间安静地闭目养神。过个一时半刻,猛烈的咳嗽就象风暴一般把他掀起来,使他不得不可怜地趴在碾盘边上,在呕吐似的“哇哇”声中,把粘痰、鼻涕连同泪水一齐甩在旁边的土地上,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象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膛里掏出来。
    咳嗽完毕,他象白痴那样发半天呆,才又躺倒在碾盘上,享受一会难得的安宁时光。
    我们没有料到,当年双水村或者说整个石圪节一带的风云人物,如今已成了这副样子。
    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对他寄于深切的同情。我们猜想,这位曾经立志要成为永贵式人物的农民政治家,此刻内心中也大概为自己而悲哀。他不知是否明白,他日趋衰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福堂,你此刻蜷曲在这里,象被抛弃了的孤儿。是的,大伙能看得出来,你早已对双水村的公务不再那么热心。但从根本上说,是双水村的公众事务不再热心于你的指导了,你现在只能孤独地躺卧在这里,反刍你往日吞咽下去的东西。
    的确,对田福堂来说,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破碾盘更使他感到亲切。躺在这里,他起码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寻找安宁就象当年寻找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成了他今天的愿望。
    他身下的这个破碾盘,象一张天然床铺,滚石年经月久在上面碾出的凹槽,刚好使他的瘦身板蜷曲于其间。躺在这个石头凹槽里,就象躺在摇篮一般舒适和妥贴。
    看得出来,他身下这破碾盘曾是一块上好的石头琢打而成。石色湛蓝如水,不含任何一点杂质。从那一圈碾出的深槽判断,这碾盘已很有一些历史了。大概是滚石直把一边碾断一块之后,这碾盘才寿终正寝,结束了它的使命,被搬迁在院墙之外。想不到它现在又被主人派上了新的用常福堂自己也说不清这碾盘的历史,在他记事的时候,他们家用的就是这块碾盘。据他早已死去的父亲说,他也不知道这碾盘最早在什么时候使用的。那么,其历史最少可以追溯到福堂爷爷的手里。
    不过,关于这块碾盘,福堂还记得,四七年国民党军队进攻到这里,胡宗南将军的士兵曾在这碾盘上用美国人的面粉烙过饼子。这件事是后来听他爷爷说的。那时他二十一岁,和父母都跑到哭咽河后沟的山崖窑躲避战乱。爷爷和奶奶死活不走,他们非要留下看家不行。
    记得老奶奶还用灶里的炉灰把脸抹得看了叫人恶心——她怕白军欺负。听爷爷说,那些军队就在这碾盘下烧起火,在上面烙了一整天洋面饼子,还给爷爷吃过几块,当这些士兵用他们家的尿盆盛菜时,爷爷对他们说,这是尿盆。结果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扇了他一记耳光,吼叫道:“老子还没吃饭,你就要盆……”十几年前,这块碾盘终于在他手里用坏了。碾盘的一边掉了一大块——也许这碾盘的毁坏应该由胡宗南将军负责。
    碾盘坏了后,福堂只好把它搬弃到现在这地方,另外又请米家镇的石匠打了块新的——原来的滚石仍然可以用,他现在用的碾子是新旧配套而成。
    自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以后,这块当年丢弃在这里的破碾盘,就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伙伴,他本人的境况似乎和这破碾盘差不多,也是被丢弃在这里的。
    在白天悠长的日子里,只要有太阳,他就一直躺在这碾盘上,即是冬天,外面天气稍微暖和一些,他也要拿块狗皮褥子垫到上面,长久地仰卧在这里……此刻,一轮咳嗽刚刚平息,他发了一会呆,便又躺在了碾盘上。他半闭着眼睛,在阳光热烘烘的烤晒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
    其实,在他瘦弱胸脯下面,心潮却在滚滚不息地涌动着。外动内静,外静内动,永远如此。只要咳嗽平息,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现有,反来覆去思考的不再是“革命运动”。
    而是自己儿女的事。
    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被家庭接二连三的灾难彻底击倒在这块破碾盘上的。当润生突然提出要和一个有孩子的寡妇成亲时,他就对这打击招架不住了。在此之前,女儿和女婿的不幸婚姻已经使他痛苦不堪。紧接着,如同当空响了一声炸雷,他的女婿双腿被汽车砸断。女儿重新回到废物般的女婿身边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尽管盼望他们和好一直是他最大的心愿。润叶最终和一个残废在一块过日子,这还不如当初就和李向前一刀两断!他知道,对于他的女儿来说,真正的灾难才“正式”开始了……对田福堂来说,灾难绝不仅来自女儿女婿,最使他老两口痛心的,是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竟然鬼迷心窍,一心要和远路上那个该死的寡妇结亲。他们好说歪说,说是说不转这小子。结果,不知是真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这润生整天哭哭笑笑,东转西游,几乎快成了死去的田二的接班人。更为可怕的是,儿子在前几天终于跑了——他给他妈留话说,他要去找那个寡妇,而且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来……命运啊,如此残酷无情!这叫他老两口怎样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呢?
    他如今躺在这里,尽管嘴里还出气,但确实象死人一般。他活过了今天,而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田福堂不是不知道孙少安今天要大耍一回排常昨天,孙玉亭还拖拉着当年送给他的那双破鞋,来到这碾盘前,请他今天去“出席”哩。去你的蛋!老子现在这摊场,有什么心思去赶你们的红火热闹?
    但玉亭溅着唾沫星子,不屈不挠地要他代表双水村党支部为他侄儿致”祝词”。他连眼皮也没往起抬,说:“我病成这个样子,怎去?你是不是眼睛瞎得看不见了?你叫金俊山去!”
    “你终归是咱村里的一把手!”玉亭继续打劝他。“一把手是个屁!我现在只剩一把干骨头了!”他厌恶地对他的前助手说。
    “县上的周县长要亲自来出席哩!”孙玉亭又提醒他。“我没见过县长?我家里地委书记都有!你赶快拍县长的马屁去吧!看他能不能把你也提拔一下!”他恶毒地挖苦孙玉亭说。
    孙玉亭不敢和他顶嘴,只好悻悻然走了。
    田福堂知道,在这种时候,你把孙玉亭骂成个龟子孙,他也不在乎。他现在什么也不顾,只顾跑烂鞋地张这宗“喜事”。他会拖拉着烂鞋,一时三刻就趟过东拉河,兴奋地出现在金俊山的院子里……“狗改不了吃屎!”田福堂在心里骂孙玉亭。
    但说来奇怪,田福堂虽然不愿去出席孙少安的“点火仪式”,并且把孙玉亭臭骂了一通,但他对玉亭来请他去代表双水村“致词”这一点,倒还满意。
    哼,不管怎说,我田福堂还是村里的首要人物!这号事,不管你们情不情愿,还得来请我。我不去才轮你金俊山哩!甭看你金俊山成了双水村的“总理”,任何时候都是共产党领导一切!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如来佛掌,甭看你们……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正是因为内心活动过于激烈,才使这次咳嗽提前到来了。
    田福堂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呻吟着重新躺进破碾盘的凹槽里。唉,心强命不强呀!要是家里不出这么多灾害,他的身体也许不至于垮下来,那双水村这阵儿头一个红火人说不定还是他田福堂。孙少安办了个砖场?他田福堂就办个铁厂让你们瞧瞧!
    不过,从内心说,他对孙玉厚的大小子还是佩服的。这小子气魄就是不小!敢到银行贷万把块钱,还雇用了村中几十号人马,弄起了砖常现在,又请来县长,雷鸣击鼓搞什么“点火仪式”。田福堂承认,在农村,这孙少安就是个人才。他由此也自然想起了当年少安和润叶的那些“瓜葛”。唉,现在这小子扬眉吐气,前后沟踩得地皮响;而他可怜的女儿却和一个残废人生活在一起……对于少安和润叶最终没有成亲,田福堂即是现在也无半点懊悔之意。女儿的不幸是另一回事,而决不是说她没有和孙玉厚的儿子结婚!孙少安再飞黄腾达,也是个泥腿把子。他有文化的女儿应该找个吃官饭的丈夫——当然不是缺胳膊少腿的!
    眼下,他对孙少安最大的心病倒不在于他“发财”,而是他强烈地意识到,双水村的公众逐渐被这小子吸引过去了。孙少安现在尽管连个党员也不是,但几乎已经成了村中的“领袖”。某一天,双水村的“权力”是否要落入这家伙的手中?
    田福堂虽然已不再热心双水村的公众事务,农村的“官”现在也没什么权力,但他只要还在出气,就不准备把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交给别人。
    对田福堂这样的人来说,权力即便是象征性地存在,也是极其重要的。活着时,权力是最好的精神食粮;死去时,权力也是最好的“安魂曲”。他害怕的是,他要眼睁睁看着把权力交到别人手里。不,他哪怕躺在这破碾盘上不再起来,双水村党支部书记的职位他决不放弃!哼,不管你们活得如何美气,如何红火热闹,但我仍然是管你们的!
    田福堂咳嗽一阵子,又不由自主地乱想一阵子……太阳已经西斜了,田家圪崂后面大山的阴影,象一只怪鸟的巨翅渐渐从山坡上铺展下来。田福堂的心情也暗淡了。他就象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鸡,怀着恐惧等待那黑色的翅膀将他笼罩和吞没。
    他挣扎着从破碾盘上欠起身子,看见有许多人正纷纷从南面的公路上走出来,大声喧哗着,有的淌过东拉河,向金家湾走去;有的在田家圪崂四散开走回各自的家中,田福堂知道,这些人是刚看罢孙少安砖场的“点火仪式”——那个荣耀的铺排场面大概已经结束了。
    田福堂忍不住从多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他感叹历史的飞转流逝,感叹生活巨大迅疾的演变。是呀,想当年,在双水村这个舞台上,他田福堂一直是主角;而现在,是别人在扮演这个角色了。他年老多玻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成了生活中一名无足轻重的“观众”。
    这时候,象往常一样,老伴胳膊窝里夹着他的夹袄,从大门外的院墙根下向他走来。只有这个人不会抛弃他!她用那永远的感情给予他温暖和关怀,田福堂眼里不由盈满泪水。他伤心地看见,无尽的煎熬和岁月的操磨,亲爱的娃他妈满脸皱纹,头发也已灰白。他知道,几天来,她为出走的儿子几乎夜夜在流泪……现在,田福堂不再考虑其它事,又一次为不成器的润生痛苦得浑身发抖。他老两口终于未能挽回最后的局面,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离开了这个家,寻找他那个“花妈妈”去了。而今,只丢下他们老两口守在这空荡荡的院落里。这和埋进坟墓有什么区别?
    田福堂一想起儿子,便涌上一腔愤慨。他爱润生,但又恨他。他之所以恨他,是因为他辜负了他对他的爱。瞧,他竟然甩下自己的父母亲,寻找一个寡妇去了!
    哼,你说你不回这个家了?就是你小子回来,老子也要把你打出这个家门!你把田家的门风败坏完了,你这个败家子……老伴走到他面前,把夹袄披在他身上,说:“太阳快落了,回家里去。”
    “等一会再……”
    “操心凉了……”她忧愁地看着他。
    “死不了!”
    她犹豫了一下,对他说:“你是不是出去寻一寻咱润生……不知道娃娃……”她哭得说不下去了,撩围裙只是个揩眼泪。
    “我才不寻他哩!他活着死了都和我没相干!你不要急。你就当咱一辈子没生养过儿子!”田福堂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一个马趴跌倒在破碾盘边上,他感到喉咙里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
    老伴赶紧跪在他身边,哆嗦着抱住了他。等咳嗽平息下来后,这两个孤苦的老人竟然在这个破碾盘上抱在一起,出声地痛哭起来。
    太阳在群山中沉落了。无边的昏暗刹那间便笼罩了大地……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当一个人集中地凝视着自己的不幸时,他就很难想象别人的苦难。
    远在双水村的田福堂夫妻即然不能理会儿子的一肚子苦水,又怎能想到在外县这个荒僻的村庄里,他们所诅咒的那个年轻的寡妇,却是如何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自从答应了润生的求爱以后,不幸的红梅就一直在等待这个男人的到来。
    在最初那些日子里,这个本来对生活已经绝望的人,热情慢慢又在心中死灰复燃。她万万没有想到,命运又使她和田润生相遇。而且他不嫌她孤儿寡母,竟然很快就提出要和她一块生活。她能感觉来,老同学对她是一片真心。这就象冰天雪地里遇上一盆炭火,她在无限的感激中立刻对他产生了不亚于当年对顾养民和死去丈夫所具有的那种恋情。而这种恋情也许更为深厚——因为她在艰辛的生活旅途上已经精疲力竭,急需要静静地投身于一个男人的怀抱。永远和凄风苦雨告别。
    当润生向她表明了心迹,继而返回原西和他父母通报这件事之后,郝红梅就沉浸在新的热望与期待中。她顿时感到,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重新被热血融化,开始强有力地跳动起来。她从墙上摘下那面被灰尘蒙盖的镜子,用手帕揩净,忍不住端详自己的容颜。她看见,那瘦削的脸颊上,似乎泛出了两片红晕。她再一次体验到女人的那种羞涩的幸福。紧接着,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收拾自己的家。
    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无心再打扫这孔窑洞,东西乱七八糟扔在四处,窑壁上吊着肮脏的灰线。现在,她就象过春节一样,头上罩起花毛巾,用了整整一天功夫,把这孔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寻思,要是润生做通父母亲的工作,说不定很快就会来这里和她成亲。当然,他们不会请客待宾“过事情”,但应该让润生有一种“新房”的感觉。此外,她又打开箱子,细心地查点了两个人的铺盖。那床从没沾身的新被褥让润生盖。出于一种忌讳,前夫用过的所有东西她都不能让新夫碰摸着。
    几天之内,红梅就把所有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有些事要等润生来后,两个人得商量一下再说。
    所有这一切她都在静悄悄地进行。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她将再嫁;连前夫家的人也不知道。她先不准备给公婆和前夫的弟弟说这件事。她知道他们挡不住她。他们也不会挡。事情明摆着,他们总不能让她守一辈子寡——这不是旧社会!她有权力重新为自己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
    当然,在她正式和润生结婚前,一定得给前夫家里的人打招呼——因为她的孩子,使她和这家人的关系永远不可能割断。孩子不仅是她的骨肉,也是他们的骨肉。不过,这一切都要等亲爱的润生到来之后,才能进行……可是,润生却迟迟地没有到来。
    起先,红梅还没有十分焦急,是呀,润生要说服父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农村,除非实在没办法,一般人很少娶寡妇为妻;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至于象润生这样的家庭,她上高中时就知道,在农村属于“上等”人家,并且还有在门外工作和当大官的亲属。
    人家不是找不下对象,为什么要找她这样一个可怜的寡妇呢!
    不过,郝红梅相信田润生对她的感情是深切的——他们甚至已经在一个被窝里同宿过一夜……三个月以后,润生还没有来。
    郝红梅这才有点焦急起来。
    正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润生的一封信。红梅高兴的是,润生在信中除过象往日那样表示对她热烈的爱恋和思念外,并且还告诉她,说他很快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他没在信中提及他父母的态度。红梅猜测,老人大概同意了;要不,润生不会说他马上就来……但是,整整一个秋天过去了,田润生还没有来。冬天又过了,仍然不见他的踪影……日月如水地流逝,转眼间就是一年。现在,郝红梅依旧孤单地带着自己的孩子,象土拨鼠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着。她苦心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失去了音讯……可怜的红梅再一次陷入到绝望之中。心头复燃的火焰重新熄灭,脸颊上泛出的那两片红晕也消失了。生活又回到了往日那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这就是你的命运,她想。即然你生来就要无尽地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相信那偶然一瞬间出现在你面前的光辉呢?你呀,永远不要再抱什么幻想!命运决定你就该如此生活……那种由希望所带来的幸福,以及这幸福被粉碎后的痛苦,都很快退潮似地一齐消失了。郝红梅又日复一日开始了她那麻木不仁的生活。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做饭,喂猪,种地。没有笑容,也不哭泣。没有过去,也无未来。天明时,她去干活,天黑时,她就睡觉。所谓明天,也无非是和今天同样的一天……她的小亮亮跟着她,就在这寂寞的日子中一天天往大长。他是个好动的孩子,一刻也不停地跑动和玩耍。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从不离开她身边。她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他就在周围玩。他最爱玩的是打窑窑。每天都要在地里造几孔“窑洞”。唉,他父亲就是打土窑才丧命的……不知哪一天,孩子突然问她:“妈妈,人家都是爸爸在地里干活,你为什么不让爸爸干?我的爸爸在哪儿哩?”
    孩子的问话象尖刀一般戳在了她的心口。她几乎想放开声哭一鼻子。
    她强忍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爸爸……到外面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可想他哩!”亮亮追问她。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无声地痛哭起来……在这期间,她父亲从原西的老家来此地看过她两次。老人面对她的悲惨遭遇,也只是流泪和叹息。他一边流泪,一边打劝她歪好再寻个人——出门走可以,招个人上门也可以,总之,她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一个人里外操磨。父亲第二次来的时候,说他已经在原西老家那里打问好几个“茬茬”,让她回去见见人;如果能行,就赶快解决这件事。
    不,她不回原西去。她现在心灵上的新创伤还在流血,为什么要回原西重温往日的伤痛?再说,她熬苦惯了,如今孩子也已经长大,她不愿再寻找一个陌生的男人。
    郝红梅绝不相信,她还能在人世间找到温暖和幸福。如果和一个不合心意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那还不如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一生。她觉得,她有能力独自把亮亮带大。只要这孩子有出息,她还要好好供养他念书哩!要说她对未来还抱点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她的亮亮。她不愿孩子到别人门上受委屈。虽然是这样的艰难,但她要象老母鸡一样,用她的翅膀保护这孩子,以免他受到伤害。她深知生活本身有多么严酷!
    但是,她无法向父亲说明的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可怜的人!我们知道,你内心深处还在思念着润生。
    是啊,自从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就深深地依恋上他了。这是她悲惨岁月里的爱情,因此这爱深沉而又深刻。尽管一年来他杳无音讯,但她仍旧深藏着一缕揪心的期待!
    有时候,她躺在夜晚的黑暗中,不由地回想起他怎样把那一块块石炭背到她院子来;又怎样用两条瘦弱的胳膊真诚而亲切的搂抱她,并且喜爱地亲吻她的亮亮……是的,他爱她,爱她的孩子;她和孩子也爱他。她终归是上过学的知识妇女,因此她仍然希望未来家庭的组成应该以爱情为基矗说实话,当初她和养民的爱情是不成熟的。她和前夫是在这种不成熟的爱情破灭后结婚的,开始时也并没有多少感情。后来生了孩子,她刚萌发了一些爱,结果他却离开了人世。她感到,她和润生的感情才是一种成熟了的感情——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饱尝过生活的各种滋味……花朵是美丽的,果实的价值更高。
    可是,说来说去,在她的爱情之树上,无花也无果。
    但不论怎样,她绝没有再找另一个男人的打算!她准备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她的亮亮,静悄悄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郝红梅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不能这样静悄悄地生活!
    在以后的日子时,村里一些男人不时出现在她破败的院落,这些人有老有小,大都是光棍。
    她的另一种灾难开始了。
    这些酸眉醋眼的男人你来我往,坐在她的炕栏上,厚颜无耻地说些不堪入耳的骚情话尤其是一个叫毛蛋的老光棍,还殷勤地给她担水扫地,强制性地坐在她的灶火圪崂里,帮她拉风箱。天黑时,如果不是她摔盆掼碗表示出厌恶,毛蛋是不会离开她家的。
    郝红梅知道毛蛋是企图在她这里得到什么。
    不!他们的企图不会得逞。她需要男人,但不需要这种男人。
    她发愁的是,她对这些人的纠缠无可奈何。她总不能把这些斜眉吊眼的家伙用棍子打出她的家门。她鼓不起这种勇气。在农村,处理这种局面自有许多为难之处。这些人都是同村邻居,有的还是她死去丈夫的长辈。如果他们还没动手动脚,只说些八杆子打不着的骚情话,她只能在容颜上表示自己的愤怒而别无它法。但这些死皮赖脸的家伙又根本不在乎她的容颜,只管到她这里来“串门子”。
    红梅的生活陷入了新的困境。夜晚,她有时还能听见院子里传来令人心惊的脚步声。她不得不在门叉子里别上切菜的刀……炎热的夏天来临之后,郝红梅便格外地繁忙起来。
    一大早,她就做好了两顿饭。家里吃一顿,饭罐里提一顿,然后引着孩子一整天都泡在地里。
    中午她不回家。母子俩在地里吃完饭,找个阴凉处睡一会,又继续开始干活。儿子也有他自己的“营生”——刨土窑窑。
    沉重的劳动使她双手打满了血泡。血泡又被锄把磨成了硬茧。那张原本俏丽的脸庞,被毒火似的太阳烤晒得又红又黑。少女时期的娇艳荡然无存,看起来就象秋天北方山野里一株朴素的红高粱。毫无疑问,她早就成了真正的劳动妇女。
    但是,心灵的凄苦和劳动的折磨,仍然没能改变她身上那种漂亮女人的诱人魅力,现在,她那苗条丰满的身体更给人一种健康的美感。直到如今,她仍然保持着上学时的卫生习惯,牙齿刷得雪白,内衣经常换洗得干干净净;一身灰土之中,散发出芬芳的香皂味。
    不用说,在农村庄稼人的眼里,郝红梅是个“洋婆姨”。那些老小光棍们提起她来,就象提起他们永远吃不够的肥猪肉一样谗得直淌口水。许多人都梦想和她睡觉。这一天,红梅在河对面锄她的玉米。
    临近中午,她照例和亮亮在地里吃完早晨带来的饭,就躺在凉崖根下睡了。好动的儿子从不睡午觉,他继续到后边那个小土圪崂去完成他的“土建工程”。
    红梅躺在地上,用一块花手帕遮住脸,不一会就睡着了。其实,在野地里睡觉从来都是不踏实的。风声,流水声,小鸟的啁啾声,时刻伴随着恍惚的梦境。她常常半睡半醒,心中是牵挂着不远处玩耍的孩子。
    她耳边似乎隐约传来锄头在地上刨土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很近,就象在身边。
    锄地?谁锄地?锄她的地?谁给她锄地?
    睡梦中的一连串发问,使红梅醒了。
    她睁开眼睛,揭去蒙在脸上的手帕。
    她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她看见,老光棍毛蛋只穿件短裤,几乎裸着身子在给她锄地。
    他现在已经“锄”到了她身边,眼睛盯着她,咧开嘴只是个笑,手里的锄头接连砍倒了好几棵玉米。
    她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一时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毛蛋一把将锄扔下,突然脱掉自己的裤子,张开双臂扑过来搂住了她。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饿狼一般的毛蛋就把她按倒在地上,并且开始扒她的裤子。
    她惊恐而绝望地喊叫了一声,抓起一把土挣扎着扬在毛蛋的脸上,毛蛋一声不吭,只管扒她的裤子。
    在这危急之时,亮亮听见母亲的哭叫跑过来了。孩子没命地哭着,举起手中的小镢头就在毛蛋的光屁股上砍了一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