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在姑娘面前生性腼腆和胆怯,加之目睹了姐夫的不幸与痛苦,使他对女性产生了某种恐惧心理,他在有女人的地方立刻感到一种不自在,因此经常回避和女的接触。这同时造成了一种逆反心理;越是躲避女人,就越觉得女人的神秘;越是感到神秘,内心就越强烈地渴望得到女人的温暖和体贴。这种水深火热般的矛盾心理,在悄悄地、严酷地折磨着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这种状况时间一长,竟使他在女性面前渐渐自卑起来,觉得他一生也许再没能力去征服和占有一个女人的感情了……但自见到红梅以后,他这种心理障碍却神奇地消失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红梅自己一开始就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自卑感,反倒大大地刺激了他的男子汉气概。他喜悦地感到,他在红梅面前才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一种保护女人的天性,并以此感到满足——他现在尝到的正是这种滋味!
    田润生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和红梅生活在一起,他这辈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男女之间的温暖和幸福。
    他想过,正因为她结过婚,她也许就更知道怎样关怀男人;而正因为他没结过婚,她也不可避免在他面前有点难言的自卑,因此会对他的感情要求热烈响应,他就不必象姐夫那要饱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不会因为她结过婚并且带着前夫的孩子,就用世俗的眼光低看她一等。不,他多么爱她!她现在看起来要比高中时更漂亮。虽然穿一身农村妇女的衣服,但掩饰不住那丰满而苗条的身材和没有丧失掉的文化教养。最使他心旗摇动的是,她是一个各方面都成熟了的女性——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能满足他那饥渴的男性欲望!
    决心已经坚定不移了。他要很快向红梅表露他的心迹。当然,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将是他的父母亲。但他先不管他们。等他和红梅把事情说妥了,再去攻克家庭这座堡垒吧!
    这一天下午,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又来到了红梅家。这次,他给她扛来五十斤重的一袋白面,也给她带来了一颗热腾腾的心。
    象往常一样,红梅立刻把那快叫人心疼的碎花布围裙束在腰里,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和面。
    他脱了鞋,象主人似的自在地上了炕,安然盘腿坐在炕头上,抱起红梅的孩子,用指头轻轻点着娃娃的下巴,那孩子就咧开小嘴不住地对他笑。他也在笑。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安地跳动着。
    不一会,孩子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家伙的头搁在枕头上,然后拉了条小被盖住,就又从炕上下来,转到炕火圪崂帮助红梅烧火。
    火烤得他额头上汗水淋漓——但多半是因为他内心过分紧张。红梅就在锅台旁边和面。
    她离他这么近!
    他一边烧火,一边拼命地咽口水。他一路上已经反复想好他要对她说的话——可现在感到如此难开口啊!
    他把一块干柴塞到灶膛后,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讷讷着说:“红……梅,我想对你……说句话……”红梅停止了和面,默默地看着他,显然是等他说那句“话”。
    润生没敢抬头看她,用很大的力气鼓着劲说:“咱两个……能不能一块过日子?”
    红梅呆呆地立在锅台旁,低倾下了头。
    半天,她才小声说:“我这个样子,怎能配得上你……”润生素性不烧火了,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激动地说:“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和你一块过!”
    红梅仍然低着头,两条腿微微地抖着,说:“你不要凭一时冲动。以后你会后悔的……”“不!我想了好多时了!我……我现在只要你的一句话,跟不跟我?你相信我!我决不会亏待你和娃娃……”“你们家的老人不会同意的……”“我要说服他们!只要你同意,我就有信心说服我父母亲!你同意不同意呀?”
    “我……”红梅哭了。
    润生勇敢地走过去,伸出两条瘦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红梅垂着两只面手,脸依恋地伏在他胸前,哭得更伤心了。润生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他紧紧地抱着她,自己却怵软得象一团棉花。
    “不要为难,润生。你要回去把老人说通,咱们两个再说这事。不管时间长短,我都等你!”红梅在他怀里哭着说。“这事你别担心!我要说的是,我这汽车也开不长久,说不定马上得回去劳动;要是这样,你一辈子还得跟上我受苦……”“劳动怕什么呢!咱们就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农村过光景,只要你对我好,跟上你就是去要饭,我也情愿。只不过你对我的娃娃也要好……“这还要你说哩!娃娃就是我的娃娃!咱们结婚了。我就是这娃娃的父亲!”
    这天夜晚,润生就在红梅家里留宿了。
    第二天,他象获得了新生一般容光焕发。他感激地告别了他亲爱的人,立即返回原西去找父亲商谈他的终身大事……田福堂眼下已不在双水村,徐治功调回县里当了水电局长后,正好一个下属单位要修建十几孔窑洞,他就把这工程让以前的老相识田福堂承包了。双水村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终于采取了机会主义态度,开始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到县城当起了包工头。
    润生在县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招兵买马,铺排工程。田福堂虽然以前没做过这事,但他是个天生的领导人,很快就形成了出色的包工头,不亚于走州过县的胡永州之流。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田福堂不仅不再徒劳地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反而觉得时势的变化也并不可怕。只要人有本事,能踢能咬,现在这世事胳膊腿更能伸展得开!
    这位过去指挥农业学大寨的帅才,现在正指挥着一群他雇来的工匠,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咳嗽气喘,照样指手划脚,一点也不失当年的气魄和风度!
    田福堂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一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当他听儿子说要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婚时,就象头上被敲了一闷棍,一刹那间几乎要晕过去了。
    天啊!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偏逢上这么两个气老人的儿女呢?女儿的婚事已经够他痛苦了,现在儿子又来活活地把他往死折磨!
    “你他妈的是不是跟上鬼了!什么人家咱挑不下,你为什么要找个寡妈呢?田家祖宗几代,什么时候出过你这号败家子?你羞先人哩!早些把心死了!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把这丧门星娶回来!”
    田福堂先劈头盖脑把儿子臭骂了一通!
    润生从小就惧怕他父亲,一下子被他虎啸般的吼叫震慑住了。不过,他声音很低但态度坚定地辩解说:“我们这是爱情……”“狗屁!”田福堂吼叫了一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润生眼里泪花子直打转。他没想到父亲用如此粗俗的态度对待自己神圣的感情。一刹那间,他在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
    当天下午,痛苦万分的润生和气急败坏的田福堂一起回到了双水村。互相不能说服对方的父子俩,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润生他妈身上。田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劝解儿子放弃这宗荒唐的亲事——润生向来听他妈的话。而润生又盼望母亲能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劝解父亲,帮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可他妈一听这事,先一鼻子哭得连话也说不成了。她实际上比父亲还要坚决地反对这亲事。她痛不欲生地絮叨说:“润叶的婚姻是那么个样子,你现在又要找个二婚女人,带着前家的娃娃……”“还是地主成分!”田福堂加添说,“咱里亲外戚中连个中农成分也没,你却要把地主的后代引到家里来。田家的门风叫你糟塌完了!
    绝望的田润生丢下哭啼的母亲和咆哮的父亲,一个人踉踉跄跄从家里走出来。他感到东拉河对面的庙坪山和神仙山,都在疯狂地旋转过来;虽然天晴日丽,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知不觉竟走到孙玉亭家里。他知道玉亭叔和父亲关系比较好,就想让他给父亲做点工作。这真是病急乱救医!
    孙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盘上看报纸。当他听完润生的陈述之后,把报纸卷起别在胸前仅有的那两颗钮扣中间,拖拉起两只烂鞋就和润生一块到他家里来了。
    玉亭总算念过几天书,又在太原钢厂当了几年工人,经见过世面,因此对这事倒能理解。他赶到田福堂家里,象位敢对“圣上”谏言的忠臣一样,对书记夫妇说:“福堂哥,嫂子,你们要尊重润生这感情哩。既然润生和那寡妇有爱情,你们就要理解娃娃哩!二婚女人又怎?当然,农村对这事有说法,可那是封建主义!”孙玉亭说得倒振振有辞。“你懂个屁!谁叫你来骚这杨柳情?”田福堂气愤地对他的助手出言不恭地喝骂道,他讨厌玉亭到他家里来火上加油。
    孙玉亭立刻被田福堂骂得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了。他再一次意识到,田福堂已经不再把他孙玉亭当一回事。
    玉亭一看他说话等于放屁,啥事也不顶,就知趣地拖拉着鞋离开了田福堂的家……田福堂一家三口人同时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田润生在几天内就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又瘦了几圈;袖简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竟象麻杆般纤细。他再也不跟他姐夫去开汽车了,整天神神魔魔爬上双水村周围的山梁,默默地淌眼泪。他思念远方的红梅;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他和他自己在激烈地斗争着……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在约定的时间里,李向前没有等到他妻弟来跟车。他于是就一个人出车了。为了让润生的驾驶技术更熟练,他常常偷着让他单独上路。既然润生没来,他自己就得按时出车。
    这趟车是到铜城去拉货,途中要经黄原,因此他中午前后才从原西出发——他准备在黄原父母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下铜城。
    一个人开车真是枯燥乏味。如果润生在旁边坐着,他们还能说点什么。
    李向前和他妻弟相处得十分融洽。两个人的性格也差不多,言谈处事都属“和平型”。
    润生也爱开车这一行,人看起来咄咄讷讷,但心灵手勤,一摸就通,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他们在一块的话题离不开汽车。只要提起汽车,两个人就会兴致勃勃,说个没完没了,就象官瘾重的人议论仕途上的升降调遣一样……说起来也真叫人难过。李向前由于不能把一片痴情奉献给他的妻子,就将很大一部分感情倾注到了妻弟的身上。他对润生关怀备至,甚至可以说百依百顺。两个人要是一同上路,倒好象他成了润生的徒弟。润生驾驶车,他坐在助手的位置上,把纸烟吸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妻弟的手里。到了一个地方,也是他抢着把两个人的饭买好。冬日里,天还不明的时候,他让润生在暖被窝里睡着,自己爬起来给汽车加热水,并且先启动一次马达——两只手握着冰冻的铁摇把,好象把手上的皮肉都要粘下来……只要和润生在一块,李向前受伤的心灵就有了某种慰藉。是的,通过妻弟,他感到在自己和妻子之间总还有一丝维系。他虽然不能和润叶生活在一起,但他惧怕他和他之间完全变为“真空”。润生成了他和她的一种微弱的“导线”——尽管这“导线”没指望把处于两端的“导体”接通。无论如何,即使从纯粹的心理安慰来说,润生对他也是重要的。
    润叶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他的车上!李向前常常在心里猜测;她有时会不会想到这一点呢?如果她想到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凭直觉判断,她不会反对弟弟跟他学开车的……噢,润叶,我心上的人!无论你怎样反感我,但你应该知道,我一如既往地爱你。尽管你把我抛在一边,但我永远不会改变热爱你的心意!我对你的等待是无望的,但我还要等待下去,哪怕一直等到了我了此残生……我是个粗笨人,可我明白,我这样对你是不应谈的,让你的一生也不能幸福。可我在这件事上永远要自私下去!你是我的,不应该是别人的……无论是在车上,还是睡在旅途的客店里,李向前经常不断地和润叶在对话。这对话没有应答之声。他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孤寂地回荡。这是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啊!自从他爱上这个女人之后,他就备受折磨。人都说爱情是甜蜜的,瞧这小伙的爱情有多么苦涩!爱情啊,有可能是天堂之光,也有可能是地狱之火!但人又不能不去爱!是的,什么也别想阻止爱,不管这爱给人带来的是幸福还是不幸。爱往往是不清醒的。尤其对某些人来说,常常象奔涌的火山熔岩顾不得择道而行——结果把自己也烧坏了……现在,李向前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脑子里仍然乱纷纷地想他和润叶的事,一想这事,必定就苦恼万分。但不想又不可能。尤其是汽车一旦奔跑起来,他的思绪也就马上活跃起来了。思维是二重的:既要注意行车,又要想自己的心事。对于这个瞬息万变的工作来说,这种二重思绪是极其危险的。李向前却很自信能将二者并行不悖。实际上,他又不是不知道开车不能分心——可这不由人啊!
    有时候,他赌气地想;去他妈的!要翻车就翻吧,一命归天也比这活受罪强!离黄原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李向前心里越来越烦燥。他实在想和什么人说说话。唉,这个润生!家里有什么事搁不下,偏偏把出车时间都误了。要是润生在,他还可以安稳地坐在一边,抽支烟,想点心事;要么两个人拉点什么话——现在能把人活活闷死!
    向前怎能知道,他妻弟正丧魂失魄地在双水村的山梁上瞎转,心情和他一样烦闷——他也在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不堪!
    要是知道妻弟的情况,向前不知会作何感慨?
    唉!他们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弟……路过一个小镇时,心情烦乱的向前把汽车停在了公路边上。
    他把油污的线手套抹下,跳出驾驶楼,向那个熟悉的小饭馆走去。
    他一进饭馆门,老板就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入座。看来他常光顾这里,已经是个老食客了。
    老板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吆喝着朝里面喊:“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猪耳朵,两两烧酒!
    ”李向前沉默地坐下,把两条胳膊放在脏乎乎的饭桌上。两盘菜,四两酒,这是老规程,也是这个夫妻店所能提供的最好吃喝了。
    一时二刻,老板娘就脸上堆着笑容,把酒和菜都给他摆在了桌子上。向前就自斟自饮,开始吃喝起来,心情烦恼的时候,酒成了他的最好朋友。几杯酒下肚,沉重的身体连同沉重的心情,便象从深渊里一起轻轻地飘浮起来,升腾到一种昏昏然的境界中。对他来说,忘却一切并不可怕,记着一切倒是可怕的……喝!酒能叫人忘记忧愁!是啊,酒实在是好东西!
    哼,他丈人村里有个叫田五的伞头,还唱秧歌敲酒的怪话哩!那个大号叫田万有的人唱什么来着……对,他唱秧歌说:一垧高梁打八斗,打下高梁蒸烧酒,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不敢和酒打斗……嘿嘿,我打斗不过一个女人,连他妈的酒也打斗不过了?……他已经醉意十足,眼迷迷糊糊,脸上带着一丝麻木而凄凉的怪笑。
    约摸一个钟头后,他从这个小饭馆走出来,虽然没有东倒西歪,但脚步显然很不稳当了。他没有看表,却抬头望了望太阳,心里估摸时间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多——完全来得及回家吃晚饭。唉,他本来不愿意在该死的黄原城住一晚上。多么令人难堪啊!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婆就在那个城市里,可他却要住在父母亲家里。他痛苦父母亲心里也痛苦。在两个老人的眼里,他是个窝囊废,是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他们一直叫他离婚。离婚?他才不离呢!
    他舍不得润叶!唉,他知道,老人时刻在为他生气,为他着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尽管回他们那里,三个人都不好受,但他还得回去。他是双亲的独生儿子,多时不去看望他们,老人和他自己又都感到很不是滋味……向前勉强地爬上了驾驶楼。他一半凭意识,一半凭技术,又开着汽车向黄原赶去。
    半个钟头以后,酒劲更猛烈地挥发了。他感到他象座在一团棉花上,两只手忍不住有点抖动。眼前是一个急转弯,一瞬间,他感到灾难已经不可避免了,飞奔的汽车迅速向路旁倾倒下去!他凭求生的本能扭开车门,一纵身从驾驶楼里跳出来……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的两条腿压在歪倒的车帮子下面,刹那间就失去了知觉——连那声悲惨的惊叫都没来得及喊出……一个小时以后,一辆过路的空面包车在向前翻倒的汽车旁停下。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老司机跳下车来,面如土色地看见了眼前的惨状。他把手放在向前的鼻孔上,感到还有气息。可是他无法把他从车帮子下面弄出来。
    看来这是位心肠好又有经验的老司机。他立刻转身在自己车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小铁铲,跑过来在向前压住的腿下面挖出一道小沟,把他从车帮子下面拉出来。那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勉强还和身体连结着。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下,另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上。这位老师傅拿出一块毛巾撕成两绺,把受伤的腿分别包扎祝他显然没有进一步的医学常识,伤拉高的右腿扎在上部——这是正确的;但伤位低的左腿扎在膝盖下面,根本起不了止血作用。
    不过,他实在是尽心尽力在抢救。他把向前抱进了他的面包车,自己的身上糊满血迹,开起车就往黄原城里跑。
    又一个多钟头以后,这辆面包车驶进了黄原地区医院的大门。车被门房上值班的老头挡在了门口——按医院规定汽车不准进入院内。
    满头大汗浑身血污的司机跳下车来,几乎要扇门房老头一记耳光。忠于职守的门房老头无动于衷地问明情况,让司机到急诊室去。
    老师傅按门房的指点跑到了急诊室,这正好是个星期天,又是晚饭前后,急诊室只有一名值班护士。
    护士叫司机把伤号背进来,这位师傅只好又跑出去,把昏迷中的李向前从面包车上背进了急诊室。
    值班护士一看伤势的确严重,立刻给外科值班大夫打了电话。紧接着,她便开始忙乱地量血压、量脉搏。二十分钟后,外科值班大夫才来了。
    他瞥了一眼那两条血淋淋的腿。
    “血压?”他问护士。
    “五十——三十。”
    “脉搏?”
    “四十。”
    大夫转身问那位师傅受伤的经过,老师傅只能说上来他到现场以后的情况,其它一无所知。不过,他从伤者衣袋里的工作证上,已经知道了他是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的司机,名字叫李向前。
    大夫和护士这才明白这位老师傅与伤者无亲无故。医护人员那种中国式的惯常冰冷脸色缓和了一些。
    这时候,又来了一位护士。
    大夫一边察看伤口,一边让值班护士给伤者吊糖盐水,然后配血;同时吩咐刚进来的那位护士,立刻通知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
    十分钟以后,李向前就被手术车推进了一楼手术室……那位好心救人的老师傅这才从急诊室走出来。
    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了,满城亮起了辉煌的灯光。
    这位师傅救人救到底,又跑出给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挂了长途电话,告诉了他李向前受伤的情况;然后他才开着自己的面包车离开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位师傅名字。在以后的几年里,李向前一家人到处打询这位救命恩人,但也没有能找见他。他是我们这幕生活长剧中一位没有名字的角色。这位无名者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以后,就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但愿善良的读者还能记住他……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接到这位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后,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公司领导首先立刻给地区卫生局李登云挂长途电话。李登云已经下班回家去了。卫生局的一名干事接到电话后,马上向行署家属楼跑去。
    地区卫生局长现在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立在他家三楼的阳台上。他刚吃完晚饭,手里悠闲地转着两个健身铁蛋儿,望着傍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爱人刘志英在市医院任常委书记,尽管是星期天,饭碗一撂照旧跑到单位去了。
    当卫生局的干事气喘嘘嘘跑来报了噩耗后,李登云自己的两条腿也急坏了,哆嗦得如同师糠一般。
    他急得嘴张了几张,语无伦次地让干事赶快去叫司机,自己却抢在前面,大撒腿跑出了房门。
    等他跑到大街上,卫生局的吉普车才撵上停在他身边。他对司机骂了一句什么脏话,就赶紧坐上去往地区医院赶来……这时,在地区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在紧张地为李向前清创和止血。
    伤势显然是严重的。看来伤者被压住后,在浅昏迷中曾试图挣扎着拼命往出拉自己的腿,因此将血管、神经和肌肉全部撕裂。要保住两条腿,也许只有显微外科还有点希望——但地区医院哪有这等设备和条件?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截肢!
    在血管没有结扎之前,卫生局长李登云十分火急直接找到了医院院长。
    院长一听局长娃娃的腿被压坏了,立刻将医院的正副主任医师,正副主治医师全部带进了手术室,——院长本人也是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李登云已经顾不了体统,在院长等人进手术室之前,捶胸顿足地哭着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你们无论如何要把他的两条腿保住!”
    手术室的门关闭以后,李登云被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一个人架着一条胳膊,靠在走道的墙壁上。
    可怜的登云浑身已经瘫软得无法站立。他大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手术室的两扇门,等待着儿子的命运。“要不要到市医院把刘书记接来?”卫生局的司机对李登云说。
    “先不要!”李登云痛苦地摇摇头,“先不要叫他妈知道……”一位护士拿来把椅子,让李局长先坐着等一等。
    不一会,院长和主任医师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李登云紧张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脸色——他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事情有些不妙。
    这两个人戴着大口罩走到他面前,用手示意让局长不要从椅子上立起来。
    穿白大褂的院长这时在上级面前已经是一副专业人员的严肃面孔。他对局长说:“根据我们检查诊断,已经没办法再转省医院进行显微外科。第一,断肢和肢体离开时间太长,没有冰冻措施,无法再植。第二,血管和神经创面模糊,无法吻合,如再转送省院,恐怕有生命危险……”“那就是说要把腿锯掉?”登云绝望地问。
    “是的,马上要施行截肢手术。”主任医师说。“能不能留下一条腿?”李登云又哭着问。
    院长和主任医师都摇摇头。
    这时,一位主治医师拿来了“医院术前谈话记录单”,让家属签字。李登云颤抖着半天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手术室的门再一次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