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这下高兴了,说:“这就对了嘛!我在家里就爱吃咱本地的饭食,花钱少,吃着还可口……你们以后可再不能动不动搞那些大吃二喝的酒席。我跑了几个县,农民的生活还很苦呀!你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吃下去这些山珍海味呢?”苗凯现在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说:“我们今后一定纠正这些不正之风!感谢高老对我们的批评……不,这实际上是高老对我们的最大爱护……”吃完午饭后,高老竟然不休息,兴致勃勃地坐车回他的出生地高店则去了……两天以后,高老已经走访了当年他打过仗的许多地方;又到年轻时的老朋友顾健翎家里吃了一顿饭——当年他在本县打仗挂过两次花,都是顾先生给他治愈的。
    离县的前一天,全县三四十名仍然健在的当年的老战友,都在县招待所聚齐了。几十年没见面,高老和这些年轻时一块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都百感交集。大家一个个都老泪纵横,又由不得喜笑颜开。
    中午,高老坚持自己出钱,让招待所备办了几桌饭,请这些老战友一块聚餐。他破例端着杯子,挨桌子一个一个给老战友们敬酒。
    饭后,有地县领导参加的座谈会在县招待所的会议室举行。高老不断地向这些老同志询问他们的生活和农村的其它情况。这些老汉说着说着就哭开了,纷纷张开没牙的嘴,向老首长描述农村的贫困状况和他们缺吃少穿的不幸处境。
    高老戴着老花镜,一边往笔记本上记,一边不时摘下眼镜揩眼泪。所有的地县领导都低倾着头,好像被告一般接受这些老汉的审判。
    临近会议结束,苗凯和冯世宽先后做了检讨式的发言。他们表示一定要狠批“四人帮”,抓纲治国,继续坚持农业学大寨运动,争取早日实现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在苗凯和冯世宽发完言后,高老脸抽搐着,说:“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生前非常关心黄原老区人民。他老人家逝世的前一年,听说黄原有的地方农民还饿肚子,都难过得流了泪……”他转过脸看着苗凯和冯世宽,“你们在几年前就给总理做过保证,要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现在仍然这样说!是不是过五年以后,还这样说?同志们,再不要光在嘴上喊口号了,要真正解决问题!照我看,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四人帮’的那一套做法还在作怪……”苗凯和冯世宽连连地给高老点头,表示完全同意老首长的意见。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立秋前后,报纸和广播就开始号召今冬明春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八月七日,《人民日报》专门为此发表了社论。
    田福堂的心里立刻火烧火燎起来。春天的时候,他就想到要在今冬和明春在农田基建方面大显一下身手;不仅要震动原西县,还要震动整个黄原地区。想不到中央和他想到一块去了!田福堂感到惊讶的是,他的想法竟然和中央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位农村的土政治家又一次自大地想:如果早年间他就能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负,说不定如今也象永贵一样成为全国性人物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福堂自己也清楚,他不敢和陈永贵同志相比。他田福堂能名扬黄原就不错了。实际上,这个目标也不容易达到。眼下能人辈出,一个比一个想得大,一个比一个干得大。他要引人注目,就要想更大的,干更大的。
    可是怎样干呢?他一时也想不出个眉目。修梯田已经不算一回事了;沟沟岔岔打几个小土坝也弄不出个啥名堂。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望着周围的山山峁峁,象孩子一样突发奇想:如果能造出一种比山都高的推土机,一铲子就能削掉一座山就好了;那用不了几天双水村就变成了小平原,恐怕他大寨的人都要跑到这里来参观呢!
    这不着边际的荒唐想法把田福堂自己都逗笑了。他随即严肃地转回到窑里,一边闻纸烟,一边继续盘算。就象诗人常有的那种情况一样,田福堂突然来了灵感:能不能用炸药把神仙山和庙坪山分别炸下来半个,拦成一个大坝,把足有五华里长的哭咽河改造成一条米粮川呢?
    这想法使他异常兴奋!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他灰白的瘦长脸涨得通红。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对这个大胆的设想进行详细的考虑。
    这的确是一件非凡之举!神仙、庙坪二山合拢,筑起一座大坝——恐怕起码是石圪节公社最大的一座坝;一两年后,哭咽河道就会淤成一道平川,双水村就能增加几倍的良田呢。
    到时产量别说过“纲要”,恐怕“黄河”和“长江”都挡不住!
    田福堂越想越激动。尽管这还只是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设想,但他好象已经看见了几年以后的壮丽美景。但是,深入一想,一连串问题紧接着就来了。不用说、炸山栏坝应该选择最佳的地方;而最佳的地方也是最叫人头疼的地方。庙坪山这面没有住人家,炸哪儿倒不成问题。可神仙山这面,只能在姓金的几家人那里动土——这地方是个窑的山嘴,与庙坪山的距离最接近。这样一来,这几家人就必须搬家。就是避开这山嘴,这几家人恐怕也无法在这里住下去了——十几吨炸药不把窑洞震垮才怪哩!
    好在不论怎样选择坝址,看来还不会伤到金家祖坟;如果让那一片死人“搬家”,整个姓金的人家都会出来反对的。但让那几家活人搬家又谈何容易!
    这山嘴上的两大家中,金光亮弟兄三家还好说。他们是地主成份,恐怕不敢胡龊。难说的是金俊武弟兄三家——实际上最难对付的是金俊武一个人!要撬动这个人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样一想,田福堂的情绪有点低落下来;他的宏图大计一开始就遇到了严重的障碍。可他又不甘心放弃这个可以一鸣惊人的壮举……在焦虑之中,田福堂想到了他的高参孙玉亭。
    他马上打发放学回家的润生去叫孙玉亭到他家里来。
    玉亭刚到,田福堂就很快把他引到隔壁窑洞去共同谋划这件事。
    孙玉亭听了田福堂的宏伟设想,马上击节叫好,对书记的雄才大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意识到在这样一场大战中,他自己也能大显一番身手了。
    紧接着,当书记把此举的困难之处一一给玉亭摆出之后,这位高参倒没把这些问题当个问题。
    他先对自己的统帅说:“革命事业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我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才能把农业学大寨搞好。大寨还不是斗出来的吗?”
    田福堂说:“这些道理我也懂。毛主席大概说过,具体问题要具体解决。首先这搬家问题就很具体。”
    “这问题不难解决。”孙玉亭说,“咱们在金家湾北头给他们几家箍新窑洞不就行了?
    一孔旧窑洞换一孔新窑洞,他们又不吃亏!”
    “人在老地方住惯了,恐怕不情愿倒腾。”
    “咦呀!革命还能管他情愿不情愿呢?蒋介石情愿到台湾去吗?”
    田福堂笑了,说:“话可以这样说,但这几家人又不是蒋介石。”
    “怎?他金光亮弟兄几个都是地主成份,难道他们敢拒挡农业学大寨运动?”
    “光亮弟兄几个估计不敢反对,俊武和俊文的工作恐怕就难做了。关键是俊武!只要他同意了,俊文没什么能耐。彩娥是个妇道人家,主不了大事。再说,俊斌就是活着,也是听两个哥哥的话……”“金俊武他有什么理由反对?他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又是大队党支部委员,本来就应该积极支持革命事业!”“你又不是不知道金俊武这个人。”田福堂提醒雄辩的玉亭说。
    “我看他不敢拒挡。破坏农业学大寨这顶帽子他金俊武不敢戴!”孙玉亭信心十足地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孙玉亭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往往能给田福堂很大的鼓舞。有时候,他心里也嘲笑和瞧不起这位穿戴破烂的助手;但一旦他要干件大事,他就离不开这位贫穷而激进的革命家强有力的支持。
    “那你看咱现在先从哪里下手?”田福堂问孙玉亭。玉亭想了一下,说:“咱先开个干部会。只要干部们思想统一了,群众好办。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队干部!”
    在田福堂和孙玉亭拉谈罢这事的第二天晚上,双水村有点职务的干部都被集中到了大队部的办公窑里。田福堂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谈了他的宏伟设想。福堂谈完后,孙玉亭装出第一次聆听书记的“哭咽河畅想曲”,马上惊讶的赞叹了一番,并且借题发挥,长篇论述了这件事的“伟大意义”。这两个人的“双簧”演完以后,与会的人都沉默不语。谁也没理由出面反对。看来反对这行动,就等于反对农业学大寨。反对农业学大寨就等于反对革命。但是众人又不好表态支持,因为所有的人都看见二队长脸红得象一块烧红的铁。俊武蹲在下炕角闷头抽烟,就象一颗一触即发的炸弹。沉默了一会以后,孙玉亭挑衅性地问金俊武:“俊武,你的意见呢?”
    所有的队干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脸上,紧张地看这位强人说什么呀。
    金俊武对孙玉亭恶毒地笑了笑,说:“我的意见是这工程太小了。农业学大寨嘛,象福堂哥说的,要想大的,干大的。我看咱可以搞更大的,干脆把金家湾和田家圪崂两面的山都炸掉,把东拉河拦起来,几十里沟道就变成了一马平川;那不光咱双水村粮食能跨过‘长江’,全石圪节公社都能跨过哩!
    这样不是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贡献更大吗?”
    窑里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两个人脸也象金俊武一样变得通红。红脸对红脸,就象斗阵的老公鸡。田福堂硬忍着一肚子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今晚上先把这问题提出来。当然有许多具体困难,罢了咱们再解决……”会议不欢而散。看来孙玉亭过于自信——事情并不象他推断的那么简单。田福堂说得对,最大的绊脚石就是金俊武。
    田福堂又一筹莫展了。当然,他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强行实行他的计划。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愿意这样做。不论怎样,他生活在双水村;不仅这一代,而且下一代也要和金家共处,因此不能结仇太深。最好一切都做得水到渠成,让金家无话可说。当然,队里新箍的窑洞一定要比金家现在住的窑洞好。但就这样,金俊武也不见得就同意搬家。金俊武如果不搬,那其他人的工作就不好做。
    正在田福堂再次陷入苦恼之时,不屈不挠的孙玉亭又给田福堂献上一条“妙计”,把金俊武先撇在一边,做其他几家人的工作;只要其他人都同意搬家,共产党员金俊武还能再反抗吗?
    这计策太好了!田福堂惊叹玉亭脑瓜子越锻炼越灵敏。他说:“这是个好办法!先从金光亮弟兄下手!我亲自和他们谈话!”
    玉亭说:“我给做彩蛾的工作!彩娥一同意,就把俊武家的缺口也打开了!”
    田福堂很快把金光亮和金光辉两兄弟找来,不是商量,而是把大队的决定通知了这两个人。两个地主成份的农民二话也不敢说,表示完全服从大队的决定;什么时候让他们搬家,他们就什么时候搬。
    但是,几天以后,在原西城百货二门市当售货员的金光明,满脸阴沉地回到了村里。他是接到妻子姚淑芳的信赶回来的——淑芳在信中告诉了队里让他们搬家的事。
    作为在门外工作的干部,金光明虽然出身不好,但精神状态不象他哥和他弟那样什么事都胆颤心惊。他现在窝着一肚子火气赶回家来,不想如此束手就擒。他气愤的是,文化革命刚开始,孙玉亭就带着村里的造反队把他家刨得一塌糊涂。现在,竟然连这么个破墙烂院都保不住了,实在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来,他们弟兄三人为了死去的父亲的罪过,一直象惊弓之鸟一般生活着,几乎连出气都不敢张大嘴巴;大人娃娃在村里都好象比别人小了一辈。就这样还不行,眼下又要把他们从住了几十年的老地方赶出来!他现在回来,准备找田福堂说一说道理。尽管他出身不好,道理总可以讲吧?再说,“四人帮”打倒后,他已经感觉来,社会也许要有某种变化。
    他还不敢奢望把他们弟兄头上的愁帽揭掉;但总感到这社会在某些方面已经慢慢松动起来。
    光明回到家里后,还没等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完,他哥,他弟,他爱人,都劝他千万不能这样。这些已经被多少次运动吓得丧魂失魄的人,纷纷劝说光明: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他们家的命运,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灾祸。既然不能改变队里的决定,还不如举双手赞成落个好表现。他哥金光亮对大弟说:“你图个痛快,说完挣气话屁股一拍就回了原西城,我和光辉,还有淑芳,还有娃娃们,都要在这村里活人哩……”金光明痛苦得一晚上没合眼。为了兄弟,为了家属,他只好屈从了亲人们的劝告,放弃了找田福堂评理的冲动。第三天,他垂头丧气地推着自行车,又返回了原西县城……与此同时,孙玉亭兴致勃勃地赶到田福堂家里,告诉书记说,他把王彩娥的工作做通了!
    田福堂喜出望外。想不到事情换一种方式解决,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结果。金俊武眼看就要孤立无援了!田福堂感到由衷地高兴。他又不失时机地去了一回公社,给上级领导汇报了他的打算。对于这样一种学大寨的雄心壮志,公社领导除过支持还有什么其它说的呢!
    好,有了这把“上方宝剑”,他的腰杆子就更硬了!回到村里以后,田福堂索性不再做金俊武两兄弟的工作,当下就准备召开社员大会,作紧急动员——因为现在就要抽调人力,在金家湾北头箍新窑,以便到开工时把搬迁户挪出哭咽河沟道。
    但副书记金俊山劝告田福堂说,最好还是先能做通金俊武两兄弟的工作,然后再召开社员大会比较稳妥。他认为这样强行逼迫金俊武兄弟,恐怕将来要留下后遗症;甚至说不定到时金俊武就是不搬家,反倒更缠手了!
    金俊山提出:让他自己去和金俊武兄弟俩再谈一谈。田福堂考虑这样也好,就同意了俊山的意见。他心想:只要你金俊山揽这个工作,我田福堂才巴不得哩!再说,工作做通做不通,看来他金俊武拒挡不了革命的车辘滚滚向前!
    金俊山本来不愿揽什么事。但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基层干部,觉得田福堂这种做法太过分了。革命也不能这么个革法!怎能不经本人同意,就把人家住了几辈子的家给踢踏掉?
    他也知道,尽管俊武是个强人,但最终还是不能拒挡田福堂实现他的雄心。他想说服这位户家兄弟,与其反抗得不到结果,还不如顺势买个好。
    当金俊山来到俊武家,向俊文、俊武两兄弟说明他的意思之后,金俊文先破口把田福堂和孙玉亭臭骂了一通。金俊武黑丧着脸,对金俊山说:“俊山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田福堂和孙玉亭欺人太甚了。我这个家已经够倒霉了。俊斌为队里送了命,现在又要砸先人传下来的几孔窑洞,这不是让我家破人亡吗?我就是不挪窝!看他田福堂能怎样?老虎吃人还要摆顺吃哩,我不信他田福堂就能把我一口吃掉!”金俊山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兄弟,你说的都在道理上。可是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俗话还说,能硬能软,方为好汉。你兄弟俩听老哥一句话,还是不要犟牛顶到墙。再说,金光亮三弟兄都同意了,你家俊斌媳妇也同意了,你们再要坚持,到时田福堂汇报到上面,人家把你们当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抓,这样你们就划不来了。
    “你们再好好想想!老哥都是为你们好,要不,我也不愿为这些事费口舌;你们知道,我虽然也算队里的领导,但聋子的耳朵,只是个摆设……”金俊山一翻苦口婆心的劝说,显然使这两兄弟为他的诚心所感动了。唉,俊山哥说的也都是些实话。世事啊,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么可能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呢?
    兄弟俩先后叹了一口气,都深深地埋下了头。金俊文吸了吸鼻涕,竟然忍不住呜咽着哭开了。
    金俊山安慰他们说:“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了,把世事看开些。人活一生,都得经许多愁肠事啊!我知道你们的心理,老地方住惯了就有了老感情;再说,这是先人手里传下来的……“不过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受委屈了!俊武,我知道你不愿给田福堂下脸,那就让我给他传个话,说你们也同意了……”金俊山见这兄弟俩仍然埋着头,不再言传,就知道他们默认了他的建议,因此就从俊武家告退了。
    田福堂听金俊山说,金俊武兄弟俩终于同意了搬迁,高兴得嗬嗬地笑了。
    他对金俊山说:“我知道俊武是个明事理的人,他最终肯定会同意的。咱们一定把新窑洞给他们箍好。哈呀,这事搁在谁头上都一样嘛!鸟都恋旧窝哩,更不用说人了!我完全能理解俊文俊武的心情儿……”几天以后,双水村大队在小学校的院子里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田福堂在会上作了关于炸山打坝的紧急动员讲话。
    会后,立刻抽调村里的匠人,开始在金家湾北头为将要搬迁的六户人家箍新窑。同时,决定让孙玉亭负责卖掉大队的几万斤储备粮,用这钱到县水利部门购买炸药。等秋庄稼一收割完,双水村就准备干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呀!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金俊武在庙坪后山犁完麦地,让其它人吆上牲畜先走了。他自己镢把上扛着一捆子犁地翻出的柴草,一个人慢慢下了山。
    几天来,他心里一直象揣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他在大势压迫之下,只得同意从祖传的老家里搬出来。但他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怨恨却越积越深了。
    说实话,他不是惧怕这两个人;而是惧怕落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不论怎样,在这件事上,田福堂和孙玉亭逞了强。他金俊武眼睁睁地让人家的腿从自己头上跨过去了。他妈的,他咽不下去这口气!
    他扛着这捆子柴草,在庙坪山的梯田小路上一边走,一边难受而气愤地想着这件事。时令已接近白露,不多日子就要收割秋庄稼;庄稼一收割完,他们就要搬家了。一想到要离开自己从小住大的家,金俊武的胸腔里就一阵绞疼。
    现在,他从庙坪山走下来,到了哭咽河岸边的一个土台子上。
    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摆溜九孔接石口窑洞,被两堵墙隔成了三个院落。中间三孔窑洞住着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两边的院落里。俊斌家靠后边不远的地方,是金光亮弟兄三家。他家这面不远的地方是金家祖坟;然后是学校和紧挨着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村舍。
    在整个金家湾这边,他们家和金光亮家自成一个单元。米镇已故米阴阳当年给金光亮他父亲看宅第,说这地方是双水村风水最好的地方,因此老地主独霸了这块宝地,不让村里其它人家在这里修建住舍。他父亲当年是前后村庄知名的先生,看在这个面子上,光亮他爸才破例让他们在这里修建了这院宅子。为修这院落,父亲把祖上和他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银元全部花光了……现在,这份饱含着先人血汗的老家当,将在他们这不孝之子手上葬送了!
    也许队里新箍的窑洞比这窑洞强,可九孔旧窑洞维系着他们和先人的感情;对于后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生活和生命的根之所在。现在,他们深植在这里的根将被斩断,而要被移植到新土上了。多么令人痛苦啊!
    壮实的庄稼人金俊武两腿发软了。他索性把肩头上的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着一扑踏坐下来,两只钢铃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把忧伤的眼睛投照到对面的祖坟地上。
    第六棵柏树左边的第二座坟,就是他父亲的长眠地。他父亲下面的那座新坟,埋着去年去世的俊斌。阴间和阳界一样,俊斌旁边给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块地方;死后他弟兄三个还并排住在一起。金俊武难受地想: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弟弟……泪水忍不住从这个四十出头,强壮得象头犍牛一样的庄稼人眼里涌出来了。
    坐了一会,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脸,准备扛着柴草回家,忽然看见正在井子上担水的俊文搁下桶担,烟锅挖着烟袋,从土坡的小路上向他这里走来。俊文显然是找他来的,他就只好等着他哥上来。
    金俊文上了土台子,在弟弟旁边坐下来,也没说话,把自己的烟锅点着,然后把烟布袋给俊武递过来。金俊武在他哥烟布装里挖了一锅烟,两兄弟就吧、吧地抽起来。过了一刻,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俊武看着他哥,等待他开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话要说又没说出来,就只好开口说:“孙玉亭那龟子孙又跑到俊斌家去了……”血一下子涌上了金俊武的脑袋。他知道他哥的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
    实际上,俊斌死后不久,金俊武就隐约地感觉到,他的弟媳妇和孙玉亭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事。作为一个精明人,他知道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个当哥的,他又对这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
    到后来,彩娥和孙玉亭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着他家的人,议论成了一窝蜂。但他除过气得肚子疼外,没有任何办法。
    没办法!彩娥是个风骚女人。俊斌活着的时候,仗着他在村里的悍性,没人敢来骚情;彩娥自己也不敢胡来。俊斌一死,这女人就胆大了。
    话说回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没个男人也的确是个问题。金俊武知道,彩娥迟早总得寻个出路;但在没寻出路之前,不能败坏金家的门风啊!他希望彩娥要么出金家的门,另嫁他人;要么光明正大招个男人进门。不论其中的什么方式,这都合乎农村的规范。反正俊斌已经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这些都不会使他们过分难肠。但是,这女人放下正道不走,专走见不得人的歪路。如果是旧社会,他弟兄俩说不定把这个下贱货拿杀猪刀子捅了。可这是新社会,他们没办法惩罚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俊武本来想,彩娥既然在俊斌入土不久就无耻地失节,那么还不如赶快去另嫁男人。但是,这女人硬要把骚气留在金家的门上,迟迟没有改嫁的迹象。更叫他们弟兄气愤的是,她竟然和他们最痛恨的孙玉亭勾搭在了一起,并且背叛性地表态同意搬迁家庭……金俊武听他哥说了那句话后,半天没言传,不由朝河对面俊斌家的院子瞥了一眼。那院子此刻空荡荡,静悄悄。从前,勤劳的俊斌就是中午也不休息,在院子里营务蔬菜。现在,那块当年叫村里人羡慕的菜地,已经一片荒芜。好吃懒做的王彩娥连院子也不打扫,到处扔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此刻,她正封门闭户,和那位死狗队干部一块厮混……弟兄俩各怀着恼怒沉默了一会以后,金俊文又开口说:“咱这门风被糟塌成这个样子,再不能忍受了。干脆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窑里捶一顿,把他的腿打折一条再说!”金俊武继续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我和你一样气愤。只是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早扬到外面了!”金俊文气得头一拐。
    “别人议论那是另外一回事。自己闹腾,等于是把这顶骚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那你说就这样白白叫人家糟践?”
    “你能不能叫我桂兰嫂去探问一下这下贱货,看她有没有什么正经打算?如果能尽快寻个出路最好。唉……”金俊武丧气地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你的办法?亏你还在村里落了个强人名!这就是你的悍性!”
    金俊文向来都是尊重弟弟的;现在由于气愤,竟忍不住挖苦起了俊武。
    “哥!”金俊武眼里含着泪水,一时竟然不知对他哥说什么。
    金俊文显然对弟弟这种甘愿忍受屈辱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事你不管我管!我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话!哼,金家死了一个人,但没死光!有的是汉子!”
    金俊文丢下他弟弟,脸色阴沉地一拧身就走了。
    金俊武一个人呆坐在土台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他看见兴致勃勃的孙玉亭,正从王彩娥住的窑洞里出来了;彩娥一直撵着把他送到大门口。两个人招手晃脚地告了别,孙玉亭就象个窃贼似的一溜烟出了哭咽河,向庙坪的小桥那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