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哥你也来了?”金俊山扭头和孙玉厚打招呼,“听说少安找了个好媳妇,春节就准备结婚呀?”
    孙玉厚说:“就是的。”
    金俊海突然开口对金俊山说:“哥,你家里有没有一点余粮?”
    金俊山奇怪地问:“怎?是不是你要粮食?有哩!要多少?”金俊海说:“我不要。你要是有余粮的话,能不能给玉厚哥借上一点,他春节要给少安办事,缺一点细粮,我家里没多余的……”孙玉厚没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开口向金俊山借粮,就急忙说:“不要为难俊山!他也不宽裕,我再想别的办法!”
    金俊山是个精人,他决不会把话头收回,立刻对孙玉厚说:“看孙大哥说的!俊海开口和你开口一样!少安办事,我乐意帮助他!你怎不早言传呢?你说!你看你需要点什么粮?”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对孙玉厚表态。而现在孙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逼住了,看来也不得不向他借粮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伤了金俊山的脸。
    他只好回答金俊山说:“待客只吃两顿饭,一顿合烙,一顿油糕;大概得二斗荞麦,二斗软糜子……”“没问题!罢了你叫少安来我家里盘!”金俊山慷慨地说。
    当孙玉厚出了金俊海家的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现在好了,钱也有了,粮也有了。这两个大问题一解决,其它事都好办。他想,过两天就让少安带着秀莲,到县城去给她扯几身时新衣裳!
    孙玉厚一身轻松回到了家里。少安他妈已经开始做午饭。秀莲坐在炕上,正给老奶奶梳头发。要是平时,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闭着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给她买的止痛片从瓶子里倒出来,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数,直到发现一片也没少,才又装进瓶子里——她舍不得吃这药。这两天老人家忘了数药片,瞌睡也没有了,一天到晚都高兴地睁着红眼,傻笑着看她的孙媳妇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并且时不时高兴得揩一把老泪。秀莲有时就体贴地坐在她身边,给她背上搔痒痒,或者把她的几绺稀疏的白发理顺,在脑后挽成核桃大一个大发髻,老太太不时用她的瘦手,满怀深情地在秀莲身上抚摸着。
    少平出山劳动去了,兰香在石圪节学校,现在家里就这三辈三个女人。
    玉厚问老伴:“少安哩?”
    少安妈正擀面,说:“在坡底下的旱烟地里。”孙玉厚看秀莲在家,他不好给老婆说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就出门找少安去了。
    少安怕秀莲人生地不熟,呆着寂寞,这几天也没出山去。他现在正在坡下他们家那块旱烟地里,把根部黄了的烟叶摘下来,准备晒干揉碎,过一段时间提到石圪节卖几个钱。
    孙玉厚走到烟地里,兴奋地、迫不及待地把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对儿子说了。
    少安听了父亲的话,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借那么多钱呢?那么多钱以后怎么给人家还?最多一百块钱就够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块钱再还给人家!”
    “二百块也不宽裕。”孙玉厚说:“这是我和你妈商量过的。你要理会我们的心情。你是老大,我和你妈头一回娶儿媳妇,我们老两口心里高兴。就是把老骨头卖了,也要把你的事办体面一些。要不,我和你妈心里过不去呀。你不知道,为你的事,昨晚上我们一眼也没合……再说,你十三岁上回来帮扶我们支撑这个穷家薄业,受了不少苦情,我和你妈都心疼你。现在你要结婚,这是你一辈子的一件大事;我们不把你的事办称心一些,就是睡在黄土里也合不住眼碍…”孙玉厚说着,就跹蹴在旱烟地里,低倾着白发斑斑的头颅,抹开了眼泪。
    父亲一席话,使少安忍不住热泪盈眶。父母之心啊!天下什么样的爱能比得上父母之爱的伟大呢?此时此刻,他再不能责备父母为他的婚事借这些钱了!
    少安强忍住泪水,对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和我妈的心。既然是这样,钱借就借了,罢了我想办法还!只是粮食不要向金俊山借了,我已经和大队说好,在集体的储备粮里借一点。现在私人手里粮食都不宽裕……”孙玉厚用粗糙的手掌揩去脸上的泪水,说:“那我明天再给金俊山回个话,就说你已经提早把粮借下了,就不再麻烦他……另外,过两天你带着秀莲,到县城去给她扯几件好衣裳。这是老规程,反正迟早总得有这么一回,现在趁有空办了,结婚时就省了事。再捎带着给你也扯一身装新衣裳……父母提起让少安带着秀莲去县城扯衣服,使少安马上想到了县城教书的润叶。
    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疼。他难受地想到,润叶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找了媳妇。如果她知道了,不知她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他的……他对父亲说:“县城太远,扯衣服还是到米家镇去。米家镇的布料不比县城差。”
    孙玉厚说:“那也好。”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在孙少安一家人为贺秀莲的到来既高兴又忧愁的时候,这位大眼睛山西姑娘现在却只有高兴而没有忧愁。她并不知道这家人在背后为她和少安办喜事而怎样奔波和熬煎。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她自己的幸福之中。
    秀莲五岁上失去母亲以后,一直是她父亲把她和她姐秀英拉扯大的。她父亲除过劳动以外,还是远近出名的酿醋好手。在黄河岸边的干石山里是收获不了多少粮食的。但她家靠卖老陈醋的收入,光景不仅没垮过,反而比村里其他人家要宽裕一点。因此,她姐秀英长大后,村里和周围有不少人家提亲事。因为父亲单身一人,她年龄又小,姐姐决定招一个上门女婿——结果就和本村的常有林结婚了。
    秀莲在本村上完小学,就没有再到柳林镇去上初中。她天性不爱念书,觉得在学校不如在山里劳动自由自在。
    她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身体就完全发育起来,心中已经产生了需要一个男人的念头。
    但本村和周围村庄她认识的小伙子,她连一个也看不上。她是个农村姑娘,又没机会出远门,无法结识她满意的男人。当然,这不是说她要攀个工作人。不。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不可能找一个吃官饭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会去嫁给人家——两个人地位悬殊,又说不到一块,活受罪!
    眼看过了二十岁,她苦恼起来了。这时间,倒有不少人家向她提亲事,但这些人她早已在脑子里盘算过了,一个也看不上。她父亲、她姐姐和她姐夫,似乎都发现了她的烦恼,先后从侧面转弯抹角地查问她的心思。她干脆给家里人说:周围没她看上的男人!
    她姐夫对她开玩笑说:“那到外地给你瞅个女婿!”她却认真地说:“只要有合心的,山南海北我都愿意去!
    爸爸暂时有你们照顾,将来我再把他接走……”家里人吃惊之余,又看她这样认真,就向他们所有在门外的亲戚和熟人委托,让这些人给他们的秀莲在外地寻个对象……本来秀莲只是随便这么说说;她并没指望真能在外地找个合适的男人。她想,一定不行了,过两年也就在本地挑选个人——反正不能一辈子老呆在娘家的门上。
    可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个外地人孙少安!
    秀莲一见少安的面,就惊喜得心嘣嘣乱跳:天啊,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嘛!他长得多帅!本地她还没见过这么展扬的后生!再说,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强的悍性,叫一个女人觉得,跟上这种男人,讨吃要饭都是放心的;只要拉着他的手,就对任何事不怯心了。相比之下,本地那些想和她相好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了毛手毛脚的猴球小子!
    她马上把自己一颗年轻而热情的心,交给了这个远路上来的小伙子。当少安一再说他家如何如何穷的时候,她连听也不想听。穷怕什么!只要你娶我,再穷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
    她爱上少安后,就舍不得离开他了。依她的想法,她即刻就准备跟少安回去结婚。但亲爱的少安哥说这太仓促了,他歪好得回去准备一下,最早看明年后半年能不能办事。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就办事!
    少安拗不过她烈火似的感情,也就同意了。
    当她把他强留了一个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时候,她就又撵着他来了。她生怕他象一只鹰似的飞去再不返回来……现在,她来到双水村少安家里,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于她热爱自己的心上人,对这个穷家的确没一点不满意,反而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很入眼……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们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更强烈。
    秀莲到少安家,转眼间七八天就过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走。少安背转他家里的人,偷偷对她说:“你走时给家里人说,你住四五天就回来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你爸和你姐他们要操心的。”
    她只是不好意思地抠着手指头,红着脸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求说。
    少安看没办法打发她,只好说:“那也行。再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过了中秋节再走。
    另外,我们村年年都是八月十四打红枣,这一天村里可热闹哩……不过,还是让我给你家里写个信,就说你过了中秋节回来,不要叫他们操心。”她说:“不要写了。等信到家里,那时我也快动身回去了……”少安同意了她的意见。秀莲好高兴啊!她又能和少安在一块多呆几天了……农历八月十四日,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无比欢乐和热闹的气氛中。一年一度打红枣的日子到来了——这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锁上了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篮,扛着棍杆,纷纷向庙坪的枣树林里涌去了。在门外工作的人,在石圪节和县城上学的学生,这一天也都赶回村里来,参加本村这个令人心醉的、传统的“打枣节”……一吃完早饭,孙少安一家人就都兴高采烈地出动了。孙玉厚两口子提着筐子;兰香拉着秀莲的手,胳膊上挽着篮子;少安扛着一根长木棍;少平背着笑嘻嘻的老祖母;一家人前呼后拥向庙坪赶去。他们在公路上看见,东拉河对面的枣树林里,已经到处是乱纷纷的人群了。喊声,笑声,棍杆敲打枣树枝的劈啪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乱跳弹。
    在孙少安一家人上了庙坪的地畔时,打枣活动早已经开始了。一棵棵枣树的枝杈上,象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枣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红艳艳的枣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妇女们头上包着雪白的毛巾,身上换了见人衣裳,头发也精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得黑明发亮;她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在地上捡枣子。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拣起一颗熟得酥软、红得发黑的枣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喷喷,甜咝咝地嚼着。按老规矩,这一天村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只是不准拿!
    只有田二是个例外。“半脑壳”今天不捡别的,光捡枣子。他一边嘴里嚼着枣子,一边手里把捡起的枣子往他前襟上的那两个大口袋里塞着;这两个塞满枣子的大口装吊在他胸前,象个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干练了。他一边捡,一边吃,一边嘿嘿笑着,还没忘了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人们还发现,连爱红火的老家伙田万有也能俏得爬到枣树上去了!他拿一根五短三粗的磨棍;一边打枣,一边嘴里还唱着信天游,把《打樱桃》随心所欲地改成了《打红枣》——太阳下来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哟!叫一声妹妹呀,咱们快来打红枣……地上的妇女们立刻向枣树上的田万有喊道:“田五,亮开嗓子唱!”爱耍笑的金俊文的老婆张桂兰还喊叫说:“来个酸的!”
    田五的兴致来了,索性把磨棍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唱开了——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个酸来我就来个酸!
    绿格铮铮清油炒鸡蛋,笑格嘻嘻干妹子你硷畔上站;绒格墩墩褥子软格溜溜毡,不如你干妹子胳膊弯里绵……妇女们都笑得前伏后仰,张桂兰朝树上笑骂道:“把你个挨刀子的……”田五咧开嘴正准备继续往下唱,可马上又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磨棍只管没命地打起枣来,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他儿媳妇银花正在不远的枣树下捡枣哩!年轻的儿媳妇臊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众人马上发现田五为啥不唱了,于是一边继续起哄,一边快乐地仰起头,朝枣树上面秋天的蓝空哈哈大笑了——啊呀,这比酸歌都让人开心!田五满脸通红——唉,要不是儿媳妇在场,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只要银花不在,就是他儿子海民在他也不在乎!
    他儿子田海民现在正和书记田福堂、副书记金俊山几个人在河对面一队的禾场上——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堆小山一样的枣子。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少安和俊武也在那里。几个队干部正在过斤称,大队会计田海民旁边记数字。枣子打完后,就要在这里给各家各户往开分了。
    孙玉亭在庙坪这面负责。他不上树,在地上和妇女们一块捡枣,大部分时间要跑前跑后吆喝着指挥大家,并且两只眼睛敏锐地监视着不让人把枣子揣在自己的衣袋里……孙少平把奶奶放在一片有阳光的草地上,就跑过去拣了一些绵软的枣子放在她眼前。老太太尽管嚼不动,但还是想吃,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她一再问别人:为什么俊斌他妈没来?往年打枣时,都是她两个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说。今年为什么就她一个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俊斌已经亡故了;金老太太今年没心思来参加这个红火热闹。
    她一再问个不停,少平只好对她说:“我金奶奶病了!”
    “噢,是这样……她比我还年轻……”老太太嘟囔说。
    金波也为打枣从学校赶回来了,少平向他询问了这一段学校的情况。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去?”金波问他。
    “准备过完中秋节就回去。”少平说。
    “那正好!咱们可以一块走!”金波高兴地说。
    当少安妈、兰香和贺凤英引着秀莲进入枣树林时,马上就把所有打枣的人都吸引住了。
    妇女们都纷纷围过来,争着挤前去看一队长的媳妇人样子怎样。许多妇女开始向少安妈问有关的问题;少安妈一一回答众人的提问,简直象一个“记者招待会”。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离开秀莲的脸,并且互相窃窃私语,详细而挑剔地品评着她身上的一切。秀莲本来是个大方姑娘,但也招架不住双水村这种看人“功夫”。她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断用手扯着自己的花罩衫。她被围困了好长时间还脱身不开,精神都有点支架不住了,便用一只手紧紧拉着兰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直到孙玉亭吼叫让大家赶快捡枣,众人才先后议论纷纷地散开了。兰香和秀莲捡了一会枣,就回到奶奶坐的那个草滩里。秀莲把绵软的枣剥掉皮给老太太喂——这下老人家才吃得津津有味了……孙玉亭正在枣树林里忙活地奔波,金强突然走到他跟前,悄悄说:“二叔,我看见一队的田福高溜到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里了,两只手象抱着什么,猫着腰,生怕人看见……”一听有了“敌情”,孙玉亭立刻浑身来了劲。他威严地对金强说:“走!你带我去!”
    金强在前边带路,两个人很快穿过枣树林,沿地畔向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跑去。
    快到山水沟前,两个人又放慢脚步,悄悄地摸到沟楞边,想猛不防一下子把这个“偷枣贼”抓住!
    当他两个心怦怦跳着,蹑手蹑脚爬到沟楞边,探出脑袋往下一看时,才发现田福高正蹲下抱着个肚子呕吐哩。一队副队长枣子吃得太多,把胃口给撑坏了!
    唉,去它的,原来是这样!
    金强忍不装扑哧”一声笑了,气得孙玉亭把他狠狠瞪了一眼,赶忙缩回头返身就走。
    田福高发现上面有人窥视他呕吐,勉强挣扎着扭过头,想知道这是哪个缺德货。他看见是金俊文的二儿子金强,就满脸通红地骂道:“我造你妈的!这有个什么好看的?回去看你妈撒尿去吧!”
    田福高五大三粗,也是个蛮汉,二杆子金强不敢顶嘴,加上他哥金富不在身边,只好悻悻地掉转身走了。孙玉亭这时早已经返回到枣树林里。
    全村人一齐上手,赶后半晌就把枣全部打完了。树上再也看不见那红玛瑙一样的枣儿,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黄叶。美丽而丰实的庙坪一下子衰败了下来。直要等到明年端阳节过后,这枣树才会抽出新绿;庙坪也才会开始再一次带给人甜蜜的想望……现在,在庙坪对面一队的禾场上,已经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几堆枣子;远远看起来,就象几大堆燃旺的红火。于是,人们纷纷转回家去,拿了口袋,又都涌向了禾常禾场上,田海民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嘴里叫着人名字,同时报着斤称数码。几个队干部就忙着过秤。枣堆周围,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直到掌灯时分,双水村这个非凡的“打枣节”才算结束了……打完枣,又过了中秋节,孙少安就张罗着和贺秀莲一块去米家镇给她扯结婚衣裳。
    这天吃完早饭,少安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带着秀莲起身了。在他们穿过村子的时候,年轻的光棍庄稼人都羡慕地望着他们。对于双水村没媳妇的庄稼人来说,能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到县城或米家镇去扯衣服,这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心里盘算: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象这家伙一样,得意地在车子后面带个姑娘呢?
    到了米家镇的商店,少安在布柜前对秀莲说:“你看上什么料子,咱就扯什么!”
    秀莲说:“先给你扯一身!我家里有时新衣服,给我便宜些扯一身就行了。其实我不需要,但不扯一身怕你家里的老人心里过不去……”她立刻扭过头指着少安对女售货员说:“你看他穿什么颜色合适?要好一点的布料!”
    女售货员一看他们的样子就是来给女方扯结婚衣服的——也们每天都要接待好几对这样的乡下顾客。但女售货贞听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倒有些奇怪。一般在这种时刻,对于女方来说,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通常都要突然变卦,逼男方在原来说好的件数和布料上再加一码;不加码就赌气不扯衣服——也就意味着不去领结婚证!常常逼得一些小伙子跑出去满街寻熟人借钱;有的人凑不够钱,甚至急得蹲在门市部的墙角下哭鼻子哩……可这位农村姑娘只要男方给她扯一身,还不要好布料;并且首先要给男方扯好衣服哩。太稀罕了!这大概只有戏里面才有这样的“先进”人物吧?但售货员还是因此而感动地对贺秀莲说:“这是新到的绦纶料子,质量很好,他穿正合适。你要是给自己扯一身,”她手指着另一种布料,“那么这种正时新,价钱也便宜……”没等少安说什么,秀莲就对热心的女售货员说:“那就按你说的给我们扯吧!”
    售货员给他们扯好布料后,少安非要给秀莲再扯两身不行,但秀莲死活不让。两个人为此争执不下,甚至都拉扯开了。柜台上的售货员们和一些顾客都稀罕地看他们从未见过的这种事情。
    少安发现众人观看他和秀莲拉扯,而秀莲又坚决不让再给她扯衣服,只好红着脸和她出了商店。
    在米家镇的青石板街上,秀莲深情地对他说:“两个人只要合心,又不在几件衣服上!
    我知道你们家光景不好,这钱肯定是你借人家的。何必这样呢?借下钱,咱们结婚后还要给人家还……”少安被秀莲的话说得眼圈都发热了。如果这是个没人的地方,他真想把她抱住亲一下!
    在米家镇扯了衣服后,秀莲还是迟迟不动身回山西老家。
    少安也有点舍不得她离开了,也就没有再催促她起身。
    直到寒露过了十来天,贺耀宗从山西心焦地写信问秀莲怎还不回来?是不是病了?秀莲这才决定动身回家去。
    少安于是就又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把秀莲带到石圪节公社。他去找他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让他帮助挡一辆去山西的顺车。刘根民又找来街上食堂里的胖炉头,把秀莲送上了汽车……送走秀莲以后,少安一个人捉着自行车把,有点惆怅地站在石圪节的公路上。他看见一行大雁正嗷嗷叫着从对面的土山上空向南飞去。冬天快要来临了。他心里猛然记起:春天的时候,他手里拿着润叶给他的纸条,也正是站在这地方,望着大雁从南方飞来——现在大雁又向南方飞走了。时间啊,这么飞快!可是生活的道路又如此曲折而漫长……
    ---
    辽阔的黄土高原在凛冽的寒风中进入了一九七六年。
    元月,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月份,气温通常都在零下二十度左右。据记载,本地区当月最低极端气温可达零下三十一度到零下三十二度。
    小寒前后,西伯利亚的寒流就不时涌过内蒙古缓坦的草原和沙漠,向中国的北方漫过来。黄土高原千山万岭已经光秃秃地看不见任何一点绿颜色了。一座座山峁象些赤身裸体的巨人,任凭严厉的风鞭抽打自己黄铜似的躯体。大小河流,顿失滔滔,全部被坚冰封盖。河两岸的悬崖上,垂挂着巨大的冰帘;曾经奔涌的飞泉——这大自然诗一般的激情——似乎突然“定格”了,冰体依然还保持着激流腾跃中的姿态。在城市和村落的上空,袅袅地飘荡着黑色的炭烟和白色的柴烟。人们都穿起了臃肿的棉衣棉裤,披上了老羊皮袄;路上的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可是,在这样严寒的日子里,农村的男女劳动者谁也别想呆在自己的热炕头上。农业学大寨运动往往在这时候正进入高潮。到处都摆开了农田基建的战常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红旗;只要有红旗的地方,就有劳动的人群,就有吼叫的高音喇叭。
    虽然寒风扑面,但人们的身上和头上都冒着热气。到处都在打坝,修梯田,垫河滩,甚至把整座山都炸掉,修建“人造小平原”……我们估且不谈论这些行为的实际价值,或者是否通过这种手段就可以改变中国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仅就这种倒山改河的气势,你也不能不为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劳动精神而赞叹。当你看见他们象蚂蚁啃骨头似的,把一座座大山啃掉;或者象做花卷馍一样把梯田从山脚一直盘到山顶的时候;当你看见他们把一道道河流整个地改变方向,如同把一条条巨龙从几千年几万年甚至亘古未变的老地方牵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你怎能不为这千千万万的“愚公”而深受感动呢?而且应当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完成这样的壮举啊!他们有时一个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粮食,更不要说肉了;拿着和古代老祖先们差不多的原始工具,单衣薄裳,靠自己的体温和汗水来抵御寒冷……就这样,一锨锨一镢镢地倒腾着山河!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劳动人民!他们曾经修建起雄伟的万里长城,凿通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今天,他们饿着肚子,又气壮地宣称,他们要把“地球戳个大窟窿”……原西县是黄原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县,因此比其它县先走一步,农田基建的高潮早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掀起来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就取得了赫然的成绩。《黄原报》和省报已经采写过几篇大通讯。地区革委会决定,元月下旬要在这个县召开全区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到时省革委会的一位负责人要来参加哩。
    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最近忙得经常忘了吃饭。他开电话会;听汇报;整夜修改县政工组为他准备的现场会经验介绍报告。冯主任眼睛里布满红丝,宽阔的脸盘削瘦下来,平时整整齐齐的大背头这几天也顾不得梳理,乱蓬蓬地耷拉在额头上。县革委会上下几个院子里,到处都能听见他亢奋的声音在布置各项工作。
    世宽和县革委会的其它领导人元旦都没有休息,开了整整一天会。最后决定他留在县城筹备地区现场会的召开,其余常委在元月二号就动身到各公社去检查农田基建大会战的情况,使得现场会到时能开得有声有色。
    田福军和另外一位县革委会副主任张有智一块相跟着,去原西县的两个农田基建先进公社柳岔和石圪节检查工作——因为全地区的现场会准备重点参观这两个公社。完了以后,他们再顺路到另外几个公社跑几天。
    田福军和张有智元月二日动身,坐着吉普车先去了柳岔公社。
    柳岔公社由一个“新生事物”领导着。公社主任周文龙和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同一年当了公社武装专干的。一九七二年招收第一届工农兵学员,周文龙被推荐上了西北农学院。去年秋后毕业回来,他向县革委会写了申请书,说为了以实际行动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他要求回他家所在地柳岔大队当农民。县革委会大力支持这个“新生事物”,开了隆重的欢送大会,给他赠送了一把铁锨和一套《毛逊。县革委会还决定,周文龙同志保持农民身份,但同时担任柳岔公社革委会主任。周文龙大学毕业当农民立刻成了一件轰动的新闻,不仅地区和省上的报纸大量宣传他,连《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报道了他的光荣事迹……在接近吃午饭的时候,田福军和张有智来到周文龙领导的柳岔公社。柳岔公社的大门小,吉普车开不进去,就停在大门外的土场上。
    福军和有智走进院子,里面没有什么声响,看见窑洞的门上都吊着锁子。大概所有的公社干部都到会战工地上去了。
    仅此一点,就可以说明这公社的先进名不虚传。
    田福军和张有智发现中间一孔窑的门没锁,听见里边有人说话——还好象听见有个妇女的哭啼声。
    他俩走到这门口时,公社副主任刘志祥看见了他们,赶忙迎了出来。他俩看见就是有个农村妇女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哩。
    志祥很快把县上的两位副主任带到公社的客房里,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还拿铁钳子把炉子里的火捅得轰隆隆价响。志祥自己不抽纸烟,嘴里叼个旱烟锅子,披一领不挂面的老羊皮袄,四十来岁的人满脸皱纹,象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民。田福军问他:“文龙呢?”
    刘志祥说:“昨天夜里,羊湾村和贾家沟的两个民工偷跑了,文龙带着民兵小分队今早上出去捉人去了……”“民工怎偷跑了?”张有智问。
    志祥说:“这是两个被劳教的民工,大概受不了工地上的王法,所以……”“怎么?还有被劳教的民工哩?”田福军皱起眉头问刘志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