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会儿,沈樊成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回头去那间小木屋里。
    他在一张发霉的桌子上找到了一些小工具,被磨得很光滑,像是经常使用。沈樊成猜测这也许是庄槿没来得及带走的制香工具。他撕了块破床单,将它们包起来收好。
    他坐在咯吱作响的床上,又熬过了一波疼痛,才慢慢地走出木屋,往山林外而去。
    他的马已经没了影子,刀烈春的马当然也不在了。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出这座小山陵。
    他需要回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去,燕临泽还在等他。
    还有……殷佑微。他答应过她,下次消失一定提前给她打个招呼,但他还没有打,所以他不能就这么消失。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
    只是番木粉毒发作的时候难忍罢了,其他时候,他还是可以坚持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摘了一把薄荷叶塞进嘴里咀嚼,让自己提起精神来。
    这并不是他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情况。
    他曾不眠不休夜行百里,砸破了结冰的湖面,从水底潜出包围。
    他曾一身是伤伤可见骨,昏倒在荒芜的山岭,最后被夜晚的狼嚎惊醒。
    他在生死线上徘徊过那么多回,最后不都挺过去了。
    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了觉悟。
    这世上只能靠自己。
    快到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撑到了山脚下,恰逢一辆牛车经过,他便招手拦下。
    赶牛车的是个黑脸汉子,非常淳朴,听说沈樊成想搭车去镇上便很痛快地同意了。
    “成,你就坐后头吧,正好俺也要去镇子。”他觑了一脸沈樊成的脸色,“咋,不舒服?”
    沈樊成缓缓吐了口气:“没有,就是有点累。”
    “好嘞,那咱们接着出发,天黑透之前肯定能到。”
    沈樊成笑了笑:“多谢。”
    一路颠簸而行,他坐在车板上,双目紧闭,强忍住体内翻涌的疼痛。
    一股温热似乎要冲上喉头,被他压了下去。
    黑脸汉子果然在天黑透之前就赶着牛车进了镇,他将沈樊成在清白堂门前放下,婉拒了酬谢,憨厚一笑,赶着牛车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沈樊成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缓神,然后迈步,敲开了清白堂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那人身形娇小,一双杏眼圆睁。
    他动了动唇,终于支持不住,双腿一软,一口鲜血喷在了她的衣襟之上。
    “沈樊成!”她尖叫一声。
    他最后一刻想的是,晕倒在女人的怀里,实在是丢人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霸王票:努力吃肉(づ ̄3 ̄)づ
    感谢营养液:lanzzzing、大鲵、夏末、河兔兔的兔耳朵和无名读者
    ☆、伤
    殷佑微几乎是立刻跪了下去, 把沈樊成抱在了怀里。
    他脸色苍白,唯有唇角的鲜血惊心动魄。
    “沈樊成!沈樊成!”她叫着,可那人双眼紧闭,没有半点回应。
    “怎么了怎么了?”
    殷俊从后院跑出来,看到沈樊成一身狼狈地倒在那里,也是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殷佑微差点哭了:“我不知道!他吐血了!”
    殷俊急急忙忙又转回后院, 高声喊道:“陆大夫!陆大夫!你快出来!”
    一个白衣女子匆匆而出:“怎么?”
    看到地上的沈樊成, 她亦是一惊, 伸手去摸沈樊成的脉搏:“还活着, 快把他扶回屋里去。”
    她和殷俊一左一右把沈樊成架起来,殷佑微跟在后头,惶惶不安。
    燕临泽本在喝药, 听到外头的动静立刻下了床,顾不上手里还捏着半碗汤药, 冲到门口一看, 登时变了脸色:“沈大哥?!”
    沈樊成被他们送到床上去, 一动不动。
    “沈大哥这是怎么了?”
    被称作陆大夫的白衣女子道:“不要吵, 让我好好看一下。”
    众人便噤了声。
    殷佑微捂着嘴,浑身发冷。
    陆大夫将他检查了一遍,皱眉道:“看这症状, 怕是中了番木粉毒。”
    “中毒?怎么会中毒呢?”燕临泽失声,“沈大哥不过是帮我出去买东西,怎么就中了毒呢?”
    殷佑微哽咽道:“你也说了,他久去不归……”
    “我也想知道, 他怎么会中这种毒。”陆大夫拧眉,“这毒,我再熟悉不过。”
    殷佑微急道:“陆大夫既然熟悉,那就快解吧!”
    陆大夫道:“幸亏我在这里,还随身带着解药。”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丸药出来,“拿去用热水化了,喂他喝下去。”
    殷佑微正要上前,却被昌平抢先一步:“我这就去。”
    陆大夫叹了口气:“他该不会是遇到庄槿了吧。”
    “庄槿?”殷佑微和燕临泽齐声道。
    “你们知道庄槿?”
    二人点头。
    “庄槿曾是我药王谷的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靠毒扬名,药王谷深以为耻,收集了她常用的毒的信息,来给谷中弟子做试验。”陆大夫道,“但她制毒技艺炉火纯青,纵然是相同的毒.药,每次的剂量也未必相同,所以也并不是容易对付的。大部分药王谷的弟子身边都常备解药,但不能保证药效。我还得等他喝完药看过效果才能再继续。”
    陆大夫大名陆挽双,是近年来在民间走动比较多的药王谷出谷弟子,颇有盛名,最近来到江州走访,受邀参加宴集,恰好与殷俊在席间结识。
    两人本不过点过头认个脸便罢,结果散宴之时殷俊落了东西被她捡到,次日她便寻了个时间上门归还。
    殷佑微听说她是药王谷的弟子,便留了个心眼,同她攀谈起来。
    陆挽双和她聊得愉快,便留了自己住的客栈地址,让殷佑微有事可以来找她。
    这天中午殷佑微收到沈樊成让人传来的口信,说是燕临泽病了,她便告诉了殷俊,又去找陆挽双。
    她说,她那位朋友恐怕得的不只是身体上的病,还有心病,问陆挽双能不能去看一看。陆挽双乐善好施,欣然同意。
    一行人就这么往清白堂去了。
    陆挽双看过燕临泽后,给他开了方子,让昌平去抓了药回来熬。她已经听殷佑微讲过事情大概,看见床上的少年双目无神的样子,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悯与心疼。
    她想起谷中那些烂漫的师弟师妹们,和燕临泽差不多大的年纪,而他却要背负血亲尽亡之痛。
    陆挽双说话轻声细语,如春风拂面,润雨化田,纵然燕临泽并不怎么认识她,也没有抗拒。大约是身为医者,她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人心,懂的道理比寻常人更多。在等药熬好的期间,陆挽双心平气和地跟燕临泽聊着天,竟将他灰败的脸色说得逐渐有了一点生机。
    燕临泽很乖顺地喝了药。
    药效起后,他显然恢复了一点元气。
    在喝第二碗时,本站在一边的殷佑微忽而道:“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燕临泽奇怪:“是谁来了?”
    殷俊道:“也许是你久久不归的沈大哥。”
    “不会啊,如果是他,直接进来就好,有什么好敲门的。”
    殷佑微说:“行了,我去看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半死不活的沈樊成,将她惊得险些魂飞魄散。
    ——他敲门,只因他已经无力推开略显沉重的大门。
    殷佑微直到此刻身子还在抖着。
    昌平溶了药丸,捧着一碗淡褐色的热汤回来:“好了。”
    陆挽双抬了抬下巴:“把他扶起来。”
    殷佑微刚一动脚,昌平便又抢先把沈樊成扶了起来。
    陆挽双用小勺把药汤给他慢慢喂了,将空碗搁置在一边。
    殷佑微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才有效果?”
    “等一刻钟,如果一刻钟后还没有一点反应,我就要重新拟药了。”
    这是殷佑微等过的最漫长的一刻钟。
    她的焦躁焦躁直接写在了脸上,殷俊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沈樊成忽然开始咳嗽,一缕黑血从嘴角溢出。
    “他这是……”殷佑微刚开口,就被陆挽双用手势打断。
    陆挽双去按了会儿脉搏,又检查了一下他嘴角流出来的血,道:“已经逼出了一点毒素。庄槿的番木粉果然又有调整,我再写个药单,你们去抓个药。”
    她提笔飞快写了一张单子,交给昌平。
    燕临泽突然想起手里还有自己剩下的半碗药,一仰头喝了,然后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陆挽双用帕子时不时给沈樊成擦一下唇角的血,对着帕子上的血痕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