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跟踪少年郎,陛下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遣送了侄儿后,姜冕目光如炬,果然开始跟我算账了。
    我默默看了看萧传玉,指望他再帮我一回,接收到我传递的信息,他义不容辞便要替我开腔,却被姜冕一眼扫去,冷声威胁:“你的事,一会儿再同你算。”
    萧传玉旋即闭了嘴,默默地在旁喝茶。
    “其实就是……”在太傅的逼视下,我垂下眼盯着桌上糕点,努力解释,“朕巡视贡院考场,见到一个最早交卷的轻狂少年,便生了兴趣,随后见这少年行为举止跟太傅太过神似,不知不觉就……尾随了……朕不过出于对少年士子的一种关爱……而已……”
    姜冕没好气道:“臣的侄儿自幼以臣为楷模,处处模仿,行为举止神似也是自然。臣西京家里的侄儿们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人,陛下这么关爱少年人,天下少年何其多,你关爱得过来么?”
    我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有、有那么多?”
    一方面感慨西京姜氏多子多孙着实能生,一方面想象十几个酷似太傅而性情各异的少年大集合那样壮阔的画面,不由狠狠咽口水。
    “陛下又脑补什么了?”姜冕生气道。
    萧传玉体贴地递来手绢,然而在太傅愈加生气的注视中,我终究没敢去接,摆了摆手,自己从袖口里抽出一方绣有“姜”字的丝帕,抹了抹口水。
    然而脑补的画面根本停不下来,恨不得立即扑去西京眼见为实大饱眼福,口水便源源不断,洇湿了半块丝帕。眼看洪水滔天,太傅果断挑了块点心在指端,塞我嘴里,顿时,堵住了。
    嘴里有了吃的,脑子里的想法便断了路,一心一意对付舌尖上的甜点。
    姜冕推了点心盘子到我面前,由我慢慢专心解决,随后便将针锋对准了一旁对我的吃货习性大感震惊的萧传玉。
    “萧舍人,你身为陛下身边中书,不劝诫陛下出格行为,不阻拦陛下逾礼行径,不看护陛下人身安全,不爱护陛下体弱多娇……”
    姜冕还没数落完,萧传玉便吃惊道:“中书舍人还要负责这些?好吧即便太傅临时给下官布置这么些任务,可是陛下体弱多娇是怎么回事?”说着震惊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
    姜冕爱怜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随即正气凛然继续训诫在震惊的漩涡里愈陷愈深的萧传玉:“身为中书舍人,当然要负责这么多,除了帮陛下写写诏书,还要负责陛下的各项安全。陛下体弱多娇你瞎了看不出来?她一吃东西就心无旁骛,多么脆弱,不需要爱护么?”
    挣扎在漩涡里的中书舍人望着我的敦厚身躯,喃喃道:“我瞎了才看得出来……”
    “总之既然做了中书舍人,就要尽职尽责侍奉陛下,一切以陛下为中心,要时刻对陛下嘘寒问暖,不能热了,不能冷了,不能饿了,不能累了……”念叨着的太傅突然小下声去,后半句便是自言自语,“要是早些叫我知道,我才不会让她封什么中书舍人,这些事情我来做不就好了……”
    对中书舍人重新定义后,萧传玉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努力要从我身上看出脆弱的模样来。
    解决完一盘糕点,我才想起有个事情没问。
    “太傅,你家尧儿做文章怎么样?”
    “沽名钓誉,肤浅之极。”姜冕毫无保留地评价道。
    我惊道:“那你还给人家定下三鼎甲的任务,你果然是打算以长辈的淫威迫使人家卷铺盖回家……”
    “非也。”姜冕不以为意道,“陛下不闻世家垄断学问,子孙都是接受的数百年积淀教育么,故而世家的肤浅便足以应对天下寒门的深度。若世家子孙入不了一甲,尤其是作为西京姜氏,恐怕是极为丢面子的事。姜尧这次应考,是在家中夸下海口发了誓的,必衣锦还乡,绝不辱没祖先。所以若是考不出好名次,恐怕他也没脸回家,我这是给他台阶下呢。”
    这样高的台阶,跌不死才怪。
    唏嘘完世家的教育,我隐约也探听到了西京对朝廷的态度了,这便够了。至于姜尧能否中三鼎甲,并不重要了。西京不同正统朝廷同流合污,独自清高至今,我主政的形势变了,西京定然是从姜冕那里获取到了某些信息,这才肯派儿孙赴科考。此举,既是西京放低姿态,也是向朝廷传达一个友好信号。
    我姑且收下这份心意。
    贡院收卷后,将所有考生卷子交给弥封官,考卷上的姓名籍贯一律折叠掩盖,用空白纸弥封,加盖印章。这般糊名后,再由数千易书人员誊抄答卷,将所有考卷的墨书改为朱笔,朱卷替墨卷,掩藏了考生笔迹,避免考生同阅卷官作弊。
    礼部将所有考卷糊名易书后,考卷搬往严格看守的贡院阅卷厅。在主考官与同考官的监督下,阅卷官员抽签阅卷,将各自看中的试卷再推荐给同考官,荐卷后,同考官再挑选,中意哪份荐卷,便在其上批上“取”字,递交主考官。主考官最终决断,批以“中”字。
    批卷为期十日,考生们均在客栈会馆焦急等待放榜,我亦何尝不是,连饭都只能吃三碗。
    毕竟是我主政后的第一次科考,若能顺利进展,不仅有助于我即将推行的方略,也可慰藉天下读书人,揽为我所用,打破世家对国家各种资源的垄断。
    虽然三场考试一向以头场定气运,头场考得好,通常会高中,头场失利,通常后两场也考不好,最终名落孙山。但我等待的恰恰是第三场。这场科考,我要收可用之人。究竟有没有士子,能同我共鸣?
    紧张的阅卷后,录取卷子火速送进宫里。我吐出嘴里叼的水果,跳起来看名录。
    三甲名单众多,一眼过去便密集恐惧症发作。三场考试录取人数,一共九百人。我放下名单,揉了揉眼,再拿起细看。挨个看过去,在前一百人里不出所料,寻到了苏琯、姜尧。
    松口气后,继续看,此后便只看姓氏,姜、谢、萧、楚四大宗族,确实在名单里占了一些份额,虽然不是很多,但可见世家已开始重视朝廷,未免没有向皇权示好之意。除去四大姓,九百人里更多的是次一等的世家,姓氏不在世家谱系里的寒门子弟次之。
    “传令九百名中考士子,准备参与朕亲自举办的殿试吧。”
    ☆、第84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二
    “陛下几日不见我,是想我了不成?”脸皮厚度不可测的姜冕反问我道。
    “朕比较担心你图谋不轨去了。”我冷眼以对,绝不会让他得意张狂。
    “陛下身边新宠不断,江山代有新人出。比不得人家,我自然要退避得好,免得扰了陛下清听。”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不知是以退为进还是急流勇退或者欲擒故纵,鉴于他以往表现,我无法乐观。
    “太傅有这个觉悟还挺出人意料。”我索性顺着他回道。
    “陛下若无事的话,那臣就回去了。”好像他真有急事似的,没待多大会儿就要告退。
    “朕就要举行殿试了,太傅对自家侄儿就没什么想要照顾的?”放着近水楼台走后门的大好良机居然不用,我不得不提示他一下,“所谓举贤不避亲……”
    “姜尧考中与非全凭他自己,与臣无关,陛下自行考察,不必顾忌臣。”
    于是太傅就一派清廉忠臣模样走出了殿,留我一头雾水。明明都被朝野上下批为佞臣奸臣了,突然就捡起了节操,这画风转变得我都适应不过来。
    我愣愣地站了会儿,回到案边拿起士子们的答卷继续看,看得颇有些心不在焉。还是觉得太傅有阴谋,大大的阴谋,居然背着我搞阴谋,待我发现,定叫他死得好看。
    一股熟悉的苦中带甜的药草味漫入鼻端,牵回我心神。目光从答卷上挪开,一眼瞧见搁在案上的一只碗,以及站在案边的柳牧云。
    见我注意到了药碗,他便要退离。
    “等等。”我唤住他。
    “陛下?”他停步等待,面色平静。
    “朕近来不时晕倒,是什么缘故?”暂时抛下以前的纠葛,并不代表我对太医令就没有隔阂,然而近来不时栽倒地上,却是不得不问。他究竟给我喝的什么药?
    “回梦汤的正常现象,陛下会在梦境中记起一些从前的片段,我嘱咐过眉儿,陛下身边需时时有人看护。”面对我的警惕,他神色黯然,终究不再多说什么。
    “朕要喝到什么时候?”这种身体状况不在预料的感觉太不好了。
    “要不了太久。”他抬头望向我,迟疑半晌,又补充,“待陛下彻底恢复记忆,臣便辞去太医令。”
    我回望他:“然后呢?”
    “云游天下,也可能寻个地方归隐行医。”
    “随你。”我低头继续看答卷。
    他视线在我身上落了片刻,才慢慢走了出去。待他去远,我望向殿门外,望向时空之外,远处的一草一木间,仿佛穿梭过一个圆胖胖的小身影,小身影后面跟随着寸步不离的男子修长身影,飘荡着草木香。
    殿试之日,九百经由会试的贡士齐聚朝殿,与公卿们同场,一套繁琐礼仪后,颁发策题,要求日落后答完交卷。
    贡士们各自据案而坐,根本不敢左右四顾朝堂模样,更不敢直视天子。百官则肆意围观国家将来的栋梁们,我则在龙椅上肆意打量年轻的贡士们。会试时,一个个都被关在小黑屋答题,见不到人,殿试则不同,大家都敞亮展示。着实令我大饱眼福。
    朝堂上,太傅对我在龙椅上大流口水的模样视若无睹,令我愈加肆无忌惮。
    年轻的贡士们埋头审题,有些皱眉,有些惘然,有些淡然自若,有些轻蔑一笑。
    殿试题正是:论如何多快好省地从门阀世族仓库中充实国库。
    天子用意昭然若揭,抛掉赋役的表皮手段,直接谈钱。
    这才能直观体现我的胸襟。
    也不怕这些贡士里有门阀子弟,会对当今天子赤/裸/裸打劫连个遮羞布都不挂的作风不齿,更不怕他们回家对族中长辈投诉天子饿狼习性,若有人因此反抗,倒正好成全我杀鸡儆猴。
    日落时分收卷,贡士出朝殿,读卷官评卷,选中十人进呈宫中。我翻阅十份评卷,苏琯、姜尧均位列其中,除此外,另八份也都是优秀文章,引经据典与文辞兼备,对打劫门阀世族各有奇谋。而这几位贡士佼佼者的出身却是世族与寒门各半,为平衡士庶两阶层大有裨益。
    殿试需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及另七人名次。其余二三甲名次则由读卷官依次排定。
    我抽出苏琯与姜尧评卷,这两人恰好一庶族一士族,再从余下八份里挑出一庶族,题名秦桓的寒门子弟。三人位列一甲。至于排名顺序,我却是思索良久。三人各有见地,难分高下。
    几日后,填榜官填写榜文,以黄纸为表里二层,金榜题名,盖玉玺,张挂于城门外,昭告天下。
    上京一片哗然。
    新科状元领诸进士入宫拜谢皇恩,数百人浩浩荡荡先后入朝殿。朝中文武无不张望,尤其注意领头一人及其身后两人,这三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代表了天子意旨与朝廷方向。
    三少年意气风发,不卑不亢,容颜俊秀,举止端庄。
    殿中央,于万众瞩目中,领头一人率先牵衣跪拜,朗声道:“新科进士一甲状元苏琯拜谢陛下隆恩!”
    左后方一人接着跪拜:“新科进士一甲榜眼秦桓拜谢陛下隆恩!”
    右后方一人接着跪拜:“新科进士一甲探花姜尧拜谢陛下隆恩!”
    再之后是二甲进士齐拜,最后是三甲进士齐拜。
    眼看着朝廷新纳如此多有志少年,官位不再由世家垄断,着实令人心花怒放。我端坐龙椅,对殿堂内跪拜进士们道:“诸位新科进士,皆是天子门生,朕代表朝廷祝贺各位。今后,无论是为朝官、京官,或是地方官,都请勿忘初心,为民请命,为国担当。尔等皆是国之栋梁,为进士只是仕途开端,此后还需勤勉,无论将来官至何位,三公九卿也好,寻常阶位也好,都是朕的左膀右臂,还请助朕推行新政,若朕有不当之处,诸位定要劝诫阻止。朕今日承诺,绝不因议政而动用国法,更不夺人性命。朝殿外立石碑,上刻: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老一辈朝官们解读这段话的信息,面色各异,主要是忐忑,因为这意味着天子要开始折腾了。新科进士们则受到极大鼓舞,感觉仕途一片开阔,三公九卿不过是能者居之。既然能从天下千万考生中杀出,也能碾压这老迈腐朽的朝堂。
    我要从门阀世族手里抢钱抢地,当然得倚靠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唯有他们才不畏艰险,不惧现有秩序,他们的仕途注定要在碾压世家的尸骨上拓展一条通天大道。虽然这些年轻人中不乏门阀出身者,但在天下大势前,螳臂当车只会米分身碎骨,倒不如尽早投诚以获得新秩序下的一席之地。
    随后,我道:“今日朕授一甲官职,状元苏琯为天子侍讲,榜眼秦桓为翰林编撰,探花姜尧为天章阁编修。”
    这一安排又引起一片惊诧,百官们面面相觑。状元被授天子侍讲,相当于天子的一个小老师,离皇权之近,可谓一步登天。榜眼为翰林编撰,倒是惯例,较为稳妥之举。然而探花被安插到了天章阁这个流放之地,则意味复杂。
    惯例是榜眼探花同入翰林为编撰或编修,却被一个天章阁横空搅乱。然而天章阁屡屡出入人们视线中,不得不引人注目。起初是天章阁的一个小书吏被擢为中书舍人,随后又是新科探花被安放过去。看似简单人员调动,实则代表天章阁地位不同往昔。此后,再无人敢将闲杂人等流放到天章阁。
    然而也有人解读,探花姜尧出身世家,为姜冕血亲,不仅名列状元榜眼这两位寒门子弟之后,更是连授予的职位都不可比肩,可见陛下对世家的羞辱之意。又联系到近来太傅不受宠,被天子召见时间又快又短又少,可见失宠之势。果然佞臣奸臣大抵没有好下场,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朝堂一甲授职后,二三甲还需参加吏部举行的博学鸿词科考试,按科目报考,依成绩由吏部授予相关官职。京中进士们继续勤勉备考,礼部则筹备琼林宴。而我以文盲之身出了两次题并复审,极大地摧残了身心,近来食欲都大减,消瘦了不少。
    太上皇得知后,火速召见我。
    “可怜的元宝儿,好好的四层下巴瘦成了双下巴,心疼死爹了!”太上皇抱住我搂搂腰上肉,泫然欲泣,“出题的事交给礼部不就好了,你非要逞能,身体累坏了可怎么好?近来吃几碗饭?”
    “三碗。”我被按在太上皇肩头,面朝身后又来给太上皇送吃食的皇叔,顺便反搂了一下太上皇,“父皇,你近来好像胖了一圈呀!是不是皇叔送到凤仪宫里的好吃的特别好吃?”
    皇叔闻言略窘,欲盖弥彰地拿盖子将食盒盖住。
    太上皇何等聪慧,一下子听出我话中深意,顿时也不再怜悯我了,将我从怀抱里拖出来丢一边:“尚衣局最近在给你赶制新衣,最好控制一下饮食,三碗也好五碗也好,要固定,免得体型变来变去,做出来的衣裳不合身。”
    “怎么又做衣裳,我的衣裳不是挺多么?”我找了个远离食盒食香的位置,千万不能因一时嘴馋吃了皇叔精心送给太上皇的食品,阻碍了他们的感情发展。
    “你生辰大典上穿的。”太上皇从案上拾起一个红册子甩给我,“看看。”
    我自己倒了一杯贡茶润了润喉,展开红册子,见上面一列列名单,翻来十几页:“父皇,这是什么?”
    太上皇淡淡道:“选妃名单。”
    “噗”,我一口茶喷上花名录。
    “朕就说元宝儿会很开心的。”太上皇一脸功德圆满对一旁皇叔道。
    我摔下名单:“十几页,爹你是让我选后宫么?以及而且,这些名单都是男子吧?爹是叫我昭告天下,天子断袖?”
    “民间女子十五及笄,你因特殊原因,姑且为你十六岁做成人礼,既成人了,当然要定亲。天子定亲便是纳妃,既纳妃,自然不止一个。爹说过不会叫你受委屈,十六岁便让你以女帝身君临天下。爹岂不知你喜好美男,所以这名册上均是经过重重筛选的身世清白的美男子。是不是很高兴,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