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文章,对持续至今的赋役弊端鞭辟入里,推衍大势不留情面,却是最贴近一个王朝衰败的真相。十年前一个户部侍郎能从手头庶务上看清昌隆之下的弊病,何其难能可贵,然而必然无人肯将这份文章公之于众。否则,舆论哗然,人心动摇,百官臣僚揣测上意,当权者亦揣测臣子百姓。几方维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国家权柄也将动摇。
    难怪此人被雪藏埋没十年。率先看清真相的,必遭米分饰太平的大众所排挤对抗。举世皆醉我独醒,谁能容他?
    虽然,赋役的弊端未必是他第一个看清,但想来应是第一个一针见血指出来的先行者。
    有才识,有见地,一人敢于对抗所有人,挑起问题的根源——世族。然而联系他的身世,南郡萧氏,世族出身,可是值得玩味。以如此高出身,却混迹天章阁十年,无人问津,即便是庶出,也不应当沦落至此。其中因由,想必更有深意。
    形势棘手,合卷深思,顿觉疲惫。抱了卷册走去床边,和衣扑上床榻,头沾枕即眠。
    沉眠里,倦怠渐消,睡了一程后,翻了个身,通体舒泰。抱着被子,舒适地半醒了过来。发觉身上十分轻松,外衣并不在,赤脚触到床被,才知鞋子也不在脚上。记得睡前似乎不是这样。
    房内桌上,油灯未熄,只灯火暗了些,投出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这身影位置似乎是哪里多余出来。模糊的视线里,隐约觉得床头坐着一人,手持书卷正阅览,深夜静坐,姿势随意,只袖摆垂落的一片偶有微动,正垂在我耳边。
    我目光顺着袖摆往上,果然不出所料,是某只大灰狼。可问题是,他是怎么进来的?眼睛往门后一望,抵在门后的凳子并未挪动,门闩也是架起的状态。
    难道是做梦?
    我闭上眼,侧起身,试着分辨梦里梦外。
    一只手搭到我肩背上的被子口,往上拉了拉,遮住因翻身而露在被子外的肩头。只感觉,那手有些凉。
    闭着眼也再睡不着,这不大可能是梦吧?
    我假作呓语:“有大灰狼……”一手抓紧被角。
    床头的人俯了身,放了书卷在枕外,一手抚上被子,缓缓安抚:“没肉吃,大灰狼已经饿死了。”
    “大灰狼要吃汤圆……”
    他手上顿了顿,再俯身凑上,气息扑近:“汤圆也不给吃?”
    “不给,大灰狼好可怕……”
    “哪里可怕了?”他一只手臂撑到被子边,整个人俯靠下来,气息已经扑在了我脸上,“大灰狼不好看吗?不温柔吗?不值得信赖吗?太傅就装一下大灰狼,就吓到你了?你是根本就不信赖太傅吧?太傅至今也比不上那个从平阳县欺负你到京师的混账?”
    “……”装死。
    “竟敢将太傅拒之千里,关在门外,你说你该不该受罚?”
    “……”继续装死。
    “当然要罚。不如……就让大灰狼吃掉吧……”
    气息蓦然靠近,唇上立即被堵住,整个身躯也虚压到裹住我的被子上。
    大灰狼既要吃掉战战兢兢的小白兔,又不想惊醒小白兔,以便可以长久地吃下去。嘴上便极尽迂回婉转,初始只轻轻压上,四片唇瓣相接,最大程度地感受彼此的柔软,再缓缓磨蹭,唇舌辅佐,若深若浅地游离。最后便不管不顾了,予取予求。
    他娘的,终于装不下去了!
    咬他舌尖,竟被他无耻地不避不闪,还厚颜送上来,勾搭上同类,热烈求索。
    脑子里思维断了线,反攻军溃不成军,防守亦被击溃。
    忽地,身上一凉,竟是被子被揭去,他侧身一并躺了过来,于被中伸手一抱,压住。
    “太傅屋里没有被子,借我一晚可好?”大灰狼这样解释道。
    ☆、第78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六
    一个厚实的身体经过起初的凉意后顿时温热起来,挤上本就不够宽裕的床榻,被中空间狭窄,还伸臂将人抱住,此种情形根本就不是借被子的问题吧?
    我呆了良久,想不到一个人的节操下限竟然可以这么深沉。
    “借被子就借被子,你抱着朕做什么?”转眼对上他俯视的目光。
    “床太小,怕掉下去。”他淡定地解释。
    “那就睡地上好了。”
    “陛下也觉得地上比较有意趣,是不是?”他陡然靠近,凑在耳边小声说。
    我扭头,想要躲过他的气息冲击耳根,却被半压着禁锢得动弹不了,索性瞪起目光凶狠回望:“这就是你说的先这样再那样么?可是你是怎么进到房间的?”
    谁知他闻听此言,唇角微微一笑,气浪都冲到了我耳中,顿时觉得热热的。
    他目中光华流转,更紧地将我一抱,头靠过来,搁在我肩头,瞬间显得无比纯良,险些让人以为错怪了他。然而一开口就知道,还是我小觑了他的节操。
    “说了要关进小黑屋才可以先这样再那样,这里是寺庙,先这样再那样的话,会有辱佛门清净,虽然我觉得在禁地会别有趣味,但考虑到你并不十分乐意,就以后再说吧。你关了房门,可是没有关窗呀。”
    我转头朝窗户看去,果然虚掩着。
    “这么说太傅是爬窗进来的?”我忽然心生恶意,对依偎在身边的人进行人身攻击,“太傅,上了年纪要注意保养身体,翻墙爬窗,要是闪到了老腰,可怎么办?”
    果然攻击凑效。耳边气息一紧,沉默良久,怒气隐隐:“知不知道什么叫岁月的积淀?你这个只会看表象的肤浅孩子!再说,即便是看表象,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太傅表象也很值得一看么?什么叫上了年纪?再言辞不当,小心把你关小黑屋,先这样再那样,你就知道太傅会不会闪到老腰了!”
    我乖乖闭嘴,默默往旁边缩。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拽回:“躲什么?真怕太傅吃了你吗?真把太傅当大灰狼吗?我们好歹有师徒之谊,不应该亲热一点吗?”
    我简直要泪流:“可是哪有师徒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还抱一起的?”
    “没有么?我们不就是吗?”如此的理直气壮。
    论口才和诡辩,我怎么可能是太傅的对手。只好默默不言,闭上眼,努力静心澄明,也许睡过去就好了,心中不断如此催眠着。
    半晌,耳边也终于清静了。就在我放松警惕时,忽感异样,下意识去捂住衣襟,睁眼怒视:“说好的师徒之谊呢?”
    “为师给你宽衣难道不是体贴入微?穿这么多,怎么睡觉?你方才困倦,直接倒头就睡,要不是为师来得及时,你不是要着凉?”一边做着无辜的解释,一边微微扯了扯我捂住的衣襟,手指边缘还有意无意拂过心尖,目中一片赤诚。
    “你当朕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再摸来摸去,信不信朕踹你去地上?”
    他这才怏怏收手,一片受伤的神情,老老实实躺着,睁着眼望床顶,沉默片刻后,语气忧郁地絮叨:“还不如小时候,那会整日粘着少傅,少傅还给你在河里洗过澡,到如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翻脸不认太傅,只会记得外人。太傅竟连个外人都不如,还要被你这样防备。”
    低沉的语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更添语义中的几分惨淡。
    虽然有理由怀疑这是在诱敌深入,欲扬先抑,但因语气拿捏太好,几乎可以假乱真,尤其浑身忧郁气质衬着其睡姿,纵是谎话也动人。
    姑且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吧。
    “朕、朕也并不是全不记得,还、还是想得起一些事情的,可是,记忆里的少傅,清高孤绝,并不喜欢元宝儿粘着你。回忆里的少傅浑身充斥着排斥别人接近你的气息,所以朕觉得那大概是太傅原本的样子吧。”我缓缓侧身而卧,看着他平躺身躯一动不动的样子。
    听我这样解释,他却不为所动,两手枕到脑后,眼望虚空,脸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我来上京之前,一直想离家游荡,一来不想受家中束缚,二来家中并无多少可留恋。世家大族,长辈严苛,子弟攀比,情感淡漠,所维系的不过是血缘与家族责任。所以,我素来排斥与人亲近,并不交付真心。被召来上京做东宫太子少傅后,遇到一个极其粘人的家伙,仿佛是天生克星。”
    “那时你是讨厌这个粘人的家伙的吧?”
    “起初不适应、不想亲近而已,以为能改变这个小呆子,却被她改变至今。”
    “那你后悔同她一起跳下悬崖么?”
    “不悔。”
    “那你后悔坠落悬崖过程中,将她抛出去么?”
    “不悔。”
    “为什么?”
    “为了给她生机。”
    我趴到枕头上,望着一脸淡然的他:“你故意这样说,为了让我感动从而对你言听计从吧?”
    他自嘲地笑:“你要真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早就感动了,还等今日?我说什么做什么,根本不会改变你分毫。心如玄铁,敲之不动。非鬼斧神工,难动。”
    我两手托腮,凝视其并未有光阴岁月刻痕的脸庞:“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对朕这么不恭敬?”
    他无声一叹,悄然闭上眼,光芒顿敛:“不甘心罢了。”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爱过。”
    “……”
    一夜再无话,也没有更多的不恭敬。各睡各的,达成互不侵犯的共识后,我反倒睡不着了。最后一个问题想趁机问问汤圆的事,得到这么一个答复。带着一脑子的汤圆,终于沉沉睡去。
    广化寺一夜,就此过去。
    晨曦初起,鸟雀啾鸣。醒来后,枕边是空的,书册端端正正摆好在床头。掀被坐起,衣襟完整。起身穿鞋,收了卷册入袖。这文章昨夜太傅也看过了,对于世家蚕食国家利益、抑制皇权的问题,不知他有什么看法。
    清早头脑清醒,忽然记得昨夜,他谈起自己家族长辈与子弟,究竟是不是一种暗示呢?
    鬼使神差伸了手摸摸半边枕头,他枕过的地方,虽然早已凉透,但指尖总似有缭绕的温度。
    “为了给她生机。”
    这句话再回脑中,简短数言,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即便是经常没有节操,下限深沉,动手动脚,伪装大灰狼,却很少表露心迹。既不居功自傲,也不透露那段生死劫的更多细节。
    所以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难以触及其心底,难以剥其伪装,现其真容。
    垂头想了一阵,才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身边最复杂的人。面孔众多,却分辨不清哪个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存在。
    虚掩的窗已合上,门后抵着的凳子当然早就被搬开了,房中央的桌上搁着一盆洗脸水,我探手一试,还是热的,于是挽袖子俯身洗脸,洗完神清气爽。
    出了客房,左右不见人影,反正也不记得路,趁着早间寺里空气清新,随心所欲地走着。
    走进一片古柏林,参天古木郁郁葱葱,却终究遮不住朝阳,霞光普照大地,染红了林木。我忽然停步,因为前面树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仰望朝阳,脸上神情肃穆中带几分悲凉。
    是错觉么?我揉揉眼,再看,似又恍惚不见。
    姜冕大清早坐在林中石上,看日出?而且还看出了一种禅意和哲思?
    我转头看了看朝阳冲破霞光,确实是庄严的一幕。
    我悄悄退出林子,走回道上,遇见正寻我的小和尚。
    “陛下,可以用斋饭了。”见我安然无恙,没被灭口,不用怀疑熟人作案后,小和尚以一副“果然想多了”的表情轻松愉悦地招呼我。
    我跟着小和尚一路到了饭堂,才指点他道:“太傅可能在林中散步,去叫他一起用饭吧。”
    小和尚得令,转身便寻去了。
    我到饭堂桌上一看,馒头清粥和咸菜,一点胃口也没有。待姜冕到来时,我正捧碗喝粥,小和尚往桌上一看,顿时惊呼:“十个馒头怎么就剩一个了?一定被哪个师兄偷吃了!”说着就去找师兄的麻烦去了。
    姜冕也不劝阻,直接在我对面坐了,从食筐里拿起一个馒头,掰两半,递来一半:“没有吃饱吧?”
    我摇头拒绝:“不好吃。”
    他提了筷子将馒头戳开一线,夹了几片咸菜包进去,再喂到我嘴边:“勉强吃点。”
    我瞅了一眼,就着他手咬了一口,正把包进去的几片咸菜咬掉,再表示没有兴趣。他收回手,就着我咬过的痕迹,吃起来。
    早饭用完后,广化寺圆通方丈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匹马,我与姜冕穿过古寺,到广化寺正门,那匹马便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