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看她:“你又怎知这么多?都是他教你说的?”
    “眉儿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希望陛下恢复记忆之心不比旁人少,同样围绕陛下身边的柳太医,凡关陛下事,皆会知会我们。同样,关系陛下的回梦药,我们自然也是同太医令打听出来,得他千叮咛万嘱咐,方知此药来之不易!”
    我伸手揽过药碗,一口灌下:“以后叫他不必费心熬药了,回梦不回梦,不干他的事。”
    眉儿哀伤:“陛下,你变了。”
    “朕若不变,还是从前那个傻元宝儿,任别人欺负吗?”我摔下一本奏折,“传杨公公来见朕!”
    闻讯而来的太监总管杨公公殿下见礼:“老奴拜见陛下!”
    我叫宫女捧出一杯茶送过去:“杨公公免礼,赐座,赐茶。”
    杨公公坐得心旷神怡,捧了茶水千恩万谢,慢条斯理品了一口,随即“噗”了一身。
    “怎么?”我疑惑问。
    “陛下,这茶……霉了……”
    “霉了?不能喝?”我再疑惑。
    “霉了当然不能喝……”
    “霉了的茶,杨公公不能喝,天章阁却能喝。”我招手让宫女送另一杯茶给我,品了一口,“确实霉了,跟朕在天章阁喝的那杯一模一样。”说完,一品而尽。
    杨公公从椅子上滚下,扑通跪地:“老奴知罪!”
    “你知何罪?年节年礼发给天章阁的陈年霉茶?美其名曰御赐贡茶?还是克扣天章阁原有供奉?还是你长袖善舞篡改账本,中饱私囊?”
    杨公公彻底瘫倒地上。
    ☆、第71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九
    撤掉太监总管杨公公,交由内侍省惩治,同时让眉儿清点历年所欠天章阁供奉,加倍弥补偿还。
    我草拟了一道圣旨,看了看自己文笔,默默揉成一团,持笔托腮。拟圣旨的活儿,得找专人代写才成。我就不信父皇她老人家都是自己写圣旨,据说奏章都是由母妃他老人家代笔,那圣旨便可想而知。
    叹口气,收了笔墨,叫眉儿先去天章阁散财,圣旨稍后再补。
    我打包了一份笔墨纸砚,拎着出了门,径奔浴汤殿。
    不出所料,太傅果然还泡在浴池里,浴衣浸水,湿漉漉地靠在池边。而暴露其纨绔属性的一幕则是池上侍女左右簇拥,挽着裤腿光着脚,又是奉水果,又是持毛巾,凌波微步,香风缭绕,好一派逍遥快活。
    观望片刻后,我缓步上前,正吃着葡萄骄奢淫逸的太傅似有预感,目光一偏,撞见我,顿时呛了一下,约莫是被葡萄籽卡住了。侍女们忙拿玉手又是捶又是抚,结果姜冕呛得更严重,咳得整张脸都红了。
    我走近后,侍女们丢下姜冕,纷纷跪地:“陛下!”
    越过她们,我上到池边,弯腰俯身,朝太傅后背猛拍了一下,葡萄籽终于顺下去了。
    “朕的手劲是不是比她们大?”我凑过脸,诚意问。
    姜冕在水池子里侧身,带得水声哗啦,面红耳赤朝上望我:“陛下手劲正好,幸得陛下救臣一命。”
    我自池边果碟里拈起一串葡萄:“泡澡的时候吃葡萄,这是谁的主意,想谋害太傅么?”
    侍女们一阵胆战心惊,其中一人将头垂得更低,颤声道:“是、是奴婢,奴婢只是想为太傅解渴,万万不敢加害太傅,陛下明鉴!太傅明鉴!”
    我摘了一颗葡萄送嘴里,转头问姜冕:“太傅,人家让你明鉴一下。”
    悄悄拖动果盘往我身边转移,试图以食物堵我嘴的太傅听见被点名,装傻啊了一声:“泡澡的时候,可能大概吃葡萄确实不太好吧。”随即转向侍女们,肃声,“这次就姑且不计较了,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如蒙大赦,瞬间遁走。
    我啃完一串葡萄,歉然道:“朕果然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太傅享齐人之福。”
    “我以后不吃葡萄了还不行么?”姜冕一脸哀怨望着我。
    “那怎么行,岂不委屈了姜氏三公子?”
    “倒是有一法不委屈。”一脸哀怨还未消散,目光便若有深意滑到我身上。
    我见他目光不善,顿时肃然退后三步远,把拎着的包袱抱到身前,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好了,不要闹了,朕找太傅有事。”说着,把包袱搁地上,打开,露出整套笔墨纸砚,往他身前拖了拖,“太傅替朕拟一道圣旨给天章阁。”
    他瞄了一眼,便视而不见了,身体往池下滑了滑,一副倦怠不堪的形容:“温泉洗浴时,一切公事拒不承接。”
    我退一步:“好吧,那你洗完了写。”
    他舒展着姿态,浴衣紧紧贴身,勾勒出健壮的胸型,什么锁骨、腹肌、马甲线,暴露无遗。我觉鼻中一热,忙吸气捂鼻扭头。
    片刻后,水中太傅便如入定一般,胳膊撑在池上,闭目小睡,呼吸均匀。我蹲在地上开启墨盒,研墨做写圣旨的准备,回头便见美人浅睡的一幕。白色浴衣部分裹在身上,部分飘在水面,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莲衣遮蔽,阻隔视线,瞧不见水下的光景。
    我甩甩脑袋,深呼吸,继续研墨,然而手下不稳,墨汁溅到手上,连忙挽了袖子,跑到水边另一端,蹲下去洗手。水中撩了几下,手上墨汁化作一缕缕被冲走,视线随着墨汁逶迤的痕迹,一直引向对面太傅栖身之所。
    目光凝到那人脸上,恍然间仿佛看到另外一个时空里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宇间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气息要浓郁几分,而没有如今这份略显沧桑的气质。凝视虚空世界里的纨绔青年,那一颦一笑如同前世的回忆,那么久远,却又历久弥新。
    脑中一阵刺痛,天旋地转,捧头时,噗通水声巨响,水波哗动,已然一头栽进了池子里。
    听觉、视觉,瞬间被封闭,闭着眼沉入一团黑暗中。
    仿佛一世那么久,听见了彼岸的声音,又轻,又浅。
    “少傅,你和我会不会有累世之缘?”
    “做什么白日梦?”
    “现在是夜里。”
    “……夜里更不准做白日梦!”
    随后便是悬崖前,万箭齐发,冰凉的液体从眼里滑落,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感觉如此鲜明,仿佛就在此时此刻……
    “元宝儿?元宝儿!”耳边有人疾唤,“灌多了水吗?到底先按心口还是先做人工呼吸啊,不管了,一起吧……”
    刚恢复一些听觉,知觉也渐渐复苏,只觉心口压力大如山,五指山,嘴上触觉却又软绵绵。这冰与火的考验,顿时将我烤醒。掀了掀眼皮,光线涌入,驱散了黑暗,然而视线依然受阻,朦胧视线里,一张近处的脸几乎压在面上不过咫尺的距离。
    嘴上与心上两处压力,让人不得不清醒过来。
    我抬起手,轻轻拍到对方脸上。他又惊又喜,停了人工呼吸,抬起头:“元宝儿!”
    他浴衣湿漉漉,如今已不在水池内,想来是在池边了?我感知了一下周身,也是湿的,两个湿漉漉的人压在池边,一想我就呛出了几口水。他忙将我扶起,我继续呕了几口水,这才觉得呼吸畅通。
    “原来果然有效啊……”他大发感慨。
    我呼吸几口后,道:“虽然我读书少,但是谁教的人工呼吸要伸舌头了?”
    被抓住破绽,他顿时窘迫:“……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我低头看向某处五指山:“按压心口是这样的细节么?太傅你究竟在按哪里呀?!”
    他嗖的一下收回还抚在某处的手,面上一红:“不是把你救醒了么,虽然手法不是太娴熟……”
    我盯着他,盯得他扭开头,瞧他脖子都红了,救人情急中浴衣也敞开一些,锁骨若隐若现,衣物贴身,腰腹便也赫然在目,视线再往下走……
    “陛下若是想看……”
    “呸!谁想看了?”
    我手脚并用,爬起来逃走,然而脚下遭水一滑,啊了一声,再度翻进了水里。
    姜冕吃了一惊,顾不上更多,忙也跳下来,往水里打捞:“元宝儿?”
    这回我醒着,当然不会沉底,他却以为我会再度溺水,想也不想便分开水波,冲来紧紧一抱,往池边去。拖到池边,见我安然无事,只是目光凝在一处。他随之看过去,湿透的布料遮盖的可疑行迹,顿时恼羞成怒,抬手一掌拍我额头上,将我打醒。
    我扭头,顾左右而言他:“朕、朕没事了,方才有点小晕眩,不小心栽水里了,太傅洗完了就赶紧替朕写圣旨吧,朕还要赶着去吃饭……”
    姜冕推我去一边:“转过身去。”
    乖乖照办,转身,听见后方哗然出水声,就着水面倒影,见太傅自解浴衣,扬手池岸拿了衣袍,披到身上,出浴。
    随着衣物窸窣声,真空披外袍的太傅,衣袂带风,行走间可谓步态风流,径直走去笔墨纸砚边,跪坐地上,持笔蘸墨:“写什么?”
    我坐池边,脱了湿掉的鞋子,池子里边泡脚边道:“就写朕如何赏识天章阁,文辞要含蓄内敛,又要张扬奔放,既要表现出朕对士人与学问的看重,又要体现皇恩浩荡福泽苍生的内核,总之就是要恩威并重,含蓄地让人知道天章阁地位已不同昔日……”
    话音未落,那边提笔就文,下笔如神,挥洒自如间,一道高标准的圣旨就拟好了。
    他落笔吹墨,神态娴雅:“往后陛下再要拟这种圣旨,最好交由亲近可信之人,否则旁人只怕以为陛下这是故意找茬,闹不好要引起政变……”侧头朝我一望,目光便胶着在了水下。
    我察觉不对,赶紧找鞋子。原以为这个寓意重重的圣旨起码要酝酿半晌耗他不少精力,这期间我便可好好泡泡脚,谁知预估误差竟这么大。
    他搁下圣旨,走来。我已套上了一只湿透的鞋子,然而一切都是枉然。
    “鞋子都湿了,还怎么穿?”理由如此正直,手却探进水底,脱掉鞋子,抚上脚背……
    湿的何止鞋,还有衣裳,鞋不能穿,衣裳怎么就能……
    正在心内做着严谨的逻辑推理,就感觉哪里异样。定睛一看,差点滚落池底。
    抬手一掌拍他脑门上:“洗脚就洗脚,太傅你在看哪里?!”
    凑在身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结果就是你以为他在洗脚,其实他在进行一场沾衣欲湿杏花雨的目测。
    ☆、第72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零
    跑进侧殿里更衣,换掉湿透的衣物鞋袜,穿上一件宽松的外袍。出来时姜冕也已更好了衣裳,圆衣领处露出浅浅一圈白色中衣,整饬严谨,脸容淡然,气质顿时端庄起来。
    我越过他,抱了代笔圣旨往殿外走。他提了笔墨纸砚,大长腿几步跟上,语含不满:“陛下怎么不用那根白玉簪?”
    我自台阶上侧身回望,惋惜道:“不小心弄丢了呢。”
    他顿住步子,脸上的惊愕神情一点点扩散,仿佛我弄丢的是定海神针,见我如此无动于衷,他只好泄气,脸上的惊愕换作一点点无奈,发自肺腑地叹口气:“丢了就丢了吧,家传再久,也就是个物什。”
    “太傅不心疼?不怕家族长辈追究?”我细细看他神情,明辨真伪,不信他真能如此豁达。
    他下了一步台阶,与我并立,经过了方才短暂的惊愕后,面容也淡淡然了,甚至侧头笑了一笑,嘴角绽了个小窝:“这玉簪家里传了几代,族规不准典卖家财,卖了也能从典当铺子里追查源头,将不肖子孙族规处理。既然不能卖钱,留在手里也就一文不值,顶多就是个赏玩价值。留不住,也是无缘,谁捡到便是谁的缘分吧。当然,若有心怀不轨的,捡了典卖,我西京家中耳目众多,追查到源头,倒霉的也不是我。”
    这番有理有据的说辞,果然才比较契合真相,原来豁达是出于这个歪理论调。
    我摇摇头,走下台阶:“西京姜氏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孙,真是家门不幸啊。”
    “我也这么觉得。”
    “……”
    没有让他惋惜心疼被打击到,真是一点不好玩。对钱财不上心,权势地位不上心,还真是不好拿捏。
    ……
    我先去了掌管宫中内务以及传达旨意的内侍省,只太傅一人作陪。内侍省宦官们忙进忙出,行色匆匆,无人理会擅入的我们二人。我们一路走到内侍省正殿,还未迈入,便听里面有人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