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吧。”
    仅仅三个字,却似有千斤之重。才说出口,浑身便是一松,继而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连腿都有些使不上力气。
    “这是?”苏幕遮疑惑不已。
    “打开看看吧。”话落,轩辕彻似已力竭,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竟是一动也不想再动。
    “吧嗒,”铜扣轻响,苏幕遮依言打开了锦盒。却见里面躺着的,竟是一把油纸伞!
    青面伞,翠竹柄,衬着大红色的绒布,瞧得苏幕遮眼前一亮。这,正是他当初特意为阿四打造的油纸伞!
    苏幕遮见此倏然起身,躬身作了一礼,喜道,“多谢太子殿下成全!”
    轩辕彻却无力地摆摆手,“退下吧,孤累了,要早些歇息。”
    “是,那,苏某告退。”
    苏幕遮抱着锦盒翩然而去,徒留一灯如豆,伴着那孤孤单单的华衣贵人。
    吴语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奢华宽大的书房里点着一丁烛火,熏香袅袅之下,却是一张麻木疲惫的脸庞。再联系到适才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吴语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欢喜的是,太子殿下总算将那执念放下,接下去便能更加专注于朝政。担忧的是,忘了这个女人,太子殿下身侧的女人是否会更少?作为一国皇储,太子殿下却是子嗣艰难,唉......
    吴语暗叹该是时候为殿下充盈后院了。
    如是想着,他慢慢走到了轩辕彻身边,轻声道,“殿下,打听清楚了。怡然院的事,乃是出自阿四姑娘之手。没想到,她竟如此狠心,对一个......”
    轩辕彻此时似极不耐烦听到阿四的名字,胡乱摆摆手,道,“无妨,她从来就是心软,定不会伤害无辜之人,随她去吧。倒是太子妃那儿,你们盯紧一些,看她如何动作。一旦与左相府联系,立刻报予孤知晓。”
    吴语领命称是,又不死心地添油加醋道,“殿下,莫怪老臣多嘴。天家皇族,子嗣乃是头等大事,殿下您也得上点心才是。”
    “行了行了,孤自有分寸。”轩辕彻无力地坐直了身子,睁开眼转移了话题,道,“刑关他们到哪儿了?”
    吴语垂眸细细一算,回答道,“若是老臣没有算错,应当是要过湘江了。”
    “嗯,孤使了一番力气,才让父皇答应让何守正回京。此次算是卖了他一个人情,接下来,端看成效如何了。”
    吴语赞同地点头,道,“虓虎将何守正已是八年未回京都,若不是殿下相助,别说府中妻儿,便是刑关公子也见不着的。更何况,他与刑关公子向来不和,此次殿下亲点刑关公子前去相迎,他日回朝,何守正也必定记您一个恩情。”
    轩辕彻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略一思索,叹道,“说起来,此事也多亏了苏幕遮。若不是他,孤也想不到用这个方法来劝服父皇。”
    吴语听到此处也喜形于色道,“若是虓虎将军何守正愿意投到殿下门下,那又何必苦苦守着潘东那老匹夫。他这两日以丧女之痛为由不上早朝,也不知是做给今上看的,还是做给殿下看的。”
    “哼,”轩辕彻冷冷道,“孤早先就有言,若是真心来投,我们大门敞开,随时欢迎。但若想空手套白狼,孤也不是好惹的。”
    “话虽如此,”吴语斟酌着说道,“潘尚书手上毕竟握有兵权,殿下还是要礼数周到才是。”
    “孤自然知晓,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只要他潘东本本分分,孤也是极愿意与之结交的。”
    万籁俱静,寒夜森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一个一个的,竟都毫无睡意。
    比如喜笑颜开的苏公子,比如心思繁杂的轩辕彻,又比如连夜写信的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名门之后,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颇有魏晋风骨。净手燃香,磨砚洗笔,当笔尖触到纸上,留下的却并非风花雪月,更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浓浓杀意。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太子妃庄瑶勾唇一笑,然后吹干了墨迹,对身旁的静怡道,“着人将此信交给兄长,切记不能让外人看到。”
    “是。”
    静怡转身离去,却不料才片刻之后,便匆匆跑了回来。
    “这么快,交待你的事都办好了么?”
    静怡抬眸看着自家主子,又扫了一眼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是,磨了又磨,她最终却只是绞着衣角站在原地垂头不语。
    庄瑶见状眉头一拧,寒声道,“静怡,还不快快回本宫的话来!”
    正在此时,门外飘进一声叹息。
    “莫要怪她,要怪,便怪我吧......”
    话音未落,庄瑶却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呆呆傻在了当场。
    然而只是一瞬,那绝美的脸上便涨起了红晕。她蓦地起身,连鞋子也未穿,慌慌张张地便往门口走去。
    盈盈水眸,窈窕身姿,连她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颤动。
    似惊,似喜,似爱怜,却又似有说不尽,也道不明的悲苦......
    ☆、第104章 情难绝
    门外那声叹息,犹如落在心湖之上的一片花瓣。它荡起圈圈涟漪,却被小鱼儿的一个翻身拖入了水中,然后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
    一向端庄骄傲的太子妃,竟就被这么轻轻一叹给勾去了魂魄。待到对方话落,她已然迫不及待地奔到了门边。
    此时月光迷蒙,将门前之人也映照得分外朦胧。
    不知是因为这浓浓夜色,还是因为那眼眶中的水雾,庄瑶努力睁大了双眼,却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她不自在地仰起头,将不停涌上来的泪意压下,然后才稳了稳情绪,启唇道,“婉儿,你来看我了......”
    被称为婉儿之人又是一声叹息,然后缓缓走到了亮光之下。
    “阿瑶......”
    婉儿身披狐裘,鬓发如雾,芊芊细步之间如弱柳扶风。将将几步而已,竟已忍不住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好似再也走不动了。
    庄瑶心头一颤,隔着一道门槛却怎么也跨不过去。她贪恋地痴痴看这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
    “唉......你,这是何苦......”婉儿一双含情之目似喜非喜,波光流转间竟是未语泪先凝。
    庄瑶心头波动,却见婉儿皓腕轻抬,露出了手中的一封书信。
    如葱玉指,衬着红色火漆,可谓是美到了极致。可惜,婉儿接下来的话,并不太美。她说,“你写信给庄大公子,是又要害哪个可怜之人?”
    庄瑶心头一堵,红唇张了张,半晌才无力道,“你曾发话说再不愿意见我,如今破了誓言,却只是为了一封无关紧要的信么?婉儿,我在你心中,竟是此般人物......”
    婉儿眉尖微蹙,眸中水色朦胧,似乎只要再重一句,便会哗哗落下泪水来。尚未开口,庄瑶便被她这幅神情给逼得心头一软,松口道,“夜风太重,婉儿你快些进来吧。”
    此时,静怡已经自觉退下。庄瑶便弯着身子,亲自扶着那柔弱女子往里屋走去。待到婉儿坐定,她又一阵端茶倒水,好是一番忙碌。
    “好了,不用麻烦,”婉儿指了指空位,轻声细语道,“阿瑶,你也来坐。”
    “好,好。”庄瑶受宠若惊,几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婉儿脸色,这才缓缓坐下。
    婉儿水眸带雾,看着庄瑶神色,无限感慨道,“上一次见你,应是一年以前了,阿瑶,你还是没有变。”
    庄瑶脸色一红,突地妩媚一笑,羞涩道,“我,我,我变丑了......倒是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婉儿摇摇头,伸手轻抚隆起的腹部,垂眸叹息道,“阿瑶,人生短暂,何苦将心血都花在算计之上。你夺我抢,造的都是罪与孽,下辈子是要还的。”
    “你就是太过善良,”庄瑶满眼宠溺,柔声道,“婉儿你肯来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要什么下辈子?”
    “不许胡说。”
    “好,好。”庄瑶柔情似水,转瞬却忽地狠厉了起来。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婉儿隆起的腹部,咬牙切齿道,“阿四那个女人心狠手辣,竟然对你出手!你明明无辜至极,还身怀六甲,要是有个......哼,我庄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绝对不会放过她!”
    婉儿眉头紧锁,语重心长道,“切莫如此,阿瑶,婉儿今夜一行,为的便是这件事。”她见庄瑶满脸戾气,却乖乖听自己说话,心疼道,“太子遣了御医来瞧过了,婉儿与孩儿都很好,那药并不伤人。阿瑶,此事且当是婉儿为你受过,你便就此收手吧,莫要再起害人之心了。”
    “婉儿莫要担心,你如今只管安心产下麟儿,他日富贵尊荣,你我还需一同共享,且不可生出这等轻看自己的心思。”庄瑶面色铁青,闻言却也不得不缓下了神色,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腹部,然后柔声道,“你也无需担心庶长子之事,届时只要养到我的名下,便也是嫡长子,同样身份尊贵!”
    “你,你竟真不打算为殿下生下子嗣?阿瑶,若是如此,左相大人也不会答应的!”
    “山高水远,爹爹暂时管不着,”庄瑶瞧着婉儿发间的碧玉簪,越看心情越好。这碧玉簪出自一能共巧手,世上只此一对。庄瑶下意识抚了抚自己发间的那支,叹道:婉儿竟未将这簪子丢弃,唉,她仍是这般心软。
    于是,庄瑶越加温柔,恨不能化成一滩水,融到婉儿的骨血里去,“婉儿你只需记着,无论是今天的太子后宅,亦或是今后的皇帝后宫,我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为你我筑起一道高墙,它既能挡风遮雨,又能给我们无上荣华......”
    庄瑶两眼发光,滔滔不绝,婉儿听到此处却知是多说无益。
    她神情也淡了下来,玉指点了点桌上那封信,失望不已地说道,“婉儿若是没有猜错,此封信中所写,便是寻庄大公子帮忙杀害阿四姑娘吧?”她也不顾庄瑶的解释,摆了摆手,带着哭腔道,“阿瑶,你我原本就有违伦常。你杀了多少无辜之人,竟还想着要害人性命?!其他不提,便是这阿四姑娘,便是那古池古小姐吧?”
    庄瑶顿住,想要否认,却是开不了口。
    只听婉儿继续道,“你们相府为了荣华富贵杀她至亲,夺她挚爱,甚至要害她性命。如今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竟还想杀着要杀她?阿瑶,你收手吧。否则越走越远,便再也不是那个阿瑶了!”
    庄瑶大惊失色,怔在当场许久,才道,“你,你怎会知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婉儿抹了抹泪痕,气道,“我甚至知道,三年前,你支使着欧阳明暗中将阿四姑娘扔去荒山野外喂狼。阿瑶,你真是好狠的心,若是阿四姑娘此次真的死在你的手上,你,你这辈子便真的不用来见我了!”
    说完,她似已失望透顶,起身便缓缓往门外走去。
    庄瑶不敢去拦,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
    眼见着婉儿的身影即将走远,她慌张着站起身,急道,“三年前的确是爹爹逼迫殿下去杀阿四,也的确是我暗中坏了殿下计划,半路将她扔去了荒郊野外。但是,但是婉儿,封太傅之死真的并非我相府所为!你,你信我!”
    婉儿身形微滞,却并未回头。她幽幽叹息一声,似有无限心事,然后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庄瑶神情落魄地站在门边,望着人影消失的地方久久无法回神。
    当静怡和静然两人再次回到门前,太子妃庄瑶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两位近侍瞧着主子这般模样,心中也是凄苦。只是想到那封信,便硬着头皮问道,“娘娘,张良娣已经回到怡然院,并未惊动任何人。”
    庄瑶半天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于是,咳了一咳,静怡继续道,“娘娘,那封信......”
    太子妃庄瑶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眸看了眼桌案上的那封书信,然后轻抹眼眶,道,“烧了吧......”
    两位近侍闻言似早有所料,依言照做。
    忙碌间,庄瑶缓缓靠回软榻,沉默良久,道,“静怡,明日一早,你便去虓虎将军府,将那阿朵姑娘给本宫接上山来。本宫不动手,那便让别人来动手。”
    静怡大吃一惊,回头便去看自家主子。熟料此时灯光昏暗,庄瑶的一张脸隐在了阴影之中,全然看不清神色。
    谁也没有看到,暗影之中划过一道泪痕,晶莹剔透,灼热滚烫,藏着卑微的爱意与不甘的灵魂。
    东方渐亮,夜去晨来,老天似乎也心情沮丧,莫名地下起了雨来。
    冬雨虽不会像夏雨那般倾盆而至,却是冰寒刺骨,分外惹人讨厌。
    阿四无聊至极地坐在回廊听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配上她最讨厌的茶水,日子真是不能再惨。
    好在她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小径深处行来了一人。
    他衣褒带博,手撑一把油纸伞,潇洒漫步于冬雨之间。
    阿四停了下来,眼睛却不是落在那人的身上,而是那把油纸伞之上。
    青色伞面,翠竹伞柄,被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