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轩辕彻再次回到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个夜晚的雨声特别地大,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心里,好似要戳出几个洞来。饶是如此,梨山别庄的后崖空空荡荡,除了远在天边的挂龙与风声,便再无其他。
    人呢?他的小池呢?!
    那一夜,他冒雨在后崖找了整整两个时辰,却连根头发丝也未见到。于是,那场雷雨在他心里,一下便是整整三年......
    三年后的某一天,邕州城忽然传来消息,他的小池竟然仍在人世!失而复得,那是怎样的激动与惊喜,轩辕彻至今仍然难以忘怀。然而,眼睛一眨,仅仅只是几个月,活生生的小池再一次死在了他的眼前!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轩辕彻眼中波光潋滟,低声喃喃,“孤的女人,自然要自己来......”
    此时此刻,他突地不忍去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庞,于是弯腰蹲下身来解开紫貂皮裘,轻轻盖在了“小池”身上。皮裘宽大,将娇小的“小池”从头盖到了脚。
    轩辕彻这才将女人横抱而起,悲恸欲绝道,“小池,走,这就带你回家......”
    前院胡琴锣鼓热闹非常,后院却即使阳光灿烂,也抵不住那丝丝寒意。轩辕彻将“小池”紧紧搂住,正要转身朝外离开,却又猛地顿住!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眸,见鬼一般地盯着那正拐过廊角的身影,不禁失声惊呼,“小池?!”
    话落,那身影一顿,继而飞快离去。
    他们曾日日相伴整整六年,怎可能看错,那身影分明就是小池!
    可是,如果那人是小池,他怀里的人,又是谁呢?
    轩辕彻背后发毛,忍不住双手颤动,于是屏着呼吸去揭皮裘。皮裘滑落,带走遮住容颜的青丝,最后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来!
    这是......
    轩辕彻又是欢喜,又是愤怒。暗自庆幸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欧阳聪明一世,竟死得稀里糊涂,颇不值得。他怨愤地将女尸扔在地上,连那最喜欢的紫貂皮裘也干脆不要了,脚下生风,急急忙忙地朝着廊角那处追去。
    风铃叮咚,眼见着远处的身影愈来愈近,轩辕彻欣喜地喊了一声,“小池,等等我!”
    湖边那一幕,阿四看得清楚,听得更清楚。想到轩辕彻之前的那一句——“这图,普天之下,有且仅有这一幅!”再联想到雅阁之内那张情意绵绵的脸,阿四心下冷笑不已。
    因此,身后脚步虽急,她却似失聪了一般,自顾自走得飞快。
    然而轩辕彻不仅是轩辕彻,还是轩辕国当今太子,未来的一国之主!他只是跑了几步便发现,对方不慢反快,简直将自己当做了虎狼一般。
    轩辕彻喉中一哽,便停了下来,凭空道,“来人,将她拦下!”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儿窜出了两个黑衣男子。两人皆是一身劲装,手执长剑,转眼间便如天外来客,横剑站在了阿四的面前。
    被逼无奈,阿四也只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渐渐走近的轩辕彻默默不语。
    轩辕彻今日大悲大喜几次,眉目间已有疲色,却强自打起精神,眼中泛光地说道,“小池,你怎不等我?”
    阿四眉头一皱,作了一礼,低声敛气道,“殿下恕罪,民女名叫阿四,之前您在叫‘小池’,民女一时未有反应过来。”
    轩辕彻宽厚一笑,无奈又宠溺道,“罢了,你既然喜欢阿四,那便叫做阿四吧。”说到这儿,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小湖,又道,“只是,你啊你,你也太调皮了。好端端怎就将披风给了别人,害得我都认错了人。”
    “民女知错。”阿四嘴上如是说着,心中却嘲讽不已。
    暗想若不是将披风给了别人,如今死的恐怕就是自己。且,照之前那一幕来看,自己死了便也就死了而已,又能如何?如此一想,阿四觉得陆双双真是死得太冤枉。虽然青狸因她而死,但今日她救自己一命,改日当去她坟头上一炷香才是。
    轩辕彻原本因阿四一口一个“民女”有些不快,此时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眸光一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池......哦阿四,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动不动就走了神。”
    阿四微愣,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却听轩辕彻又道,“小......阿四,我知你有太多事情记不清,恐怕连我们曾经住了整整五年的梨山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跟我回梨山,我便陪你一起想起来。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不想记起自己的亲人,不想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阿四心神恍惚,看着轩辕彻张张合合的嘴巴,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个清瘦的白胡子老头。他满头白发,后背已然微微佝偻,却是满脸红光,眼中精光闪烁。
    他轻抚着胡须轻笑,说,“小池,快到外祖这里来......”
    “小池......阿四,阿四,阿四你有在听我说吗?”
    “嗯?”阿四被轩辕彻连着几声叫喊,倏地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站在红袖楼后院的回廊,身前站着一脸担忧的轩辕彻。
    “殿下,殿下适才说什么了?”
    阿四有些茫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看得轩辕彻禁不住又是一声低笑,缓缓道,“我说,阿四,离开三年了。今日,便随我回去吧?”
    回去,去梨山别庄?
    去了哪里,是否就真的能完全找回失去的记忆,是否就真的能记起自己的亲人?
    阿四动了动唇,正待要说些什么,却听有人陡然间一声高呼,“阿四,原来你在这里!”
    黑衣暗卫早已隐去,廊下二人听得此言,便不约而同地循声去看。
    只见,几丈之外的墙角,有棵梅花开得正好。
    梅花树枝条细长,婀娜地伸展开来。上缀着黄灿灿的小花,金钟似地立在其间,带起满院的暗香浮动。
    而就在那清幽淡雅,傲然怒放的花朵下,苏幕遮长身而立。
    他身披狐裘,如画的眉目比那腊梅更是美上几分。可是他却有些气喘吁吁,额头微微见汗,连那发间的玉冠也是歪歪斜斜。
    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整了整发冠,又理了理乱飞的头发,这才步伐自然地走到二人近前。
    “殿下金安,没想到殿下也爱听戏。”
    轩辕彻昂首挺胸地站在阿四身边,淡淡笑道,“不想苏公子今日也有此雅兴,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幕遮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阿四勾唇一笑,连眉梢都带了丝丝暖意。阿四瞧得纳闷,心想这只狐狸今天是什么毛病。
    却在此时,苏幕遮意有所指地盯着阿四得眼睛,道,“阿四,你莫不是忘了吧?”
    阿四彻底懵了,连一旁的轩辕彻都拧起了眉头,语气不快道,“苏公子找阿四何事,若是无事,她便要随孤回去了。”
    苏幕遮闻言挑了挑眉,却在下一瞬,黑潭似的水眸腾起了丝丝雾气。只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想那夜在宛城,你我同床共枕......”
    说到一半,他蓦地顿住,后悔不迭地看着高贵得体的轩辕彻。然而他只是慌了半刻,便恋恋不舍地从怀中掏出一物。
    阿四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却在看到那物之后忽然成了真!
    她瞠目结舌地盯着苏幕遮手中的那只绣花鞋,又想到这厮说的什么同床共枕。想要分辨,却终究词穷,只能恨恨道,“你,你,你!”
    轩辕彻原本心情甚好,此番下来也瞬间黑了脸。沉声道,“苏公子,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忽然跑来红袖楼,莫不是来找消遣的?”
    苏幕遮闻言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地瞧着轩辕彻,直瞧得轩辕彻脑中浮想联翩,彻底阴沉了脸,他才转而去看阿四。
    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阿四跟前,依依不舍地将绣花鞋塞进她的手中,意味深长地说道,“拿去吧,下次切不可再忘了......”
    阿四原本只是生气,此时却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憋得满脸通红。只是她尚未开口,脸黑得要滴墨的轩辕彻却受不住了。
    他目眦欲裂,厉声喝道,“大胆!”
    ☆、第82章 残垣断壁
    轩辕彻目眦欲裂,厉声怒喝,“大胆!”
    话音未落,冷风忽起,苏幕遮只觉得颈侧一凉,便有雪亮的锋刃贴在脖间。
    刀锋凛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却见他面不改色,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烧红了脸的阿四。
    阿四见状倒吸一口冷气,鼻尖萦绕着阵阵梅香,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烦躁。
    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如今两位当世才俊并肩站于同一屋檐下。一个云淡风轻,言笑晏晏,另一个却是满目阴沉,怒发冲冠。
    阿四自认愚钝,当然猜不到此二人又在算计些什么。于是,她略一屈膝,疲惫又嘲讽,一字一句地说道,“谢殿下青眼,只是民女身份低贱,岂敢盘桓殿下行宫?”说到这儿,她扫了眼勾唇而笑的苏幕遮,也不待轩辕彻反驳,坚决道,“既然殿下有客来寻,民女便先行告退了!”
    言罢,连余光都不给二人一瞥,一个转身,决然而去。
    轩辕彻心头如万蚁蚀心,说不出的痛苦愤懑,却因为笑眯眯的苏幕遮不得不强自收敛。
    苏公子一直目送着阿四的身影消失于拐角,这才回转黑眸,拱手为礼地笑道,“坊间传闻,大雪纷飞,灾情绵延不知几百里。而太子殿下为此夜不能寐,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实乃百姓的福气。”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一顿,缓缓道,“只是这红袖楼人多嘴杂,若是有人看到......”
    苏幕遮欲言又止,轩辕彻勃然变色,又想起之前所言的“同床共枕”,怒极反笑道,“苏公子果然是个人才,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广袖一挥,拂袖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那急匆匆脱身离开的阿四姑娘。
    阿四姑娘将那只绣花鞋放回了房间,原本因为手指疼想休息片刻,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了。最后,她干脆推开了房门,去外面透透气。
    红袖楼前院人声鼎沸,后院也乍然间喧嚣了起来。
    有人惊声尖叫跑进跑出,连金四娘也出现在了小湖边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劲装侍卫。如此看来,轩辕彻已经让人安排好了陆双双的后事。
    虽觉内疚,阿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她心中烦闷不堪,便一个人穿过人群,跨过大门,眨眼便融进了人流里。
    常言说,雪化霜融天最冷。可即使寒冷如斯,街上依旧人流川息,热闹非凡。想必是这连着的大雪天差点将人憋坏,难得见了太阳,便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四处唠嗑唠嗑,也活动活动筋骨。
    阿四眼瞅着这大街上的女人们嬉笑怒骂,人生百态,胸口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好似只有如此,方觉自己竟是和千千万万个别人一样,是个徜徉在阳光下的女人。
    夕阳映屋檐,斜照木格窗,时间走得飞快,少顷便是黄昏。
    阿四漫无目的地一通乱走,最后神使鬼差一般,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之前的半个月,她风雨无阻,几乎日日要来此坐一坐。然而即使她日日都来,这残垣断壁却一如往昔,给不了她丝毫启发与记忆。
    这里曾经是封太傅的府祗。
    据说封太傅乃是今上的帝师,风光一时无二。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年前的某个午时,封府竟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三年,好似不久,却也已经太久太久。久到那牌坊斑驳沧桑,其上残留的断章也早已瞧不清原来的模样。阿四轻轻抚摸那千疮百孔的落款,眯着眼睛想,时光易老,不知这落款之人是否还健在?
    胡思乱想间,忽闻低低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好似就在耳畔。
    阿四心头一跳,蓦地转过身循声去探!
    她绕过破碎乌黑的瓦片石堆,最后看到那苍松古柏下,跪着一个驼背老妪。
    老妪白发苍苍,正跪在地上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轻声哭泣,嘴里念念叨叨,“老爷,三年了,老奴总算还是回来了。苍天无眼啊,老爷您是难得好人,竟为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啊!”
    说着说着,那老妪便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妪身侧蹲了个黄口小儿,原本都好好的。他正抿着小嘴,乖乖地帮忙烧着纸钱,见此害怕地叫了声,“太太!”。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尖锐,大有压过老妪的架势。
    老妪哭声一顿,忙爬起来摸摸小孩儿的头顶,柔声道,“二蛋子莫哭莫哭,这是老爷的旧居,切莫惊扰了他老人家的安息。”
    小孩儿也只是被自家太太吓到了,闻言半懂不懂地停了哭,鼓着一包眼泪道,“太太,二蛋子想吃糖糖。”
    老妪闻言低声安抚,“二蛋子乖乖,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你若笑一个,太太就给你买糖糖。”
    小孩儿压根儿没听懂前面那句,后面的却是懂的。他眼光闪闪地笑了起来,那小嘴咧地,阿四真担心那口水流下来会将衣服给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