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谷成山。
    血流成河。
    第687章 虎王下山,百兽臣服
    肖望海不敢闭上眼睛, 从那天之后他就不敢睡觉,从人就守在他的榻边, 吃一点东西就会吐出来,不到三天就瘦得比他叔叔的新宠, 那个十一岁的小歌伎还瘦了,小歌伎是为了体态轻盈,再瘦脸还是圆的, 他一瘦就是一把干骨头架子, 坐在那里就像要倒的样子。
    这一次的事,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徐公不在, 黄公龟缩, 凤凰台下的世家比大树下的蚂蚁窝还要多, 这些世家不免有了一争之心。
    安乐公主是一介女流,倒比真正的皇帝更叫他们放松。
    纵使她有意大位,但只要头顶上没真的戴上皇冠, 没真的祭天启圣命诸人称其为皇, 奏一两次雅乐其实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所以还没过多久, 当时雅乐奏响时, 众人皆伏的影像就被渐渐淡忘了。
    况且, 就是她真的当了皇帝, 难道就能离得开他们吗?还不是要他们托着她, 她才能坐得稳?
    肖家中的人也是这么想的。肖望海自己倒是因为上过一回殿, 多多少少对安乐公主有了一分君臣之谊, 他在家里常替安乐公主说话, 不止一次说过“哪怕公主是个女子,也远胜陛下”这样的话。
    确实,跟那个傻子皇帝相比,安乐公主确实显得有头脑多了。
    之前安乐公主下手“索粮”,虽然有些过分,但事后以肖望海为首的一众年轻子弟却都入仕为官,就算被锁宫中,也只添了一段风流雅闻,没有让世家“出丑”啊。
    一来一回间,不少人都觉得安乐公主的行事做风还是很有道理的。
    那这一次的事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凤凰台连年“**”,世家都受了一些损害,或钱或物,或势或权,欲登顶效徐、黄两家行状的人家更需要钱物人的支持,现在外面的百姓正如一群无主的豚犬,不正好下手?
    至于鲁律?那是什么?怎么可能管得了他们?
    肖望海因为身在“公门”,肖家不能直接以肖氏名义下手,就全托给了旁姓姻亲故眷。就是肖望海自己,也知道他的妻子借娘家的手做了一些事,收了几千田奴,占了一些田地。
    以前他们家在城外也有一些田,但还是经过这次的事后,他们才觉得自己手里的不够,如果凤凰台再次缺粮少钱,远水难解近渴,还是自己手里有更好。
    结果就在他们下手还不足两个月的时候,肖望海突然接到了要清点民户的命令。
    这也没什么,只是历来官民一体,如果任期之内,辖区内的百姓少了太多,当官的都要被问责。
    出奇的是这次清单是抽签制的,肖望海被抽到了一甲四区,清点从经一到经七区的所有民户现状,生死、婚嫁都在其中,当然,卖身为奴的也在其中。
    肖望海匆匆到了新衙,家里也帮他打听到了清点他那一区的是什么人,世家几百年下来都是“熟人”,很快找到关系互相关说,于是肖望海可以放心,他那一区的人会替他遮掩,而他也要替别人遮掩,像一个蜘蛛网,所有的人都会替“亲友”做事,而他们自己也会被“亲友”维护。
    肖望海为了不让卖身为奴这一项上的数目太过惊人,不得不将许多人记为“已逝”,他以为前面刚经过大灾,就算死的人太多,也不会引人注意。
    不料他刚把这一节写上去,此衙的刑律文书小声提醒他,之前因灾去世的人都记了名、排了数才拉出去烧埋的,现在他把这个数字突然记得这么大,名字又添进去这么多,跟前面的就对不上了。
    各衙文书多数是贫穷的读书人,有的之前可能不名一文,后来学了鲁字就补了文书一职。
    肖望海以前从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得其提醒,连忙翻阅典籍,才发现果然是这样!
    他只能放弃这个办法,可却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眼见清点期限一日日逼近,他愁得焦头烂额,又连忙去打听他的辖区那人是如何遮掩的,结果得知那人也是用记为死人的办法,他连忙提醒此计无用,那人也无可奈何,见时间越来越近,那人竟然直接告病了。
    肖望海一边担心着自己的事,一边担心着他要清点的地区的问题,两头都是一样的麻烦!
    最后还是他的妻子看他这样为难,传信给娘家,将“买”来的奴隶全都放到他的辖区,重新登记为民。
    至于需要他清点的地区,他也把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告诉了此区原来的官员。
    但那边不知是不是不信他的话,并没有照他说的做。
    结果清点完成后没几日,当时和肖望海一起被关进凤凰台,又一起出来,一起考鲁字,一起当官,一起在神女祭上被请到殿上坐下用宴的人不少都被抓了,罪名是:渎职。
    各家都连忙出钱准备赎人,这一回可不是被关在大殿里,虽然每天只有一顿稀粥喝,但大家当时的心情反倒有种奇遇的新奇感。
    这一次却是入狱,哪怕没有刑责,刚被关进去就有不少人生病了。
    因为公主根本没把人关进大牢,而是在外圈了一块地,就把人扔进圈中关押,仿佛牲畜。
    这已经是奇耻大辱了,当时就有人在外想把圈中的“犯人”抢回去,他们认为这样与其说是刑罚,不如说是安乐公主就是想折辱他们。
    从瑶光帝到朝阳公主,皇帝家的人都喜欢时不时的拿臣子开开心,当人臣子的如果底心不够足,那也只能认命。
    但安乐公主不同。她原本只是一个鲁姬而已啊!她能到凤凰台来,凤凰台下的人都是对她有“恩”的!
    哪怕花万里等人已经回来了,哪怕城外有数十万大军在,但这也只是威摄,不是真的说明安乐公主会动不动就杀人玩。
    所以大家都一窝蜂的涌去黄家、毛家、徐家等地,斥责安乐公主。
    黄家继续龟缩,毛昭的长子又去凤凰台求见其父,却听说毛昭又病了,病得连儿子都见不了。去徐家的人想让徐家下人进宫“告诫”一下白哥这个徐公弟子,但徐家下人连门都不开。
    这样一来,他们也只能在文会这种地方发泄一下。
    这些人就这么被关着。
    肖望海和黄沼都逃过一劫。肖望海是靠其妻救命,他原本的辖区里的人数好歹算是补足了;而黄沼从一开始就是只管女户的事,后来一抽到让他去清点民户,黄松年就让黄沼的爹,黄泽病了。亲爹一病,黄沼就直接告假,在家侍候爹,一直躲到现在。
    现在他们这些人也渐渐联系着,但都束手无策。
    黄沼对他们说,“我觉得……公主骤发雷霆之怒,可能是想立威……”
    这是黄松年的看法。上一回安乐公主开玩笑般的索粮,可能让凤凰台下的人都误会了,这就是她最厉害的时候。
    但朝阳公主都知道砍了花千降的头来立威,换成安乐公主,难道她会不懂只有掉下去的人头才能让她真正的令人惧怕吗?
    黄松年就怕自己会被当成靶子,一直压着黄沼和其他黄家人。现在看起来是公主不挑个大的来一个,而是一口气扫进去一群,以量取胜。
    黄沼的说法让肖望海回家后更加不安了,他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又害怕这是真的。
    他还记得他们被关在殿中时,那一排排的甲士是何等的铁面冷血,哪怕他们在殿中饿得哭,他们都不为所动。
    那时他就觉得,如果公主下令要他们杀了他们,这些甲士也是不会犹豫的。
    肖望海连门都不敢出了,每一天都听说那个圈里又关进去了什么人,都是哪一家的,这些人一起求情都没用。
    有人求到肖家来,肖望海因为逃过一劫,不得不出来见客,他提过要不要去求一求三位将军,姜大将军和霍将军都不认识,花万里呢?如果有他求情,说不定有用?
    但谁知来人摇头,叹道:“花万里心肠非人哉!”
    肖望海才知道之前有不少人去见花万里,暗地里提过要与花万里一道将安乐公主压制下来,由花万里去做昔日的徐公,他们都愿意听花万里的!
    结果花万里转头就秘告给了公主,这一回受牵连的不少人家都是当时去见过花万里的人。
    肖望海更害怕了。他觉得那不是花万里心肠不好,而是他更了解公主,更愿意听公主的话。
    在黄家也发生过一样的事,黄沼对肖望海说:“……不行的,花万里是将,将见君王,是一定要低头的。”
    黄松年在家里说的是:“难不成花万里反倒要跟一群不如他的豚犬之流为伍吗?”
    然后他们又听说,那些渎职的人又被查出骗民为奴,两罪并罚。
    终于到了那一天,他们被押到法场,就在鲁商的市场外面,一群人像一群待宰的牲口一样,一排排被推出去,砍了头。
    那一天,整个凤凰台下像死了一样。
    肖望海还记得他不停的追问从人,到最后,他的堂兄弟,他的父亲都没办法安慰他了。
    “真的吗?”
    “是真的吗?”
    “真的全都……砍了头吗?”
    一直到黄昏,他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哭声,他以为是风声,但却看到从人和侍女躲在墙角痛哭,这才知道这哭声是真的。
    那些被砍了头的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们的家人、妻儿一路哭着,把他们带回了家。
    要有多少人,才能有这么大的哭声?
    肖望海甚至到了夜里都能听到外面的哭声。
    到了第二天,他甚至一张眼就能看到外面飘起的白幡,他还听到有人到家里来递丧信,都是姻亲故人,都是与肖家相识之人,还有不少是与他同年、同辈的朋友!
    肖望海再也不敢闭上眼睛,吃不下东西,有时甚至以为他也一起被砍了头。
    为什么?
    他生而富贵,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国朝仍在,他却会有性命之忧。
    肖家开始有了欲逃往他处的意思,他的从人与侍女生怕会被丢下,纷纷求他一定要带上他们。
    肖望海问妻子,想走吗?
    妻子点点头,说:“我敬佩安乐公主身为女子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甚至对她有些向往。但我更担心我的家人与我的孩子。她现在就如一头突然冒出来的猛虎,正在确立自己的王位,等日后她把这一片山林征服之后,我们再回来吧。”
    现在,他们必须要先离开了。
    第688章 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
    “我们当然不能走。”黄松年对底下跪求他离开的子子孙孙们说。
    黄松年有五子十七孙, 但现存的只有三个儿子了,孙子倒是又多了几个。毕竟他都九十了,死了的两个儿子都活到了七十岁,也不能算早死了。
    对这仅存的三个不成器的儿子, 黄松年有时连耐心都没多少, 任谁当了七十年的爹也该烦了。
    他还不像徐炤那样爱收弟子,这么多年来, 黄松年连弟子都没收几个, 真心当儿子养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亲生的他都懒得调教。
    黄沼跪在下头,头都不敢抬。
    外人都以为黄公脾气和软,在外面从不与人争风,在家里一定更和气了。但在黄家却根本不是这样。在黄家, 长辈的话比圣旨还厉害。做为黄家现在最大的长辈, 黄松年说一不二, 不但很少对小辈们解释,而且动不动就非打即骂。
    黄沼不止一次旁观过亲爷爷、叔爷爷挨骂。
    不过他自己的爹倒是很少被曾爷爷亲自骂, 都交给亲爷爷去骂了。他自己也是只被亲爹骂过。
    有时他就觉得曾爷爷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还是很讲道理的。
    像今天这样的事,他本来不想来, 可也不敢拒绝。他爹也是这样, 所以最后跪在曾爷爷屋前的就差不多是黄家所有的人了。
    男人们都在。
    曾爷爷放他们跪了一天,没吃没喝, 曾爷爷自己有吃有喝, 还读书写字, 还叫了两个挺喜欢的小玄孙上来捧书逗趣。
    到了晚上,曾爷爷才告诉他们,黄家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