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她让三宝用姜武造句,三宝就胡乱凑几句“英武不凡”,“貌美如花”,“春光灿烂”这样对付她。
    她还不是真的不懂,而是一知半解之下,明知这样会让她生气而故意这么做。
    姜姬能有什么不懂的?她很清楚这个小孩子是在试探她的底限,一旦她在这里让步了,三宝就会接着试探她其他的底限,她可能接下来就不肯好好背书,好好写字,好好作文了。
    姜姬就直接镇压,只要她故意凑句子,她就把她按在膝盖上打屁股,不管三宝哭喊得再厉害也没有放过她。她知道必须一开始就纠正她,不然三宝太聪明了,她会想尽办法钻空子的。
    她只能不留一丝空子给她。
    打完,三宝抱着屁股哭,她的手也是疼的。三宝从小就在宫殿里跑来跑去,身上的肉又厚又实在。
    “再造一个。造好就有糖吃。”姜姬道。
    三宝抽噎着说:“爸爸快回来,三宝想爸爸。”
    姜姬:“继续。”
    三宝:“我想爸爸带我出去玩,去骑马。”
    姜姬:“继续。”
    三宝:“……去踢球,去、去游泳,去、去……”她再也想不出新词来了。
    姜姬:“你平时在做什么?可以跟爸爸一起做的,再说三个就行了。”
    三宝就明白过来,继续造句:“去放风筝,去抓虫子,去编草帽!”
    说完这三个,姜姬就放她下车找侍人带她骑马玩了。
    三宝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可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属于孩子天生的智慧还是她真的像她。她还记得她的父母家人,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起她就一直把他们看成傻子了,因为她能看穿他们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的意思,不管是父母吵架拿她撒气故意骂她,还是他们不想给她零花钱,不想让她出去玩而哄骗她,甚至父母彼此之间的谎言她都能看穿,父亲电话中与同事的暧昧,母亲偷偷借钱给娘家,等等。成人的世界吸引了当时的她全部的视线,所以她小时候对电视完全不感兴趣。
    现在轮到她自己有孩子了,她开始担心三宝也早早的就能领会到成人世界的复杂,无师自通的凭着本能开始学习成人的一切。
    这不是个好现象。她从她自己的成长轨迹中已经体会到了,早早的明白亲情是一个谎言,父亲不是伟大的,母亲也并不天生爱孩子,孩子除了是他们的任务,还是他们炫耀的工具,也是对未来的投资,所以弟弟这项投资才会比她更重要,因为弟弟会带来更高的回报,女生被认为没有更大的价值从一开始就被放弃了。
    她在懵懂时接触到的这一切对她的性格有极大的影响。她到现在都不能摆脱,所以她既需要亲情,又不相信亲情。
    她不希望三宝长成另一个她。
    她更怕三宝发觉她对她的感情其实也是像父母那时一样,并没有那么深刻,也没有那么深爱。
    她对三宝只是顺其自然。她就这么来了,于是她生下她,养育她,教导她,接受她。
    她没有那么感动,她的人生中也没有替三宝留下太多地方,她一直用一种彼此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的态度面对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可她却不想让三宝发觉这个。她希望三宝是生活在爱里的,就像这天下间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相信父母怀抱着期待生下她,相信父亲是伟大的,母亲是慈爱的——就算要发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也别这么早,等能够接受这一切时也不迟。
    所以她每天不管怎么忙一定要跟三宝一起吃饭,她知道她的每一个心情变化,每天跟谁说话,玩了什么游戏,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等等。
    她希望这会让三宝感觉到母爱。至少母亲是一直看着她的。
    说真的,她颂布每一项政令时都不会这么忐忑。她能以平常心决定攻打万应城,回到凤凰台,因为她知道不管出现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可以弥补,让一切照着她的计划去实施。
    可孩子的成长没办法弥补啊。
    每当这时她都无比的羡慕姜武。
    他从来不需要费这种脑筋,只凭本能就知道该怎么做。他能自然的表达爱意,也能让三宝感受到。只看三宝虽然很少见爹,但嘴里“爸爸”喊得比“妈妈”多就知道了,她很清楚谁对她更好,谁更爱她。
    “只会喊爸爸……”姜姬嘀咕了句。
    车中侍候的侍人没忍住:“噗……”的笑了。
    她杀气腾腾的丢过去一道眼波。
    侍人端正面目,说:“我去替公主取一瓮新水来。”
    说罢低头爬出车,刚走出不远就哈哈大笑起来。
    姜姬在车里听见了,伸手抓起身边的陶盏砸到侍人的头上,侍人哎哟一声赶紧跑远了,她伸头看到其他好奇的侍人围过去找他说话,气得大骂:“都滚开!不许说!不许说!!”
    到了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侍人都看着她发笑,还有侍人教三宝:“说你喜欢妈妈。”
    三宝看着眼前的炖肉,乖乖道:“我喜欢妈妈。”
    姜姬气得七窍生烟。
    第653章 家在哪里
    姜姬走得慢, 故意等一等姜武。
    路上总能遇见一小股又一小股从凤凰台逃出来的百姓, 他们或是衣衫破烂, 拖儿携女,或是乘着马车急匆匆的跑。
    这些人看到姜姬这一行人,开始总是连三赶四的避开他们。因为队伍前头全是士兵。
    姜姬得知后, 让士兵打开一条缝,好让百姓进来。看到士兵会躲开, 但看到笨重又华丽的马车时, 百姓们就会围上来了。
    为首的侍人名叫徐钢,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假名,直接用真名的。他曾自嘲道:“莲花台下八姓, 几时有徐氏了?”自认徐家不起眼, 他就是说出真姓来也没人知道。
    他的性格非常不驯,在侍人中的风评并不好, 总爱找人吵架打架, 每回都能赢。姜姬就听说过好几次他抢别人的女朋友。
    都已经是侍人了, 成家立业、为官做宰都不可能了,侍人们平时在宫里最能让他们有成就感的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了——他们叫爱人或恋人。
    据宫女们说, 徐钢器大,能久而不泄, 与他一眠胜过去当神仙。
    姜姬听了以后也能明白他为什么抢别人的女朋友总能成功了, 更对自家宫中的男女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食色性也, 人之大欲。
    徐钢虽然引起了很多争议, 但不知不觉间, 他确实成了侍人中间的头领。特别是在暖香改名离开之后,徐钢就当仁不让的当了头领。
    奇异的是,他也确实服得了众。
    姜姬就任由他们自己推举头领,没有插手。
    现在姜姬想让护军让开一条路放流民进来,护军将军就去找徐钢了,徐钢就来找姜姬了,进车坐下来后先给姜姬倒了一杯水,一点都不客气的问她:“公主,你将人都赶走,是不是打着这个主意?”
    姜姬笑眯眯的:“我几时把人都赶走了?”
    徐钢冷哼,“卫大夫要跟您来,您说让他看家;大将军要跟着您来,您答应得好好的,出门前就让他去打万应城了。段大夫和王大夫都早早的被您给送到凤凰台去了,龚相还没到。您可不就没人管了吗?让护军放流民进来,亏你想得出来!”
    姜姬继续笑:“那不是还有你吗?”
    徐钢:“那我说的您听吗?”
    比起姜武,比起龚香,甚至比起三宝,这些侍人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彼此之间早就熟得不能更熟了。
    换句话说,一个与你白天黑夜都在一起的人,你很难瞒住他什么。
    姜姬笑眯眯的:“那不是还有你们吗?”
    徐钢把头一摇:“那也不行。我们就算擅长武艺,也挡不住刺客,万一您出了事,我们就是把刺客劈成一百块也晚了。您不就是想听一听流民说什么吗?交给我们了,一定让您高兴。”
    徐钢出去后就让人腾出一辆小车,再找几个年纪小的侍人,让他们坐着车离开大队,到外面去看流民会不会过来找他们。
    徐钢:“多带些粮食,一定会有人来找你们买粮的。到时多问问他们关于凤凰台的事。公主乘车无聊了,想听些新鲜故事。”
    侍人们都了解姜姬,一个个笑起来。
    他们乘车离开队伍,迎着流民百姓逃来的方向走过去,不到半天就遇上一家人,十几个人推着车,妇人抱着小儿,男人充当马骡,艰难的走着。
    当看到侍人乘坐的小车时,他们也是先躲开了。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没忍住,抱着小儿跑过来,在车前跪下,求侍人舍些粮食给孩子。
    侍人看到那孩子软软垂着头,像是已经昏过去了,就先递给她一杯水。
    妇人连忙谢过,接过水来,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含在嘴里小口小口哺给孩子。
    孩子喝了水才缓了过来,眼半闭着,抱着妇人喊:“饿……”
    侍人就从车中取出一块饼,递给妇人,看妇人先自己嚼软了再喂给孩子,叹了两声可怜。
    另一个年纪更小的侍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看到那边的男人已经停下来了,一行十几个人都在看着这里。
    小侍人说:“我看你们的车上是有粮食的,为什么不给孩子吃呢?”
    妇人不答,只是掉泪。
    前头赶车的侍人年纪最大,看起来像他们的爹而不是同龄人。他也就是装着爹了,此时倚老卖老,叹道:“你这娃娃懂什么?那粮食当然要省着,他们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地方停下来,粮早早的吃完了,一家人都要饿肚子,小孩子一顿不吃不会死的,老人可不能饿。”
    小侍人不敢当面反驳,躲回车里翻了个大白眼。
    妇人哭了一会儿,抱着小儿行了个礼回去了。
    侍人们赶着车继续往前慢慢走。
    “他们会跟上来吧?”
    “好不容易见到我们,能占些便宜,怎么可能不跟上来?”
    “小心他们杀人夺车。”
    “不会。”年纪大的侍人摇头,“他们有老有小,我刚才见男人只有两个,杀不了人,夺不了车的。但如果他们明天再追上来,可能就是找着帮手准备对咱们下手了。”
    小侍人仍是不懂为什么不给孩子吃,“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为什么不肯啊?”
    老侍人笑了,道:“小孩子力气不够,当不了什么用,现在就是个包袱。老人虽然看起来老,但还是能干活的。这种时候当然要让干活的人多吃点了。等那个拉车的男人歇息的时候,就轮到老人和女人拉车推车了。”
    小侍人听懂了,只是可怜孩子:“这样下去,那个孩子会死的……”
    这一车侍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老侍人才说:“大概到明天,他们就会把那个孩子扔在路边了。”孩子已经饿晕了,虽然今天喝了点水又吃了半个饼,但最多再够他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他还是没办法自己跟上车,抱着他的女人却必须去推车了,到那时就是那个孩子的死期了。
    一直走到黄昏时也没见那一伙人追上来,老侍人笑道:“看来果然是起了坏心。咱们停下来吧。”
    一车人干脆就停下来守株待兔。
    他们升起了火,煮起了鼎食,还有人把车上的琴拿下来自弹自唱,黄昏过去,黑夜降临,烟火的气息笼罩着这一片,还挺有意境的。
    几人把周围的草全割了,堆了几个厚厚的草床,又去附近砍了一些柴,回来做矛做枪,围在火堆前削木刺。
    小侍人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那个孩子,就说想自己回去跟着那伙人,“如果他们想扔孩子,我去把孩子捡回来。”
    老侍人点点头:“去吧,他们要是今晚就来,那现在车附近肯定只剩下老弱,也没什么危险。只是你不能把孩子骗走,也不能抢走。只能在孩子被扔了以后把人捡回来。”
    小侍人点点头,转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里,荒野无人,连鸟兽都没有,草丛里的虫子发出响亮的鸣叫与振翅声。
    他曾经对小公主说过虫子的翅膀会发声,被公主听到后,公主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他说他小时候就喜欢抓虫子,曾经在家里养了一屋子的虫子,都装在陶瓮里,他特意让人烧得,还留有气孔,免得虫子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