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给霍九弈去“讨伐”的城是座小城,换言之,就算要从这座城里榨油水都不好榨。
    但这小城敢跟着上表,就意味着他有底气。此城名为望平,名字好记,他的底气在于此地的最大的一个姓,跟旁边的大城鹤平联了亲,后来互嫁儿女,关系一代比一代深,又只是姻亲,不是一个姓的,鹤平对望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要给人家一些好处的。换句话说,望平就是鹤平的小弟,鹤平做什么,望平跟着做。
    霍九弈刚在望平驻下军来,望平的人就前来拜访了,带人酒肉钱粮,歌舞乐伎,前来慰军。
    霍九弈也很客气,好好的接待了,把东西都留下了,做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架势来。
    他这边接待着望平的人,花家来打鹤平的人也派了心腹来了。
    不是花万里,花万里打西路的一个城去了,这里这个将军按辈份上是花万里的叔叔,是个非常听话的叔叔,除了姓花之外,身上没有一点武将的气质,是个道地的文人士子,还是不怎么高明的那种。
    当然,他姓花,他幼时还读过兵书,他还自幼习武,谁能说他不会领兵打仗?他觉得自己会极了,简直就是天生之才。
    他派人来见霍九弈,话说的明白:你比我小,你不会打仗,我姓花,我会打,所以我愿意带你打,你要听我的调遣,我让你打东你打东,我让你打西你打西。这是我的恩德,你要记住。
    好了,还不速速带着你的兵你的马你的粮草到我的帐前听宣听调?
    虽然来人说得很好听,但文字再好,意思不变,最多文章听起来武气纵横,像个经年累月打了一百场胜仗的常胜将军说的,还不是花千降那种,该是花家老祖宗现身了。
    霍九弈听了气都气不起来,只觉得出奇,他刚觉得花家花万里是个明白人,这就出来一个傻子。
    傻子好。
    霍九弈立刻带着人炮制了一篇奴颜入骨的文章出来,叫他的亲信中最会哄人的把这文章背好,送去给这花家“大将”。他的回信就是好好好,大将军威武,大将军英雄盖世,大将军必能常胜不败,他微末之人,一定会听大将军调遣,也就像大将军这样的人才能叫人心服,叫人追随啊。
    跟着就说我观大将军之威武气比花万里强出一座山去,我听花万里说花家不欲用兵,就觉得丧气,怎么能不动兵呢?总要先打到他怕,才能叫他跪服,只是把兵摆一摆,列一列阵,那不白来一回了?
    两边都吃着城中送的粮食,喝着城里送出的美酒,隔着七八十里的传信玩。
    那花家人也不是傻的,见霍九弈只会说,人不来,就说不信他。
    霍九弈说将军既不打仗,又何必叫我带人去呢?白白劳动兵马,费粮食呢。既然花万里都说了,咱们就是个摆设,大功他去拿,我们最后等他胜了,绑一二人回去就行了,又何必辛苦呢?
    说来说去之间,把那花家“将军”给挑动起来了。他要出战。
    霍九弈二话不说,带人带兵带粮过去了,说既然将军要打,那我一定不能错过!我跟你一起打!
    霍九弈见到这个花家“将军”,再看他身边的人就懂了,不止他一个人盼着能打起来。
    倒不是奸细。这个花家“将军”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所以他笼络了许多会武的小将,有的是他自己养的,有的是他请来的,有的是闻风而投来的。
    这些人自带人手投来,不是白干的,大多都想留在花家。
    人一多,就要争个高低。怎么争呢?一是吹捧花家“将军”,二是手底下见真章。
    都是带兵的,好不好,打一仗啊。最后赢了输了,不就自然分出高下了吗?
    都靠嘴上说,信的人还是少。
    叫这些人日夜在耳边鼓动,花家“将军”一再被人吹捧神勇,早就想打了。
    霍九弈一看不用他再下手了,找茬跟花家“将军”手底下的人吵了一架,“负气”走了。
    花家“将军”再来劝,他就死活不去了,说你也只是纸上谈兵之辈,非在我面前充大,你打过几场胜仗?你身边的小人都能看不起我,我不受那气!
    他前恭后倨,给花家“将军”的火上添了最后一把柴。
    花家“将军”派兵偷袭了鹤平。
    鹤平立刻反击,此时也不管之前是怎么“约定”的了,这是花家的阴谋!
    花家“将军”兵败如山倒,从出兵偷袭到被追到四散而逃前后也就一天一夜的功夫——鹤平来送粮草酒菜时早就探清了营地,看过了地势。
    花家“将军”无力约束部将,打起来各自为营,见要输了没人驰援,全都只顾自己,逃得爽快。
    花家“将军”是第一个跑的。带了个好头。
    霍九弈见鹤平被花家“将军”缠住了,从望平赶到鹤平,追着鹤平军尾巴咬,将鹤平军一赶而散,痛击溃兵,最后两将阵前讲和,鹤平守将甘愿受缚,换下了自己的部将和大军。
    霍九弈如约将守将等人送回鹤平,未有折辱。等他回到望平——
    望平举城来降。
    第553章 死时君子生时贼
    霍九弈风光大胜, 当然不会再跟望平城结仇结怨, 真正做到了不动一兵一卒就叫望平城伏首认罪了。
    望平城辞官的太守赤身自缚来到阵前, 自请死罪。
    霍九弈匆忙出营, 解去衣衫披在此人身上, 亲自将其扶起, 道:“老大人受苦了,老大人不必如此, 我观老大人与我父同年, 就如我的长辈一样, 我这样做儿孙的,怎么能亲眼看到父祖长辈受苦呢?乃是大不孝啊。”
    “押送”此人来的就是此人的儿孙,身后还带着几车财货用来买命,本以为父亲此来不说死罪,至少也要是受刑受辱的, 倾尽全家送来的财物就是为父亲买命的, 不料这霍将军善人善心,竟然愿意如此照顾父亲。
    原太守还不太敢信,他的儿子们倒是都信了, 一齐上来哭求霍九弈。
    霍九弈好好的将人请进去, 上座,还让出帅帐让原太守穿上衣服再说话, 给足了面子。
    原太守虽然不敢把一颗心全都信了他, 至少也信了一半, 跟霍九弈一番交心后, 霍九弈也“坦白”了他现在的忧心难事。
    当然是花家。
    花家是武魁,天下武将之首。这个是没有疑问的。大梁人人知道花家全是武将,替皇帝领兵的大将军,可大梁却没人知道霍九弈是哪根葱。
    可现在是花家冒进,被“叛军”给打得落荒而逃,主将生死不知。
    霍九弈当时“尽忠职守”,不得不派兵驰援,把鹤平军给打翻了,俘了主帅。
    虽然他是救了花家军,可也把花家军给比下去了。
    他担心等日后回了凤凰台,无功反有过。
    这个担心很有道理。望平原太守瞬间就懂了,愿意替霍九弈和鹤平牵线,两边交好,不计较霍九弈俘了鹤平守将。
    望平原太守还在人家家的大营中,也不得不推心置腹的给霍九弈出主意:“将军莫急,此事,叫我说,将军在高处,鹤平在低处,反倒是鹤平要求将军救命。”
    是鹤平不按时节耕种,不等皇帝问罪其官就自脱而去,问个不敬是足够的。
    也是鹤平不肯交税,问个不恭也有了。
    还是鹤平,皇帝大军前来,他不说立刻自缚献身阵前请罪,还敢纠集城中勇壮为军攻打皇帝的大军。
    敢问鹤平,想反吗?
    所以鹤平这一打,就把自己落到下风去了。
    霍九弈说不想让他大胜鹤平这件事传扬出去,鹤平比他还不想!
    但这里有个问题。
    霍九弈先是大喜,复又忧惧,“我这里一切好说,可花将军那里……”他摇头,叹气,“某实不知如何是好。”
    花家“将军”的脾气在这段时间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是一个自大且没有自知之明,也肯定不会让步的人。让他替鹤平遮掩,实在难如登天。
    望平原太守沉默片刻,不肯再出主意了,这件事不是没办法解决,而是这个主意他不敢出。
    哪怕解决之法就在嘴边。
    霍九弈看他,他看霍九弈。
    两人心知肚明。
    望平原太守说:“我愿让我的长子,去鹤平,替将军周旋。”
    ——咱们都是位卑职小,都不敢说,让那些腰杆子够硬的先开这个口。
    霍九弈起身离座,大礼参拜:“多谢大人援手之情。”说完抬头,热泪盈眶,“大人此举,救我一众兄弟性命啊!”
    他一招呼,帐外的霍家小将们全都进来跪在这原太守面前磕头谢恩。
    原太守面色死灰,良久,悠悠叹了一口长气。
    果然这条命……要交待在这里了……
    花蔷坐在树下半天了还在瑟瑟发抖,不相信自己逃出来了。
    他的车歪歪斜斜的停在不远处,他的从人正在边哭边挖坑,地上还摆着一具尸体,是从人之父,也是从小陪着花蔷长大的从人之一。
    这回他出征,只带了他们父子二人。现在一死一伤,花蔷都忍不住要落泪。
    他坐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去帮从人一起挖坑。
    从人抹了把泪,低头说:“公子去坐着吧,我来就好。”
    花蔷不想去想眼前这个从人还有多少忠心给他,因为他的父亲刚才为了保护他死在了这里,在大军的包围之中,他的身边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当时喊杀声起,他亲眼看到敌军如奔雷般杀到了咫尺之处,包围着他的那些如铜墙铁壁般的军队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
    虽然当时从人劝他,他是主帅,不能动,不能擅离,一旦他开始跑,那所有人都会跑,士兵就没有斗志了。
    可他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夺了马夫手中的鞭子和缰绳就要调转车头逃走。
    最后他们还是逃了。
    他回头看,他的车刚一调头,背对着敌军逃走后,敌军就大喊:“主帅逃了!”
    “花家逃了!”
    花家的大旗也倒下了。
    刚才还在拼杀的花家军全都一轰而散,有的人嫌拖着长矛跑太碍事,竟然扔下手中的武器跑,还有人脱下甲衣跑,结果就是被追上来的人一刀砍掉头颅。
    他看到所有背对敌人的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们驾着车,跟二十几个勉强护住他的护卫慌不择路的逃,不辨东西南北。
    不知何时,他们身后的追兵渐渐消失了。他们继续跑,直到马再也跑不动了,车坏了,他们才停下来。
    坑挖到一半时,车夫和另一个护卫过来对他说,车坏了,已经没办法用了。
    护卫说:“此处没有水源,公子稍等,我去寻水。”他往四处看了一眼,说:“公子不要乱跑,阿甲他们去查探了,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周围有没有城镇乡村,不知底细,为了公子的安危着想,还是小心为上。”
    花蔷点头,叮嘱道:“带上钱去,如果遇上乡人,买些食水回来。”
    护卫快速的扫了他一眼,低下头说:“属下知道。”说罢草草一拱手就走了。
    车夫说:“小的去修修车,说不定能修好。”说完也走了。
    花蔷木然的继续挖坑。他没有看错,刚才护卫眼中的鄙视和轻蔑。
    他带着大军前来,他是花家人,结果竟然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