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在她们的服侍下换了衣服,上了药,重新梳了头发。
    冯珠睡得很沉,或者他只是晕过去了。等食物和药汤送来后,冯班看到的是散发着羊汤香气的乳白色细羹。
    大汉说:“这是郑国米磨成的面煮的,用去了油的羊腿汤,搅了两个蛋,又暖和又饱肚又补身。”说着还递上了一根芦苇杆,插在碗里:“不烫了,让他这么吸着喝。”
    冯班还从未喝过这么精巧羹汤,他道谢说:“让你们费心了。这么半夜,还找来这么精贵的东西。”
    郑国米,鲜羊汤,还特意去了油,这份精致他在冯家都不曾享受过。
    大汉笑着说:“这是公主的法子,叫给重伤失血、大病力衰的人吃,叫他们养身体的。”
    冯班惊讶:“……你们都吃?”大汉:“我上回腹上中了一刀,放了屁后就吃了这个。”说着还回味,“真好喝啊……”
    冯班叫醒冯珠,让他吃羹。冯珠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忘了刚才让他要疯了的疼,喝着这羹还说,“好喝,哥,你也喝,也叫娘尝尝!”
    冯班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这是糊涂了吧?大汉对着冯珠的眼珠子瞧,说:“有点糊涂了。没事,这碗喝完,一会儿再喂药,都喝了以后,屁股底下再垫上尿布,让他睡吧,睡到明天应该就会清醒了。”
    冯班忧愁道:“……他会好吗?”大汉见姜谷不在,犹豫后对冯班说了实话:“现在天太热了……这么说吧,只要不发烧,人就能好,发了烧……喝了药能止住也能好,就怕一直发烧,最后伤口再臭了,那人就好不了了。”
    冯班急道:“那要怎么办?”
    大汉说:“明天换药还要再洗伤口,一直洗到他这个伤口长皮就行了。”
    冯班想到刚才冯珠疼成那个样子,百般舍不得,可又没别的办法。
    冯珠是真迷糊了,两人当着他说话,他都没反应。喝着羹也能睡着。
    一会儿又喝了药,继续睡。
    月影东移。
    大汉和小将一直在这里陪着。
    冯班和姜谷也守着,夜色寂静,只有冯珠清浅急促,偶尔浓重的呼吸声吸引着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声音。
    压抑的人声,脚步声,似乎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正在往这里来。
    冯班以为是恶人,连忙起身找刀剑。
    大汉和小将却紧张的坐得更直了,大汉还摸着下巴说:“就懒了几天没剃毛。”
    小将嘲他:“我就没见你递过。”
    大汉:“将军在时,我可是每天剃!”
    小将:“将军都走了快三个月了!”
    冯班见这二人不急不慌,忙问:“来的是什么人?”小将与大汉面面相觑,都很奇怪冯班为什么这么问:
    “当然是公主!”
    “公主”这个词撞进冯班的脑海中时,殿前已经被不知多少火炬给照亮了,一个身影快步进来,她身后并没有太多跟从者,只有两人。
    她没有穿华美的衣衫,一件白纱长裙,腰间束带,一头长发挽成一个发髻,发尾垂在背后。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评判他。然后她走到冯珠身边,仔细的看他,问大汉和小将:“危险吗?”大汉清了清喉咙,用比刚才轻柔得多,也谨慎的多的声音说:“还好,明天不发烧就好。”
    她问:“是什么伤的?伤口多大?伤了多久?用的什么药?”
    大汉一一答道,还到另一边捧来冯珠被断下的手臂。
    冯班看到弟弟苍白的手卧在托盘里,心中一阵揪疼。
    姜姬:“怎么伤的?”
    冯班警觉起来,插嘴道:“是家仆逞凶,伤了弟弟,又气死了爹爹,最后被我砍杀。”
    姜姬这才转头认真看冯班。
    他像冯瑄。
    比冯瑄年轻,没有冯瑄张扬,比冯瑄更谨慎,也更平凡。
    “既如此,你明日就去见大王禀明此事,大王定会为尔等作主。”她道。
    然后越过他,走向姜谷。
    她脚下难免迟疑,行动也难免滞缓。她仔细观察着姜谷的神情,希望能有个读心术,叫她好知道,她怪不怪她。
    姜谷抬头看她。
    在光下,她看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丝丝白发刺疼着她。
    她颈上有药布,有人伤了她。
    姜姬坐下来,试探的伸手:“姐姐,疼吗?”
    姜谷摇头,泪如雨下,扑到她怀里,抱住她无声的哭起来。
    姜姬后悔了!
    她早该把姜谷和孩子们都带出来!哪怕要被他们怨恨!也远胜过像现在让他们吃这么多苦!
    她不过是……不过是自私。
    她想要他们的爱和感激,而不是怨恨。她想要和他们长久的在一起,而不是短暂的相知之后换来永远的分离。
    哪怕她是对的,哪怕她从未想过要害他们。
    但当日的她可以问心无愧,今天却不行。
    所以她选择在他们受过冯家的苦后才来救他们。
    “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姜姬抱住姜谷,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第467章 顺毛
    摘星公主大半夜的回了摘星宫, 一住就是半个月不挪动。结果不但她回来了,大王也在盛夏酷暑带着人回莲花台了,理由是:郑人苦难,不忍玩乐。
    不管别人信不信,街上的百姓是都信了:信了郑人在受苦受难。
    郑国跟赵国打起来的事以前只是零星的传言, 多是流传在商人中间, 市场里也常见,但只是流言。
    郑丝倒是陡然贵重起来,商人们高价收取, 却不肯再售卖。有些消息灵通的世家也开始收藏郑丝。
    郑国水土丰美,不但郑国米格外好, 郑国的蚕都比别的地方的蚕会吐丝,最好的郑丝织出的丝罗可透发丝而观, 可见其轻薄。
    郑国是不是被赵国打散了架没人关心,只关心这精致的郑丝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了。
    如今,赵国侵郑的事已经由大王亲自给证实了, 一时之间,乐城谣言四起。
    商人们那里的消息是最多的。
    所以乐城人知道了赵王是生气郑王没有好好对待赵王后,便有人说“有道理!”
    “娶了人家的女儿还不好好对她, 老丈人可不就是要去打你嘛!”
    至于为什么郑国一打就倒, 像是全无还手之力, 又有人道“这是郑王心虚啊!”
    “郑王自家理亏,怎么还有脸跟赵军对峙呢?”“听说赵国大将在阵前说一说郑王做的对不起赵王后的事,郑国的将军都要羞愧自己退兵了呢。”
    也有一些文人士子分析说不是郑王不想打, 而是他打不起。
    第一,郑王在这之前先自断一臂把刑家给搞垮了。
    刑家,郑国南边第一大世家。
    没了刑家,就没人替郑王养兵了。
    郑王的军队没了粮草,肚子都饿得没力气了,怎么能上阵杀敌呢?
    第二,郑王寒了世家的心。
    所以世家才不反抗,任由赵军长驱直入,逼郑王求和。
    在这个基础上,姜姬放出了姜武带兵入郑的消息。
    冯家给她提了个醒,姜武带兵的事是不可能一直瞒着的。有心人一定能打听出来。
    与其给别人留把柄,不如自己挑选合适的时机揭出来,将坏事变好事。
    姜武带兵进郑,自然是鲁国大王心怀仁念,去救助郑国百姓的。
    所以郑国的那些城池一听说是鲁国的仁义之师,统统自己开城门迎接呢。
    大将军到现在未费一兵一卒,已下九城。
    此言传出,乐城人自然人人同有荣焉。这不正是鲁王高义,鲁国仁道大兴的标志吗?连郑人都沐浴着鲁王的恩德,啊呀,太让人兴奋了!
    一时之间,给姜旦歌功颂德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全是自动自发的,还有给姜旦建祀修庙,夸耀仁德的,刻碑的就更多了。
    甚至之前据传说姜姬要当皇后的事此时也翻出来了,就算是当时不看好姜姬的鲁人都改了口,这天下,除了他们鲁国公主,还有哪一国的公主配得上皇后之位?
    姜旦此时人在摘星宫。
    他来了以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处处都眼熟。
    他看到的那间大殿,记得当时他曾从殿内跑出来,也曾绕着大殿跑来跑去的玩,还曾爬上那座小亭,爬亭前的那棵树。
    姜仁陪着他,慢慢提醒着他姜谷的事。
    姜旦已经不记得姜谷了。在姜仁的讲述中,他慢慢回忆起了在他幼时身边的两个身影……三个?还是两个?
    那两个人他都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原来那都是姐姐?
    那两个姐姐似乎一直很沉默,不像姐姐那么骄傲张扬,他一直以为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且姐姐从小对他就很凶,很厉害,等他长大后,见到姐姐就算觉得熟悉也还是会害怕。
    而这个新来的姐姐,却……没什么印象。
    姜旦有点紧张,他悄悄问姜仁:“姐姐叫孤来是想要孤干什么?孤对这个新姐姐好的话,姐姐会生气不会?”他的身边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争宠,所以他无师自通,开始思考怎么面对两个姐姐的状况。
    姜仁在车里就告诉了他:“大王,大姐姐是公主十分重视的人,小时候也非常尽心的养育过您,所以您要对她很好才对。您对她越好,公主越高兴!”
    姜旦点头:“孤知道了!”
    可等他见到姜谷,那个畏缩的、平凡的、还没有宫中宫女年轻漂亮有礼的女人时,却突然觉得很熟悉。
    那张脸虽然苍老了,虽然神色忧愁,但他认识!
    “大姐姐!”姜旦一口就叫了出来,快步走过去,不等姜谷跪下就亲手把她扶起来,拉住她说:“大姐姐!你怎么不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