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非还没站起来,当然也没有坐公主给他准备的座位。
    他沉默片刻,问:“……公主,我在郑国听说有许多魏钱流入郑国,敢问公主,魏国如何了?”
    姜姬:“你不该问魏国如何,该问魏王如何。”
    曹非脸色大变,他在郑国没听到什么啊!魏王正值青春年华,难道出事了?
    姜姬说:“魏王迎娶国内淑女数人,已经生有两子。”死了一个晋国公主的王后,走失了一个王太子,魏王为了安定国内情绪,自然要尽快生下儿子。
    他的速度还真不算慢,根据商人的消息,其中的长子极受魏王喜爱,曾说他很像失踪的王太子,算是确立了他隐性太子的身份。
    阿陀被曹非从宫中带出来时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这都能看得出来像王太子,魏王的记性真好。
    希望他日后不会后悔说这个儿子像阿陀。
    曹非听到这里,算是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如果公主真的是因为这个去坑魏国,也算有道理。
    公主当然是支持她手中的阿陀,但现在魏王已经有了新的儿子,对晋国公主生下的阿陀还有几分父子情,这就很难说了。
    曹非也发现了当初他把阿陀托负给公主的隐患。
    时间越长,对阿陀越不利。
    他当时把阿陀送出来是为了阿陀好,但事后应该给魏王留个讯息,让他知道阿陀还活着,不能再立旁人为太子。但现在已经晚了。
    魏王以为阿陀已死,封了阿陀为王太子,但这个太子是不当真的,真正的太子人选,就在魏王的身边。
    等阿陀长大归国后,魏王要承认他的身份,那他自己看好的太子置于何处?若不承认,魏王自己就失信于天下了。
    这样一来,阿陀还没回去,就已经成了魏王与魏国太子的敌人。
    事不宜迟!要尽快送阿陀归国!趁一切还来得及!魏王就算现在已经看中太子人选,但那两个公子年纪尚小,贤愚难辨,阿陀还有一争之力!
    何况王后早逝,晋国弱小,魏王不管是顾念与王后的情谊,还是对晋国有想法,阿陀对他来说都更有价值!
    曹非打定主意,却不能对公主开口询问阿陀在何处。他虽然与公主相交不深,却深知她的禀性。从她收下阿陀起,阿陀在她眼中就是魏国王权。
    她是绝不会心甘情愿的送还阿陀的。
    姜姬发现曹非还挺会吵架的。不对,应该说是辩论。他绕开魏王另有儿子的事不提,只说臣不言主之过,然后一个劲的缠着她让她解释明明说是鲁国要粮,怎么最后到郑国买粮的却是魏人?明里暗里在说鲁国把魏国坑了,她把他坑了。
    缠到最后,气冲冲的走了。
    他走后,龚香从后面出来,满面惊讶之色:“这人怎么了?”看着是个聪明人,却办蠢事。现在连姜奔都不敢对公主大声说话了,他总不会连姜奔都不如吧?
    “这人是谁?”龚香问。
    “魏人。与我约定去郑国当间人。”姜姬道。
    “……”龚香奇异道,“你用魏钱收粮,是打算把他从郑国逼回来吗?”
    一边让人当间,一边坑这人的祖宗,这不是找事吗?
    姜姬摇头,她希望曹非是阿陀自己的臣子,而非魏王的臣子,不过现在看来,曹非在关键时刻会选魏王而不是阿陀。
    “公主?”龚香看她不说话。
    “叔叔先回去吧,我另有事安排。”姜姬直言道。
    龚香一愣,干脆利落的施了一礼,告辞了。
    他出来以后,让人盯着公主那里,过了一会儿,听说姜智出去了,到了半夜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直到五天后,他才确信,公主把姜智派出去了。
    公主的“安排”在哪里呢?
    他心里痒痒的想继续查探,但很快就克制住了。公主有心隐藏的事,他还是不要去试探的好。
    浦合已经成了一个不小的新兴城市。
    在此地军队大多已在这里安家落户,这里说是盐城,不如说是姜武的属城。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是他的人。
    盐田不再私有,在卫始来了以后,软硬兼施,把各世家拆得七零八落,原本在私人手中的田地全都被收了回来,都姓了姜。
    挖盐土成了整个浦合人的职业,取盐、煮盐、析盐、分盐……一整套工序,都是由浦合本地人来完成的。
    当然,按劳索酬。
    所以浦合人不再视盐如苦,反倒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卫始住在城主府旁边官衙内,虽然城主是姜武,大将军也是姜武,文武都是姜武一人担任,但姜武平时并不在浦合。这里的一切,都是卫始操劳的。
    姜智见到这个所谓的卫始时,险些以为认错了人。这个两鬓苍白,满面沟壑的老人就是公主口中文治武功皆备的卫始?他还以为是个壮年汉子。
    卫始虽然没见过姜智,却一眼就认定他是公主身边之人。无他,这份气质极似当年的找上门来的蟠儿。
    “还请进来说话。”卫始请姜智进门。
    姜智日夜不停,赶到浦合,现在是满面风尘。
    卫始请他住在他的房间里,命从人准备洗浴的东西,一面陪他说话。
    这时,一个头上扎一根羊角辫的男孩子一边喊爹一边冲进来,他总角年纪,眉眼细长。冲进来后就扑到卫始怀里,喊叫道:“爹!是不是商人来了!我要吃肉!!”
    卫始笑道:“阿豚,不得无礼,快见过哥哥。”
    姜智从男孩子进来起就盯着他瞧,他既没见过魏王,也没见过晋国公主,但当他看到这个男孩与先王、太子极为相似的一双细长眉目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男孩被卫始推一把就站直了身,端端正正的对着姜智一揖,“见过哥哥。”然后好奇的打量他。
    卫始道:“你先回去洗漱,然后再过来见客人,一会儿一起用饭。”
    男孩就规规矩矩的告退了。
    等他走后,卫始才道:“他小的时候我带他过来,不知不觉就被他喊了爹。阿豚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取的,希望他长得又壮又有力气。”
    姜智尖锐的问:“卫大人与爱子父子情深,令人羡慕,只是不知卫大人心中还记着几分公主?公主在深宫之中仍不忘大人的忠心,大人却要辜负公主吗?”
    想起公主,卫始心中又苦又涩。当时公主匆匆赶他离开是想保存两人之间的主仆情谊,避免二人真的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如果他当时在,或者当时随公主回了乐城……只怕早就是公主的剑下亡魂了。
    但公主让他不必去选择对错,只让他选胜败。现在先王已逝,公主大权在握,大王对公主言听计从。
    他不必选就已经有了答案。
    现在公主与鲁国已是一体,他不必为难,不必彷徨,不必痛苦。
    忠于公主,就是忠于鲁国。
    他既感动于公主的爱护,又愧疚于自己曾有的动摇。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恐惧了。
    卫始平静道:“我心中只有公主。”
    两人对视片片刻后,姜智道:“是我无礼了,还请卫大人不要见怪。”他伏耳对卫始道,“公主说,阿陀该回去见爹了。”
    卫始心中一动,叹道:“我盼了多年,终于到这一天了……”
    第378章 种瓜得瓜
    浦合虽小,却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 这得益于姜武在一开始对浦合世家的毫不留情, 他用的计策让浦合世家自相残杀,直到现在存活下来的世家遗族中也不乏血海深仇。
    然后, 姜武又完全没有阶级观念, 他不会优容士人阶级, 也不会刻意去贬低、鄙视普通百姓,他用带兵的方式管浦合, 讲究的是顺者昌,逆者亡,在浦合没有花样繁多的刑罚, 没有分门别类的罪名,只有一条:违反命令者,死。
    等卫始来了以后, 立刻依照军队的配置设置衙属,任命官员,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有军职,都可以依军法处置。就连他自己, 都有个军中祭酒的军职在身。
    这让浦合虽然变成了一个埋金之地, 却鲜少有违法犯罪的恶徒。
    现在要离开了,卫始还有些担忧,不知他走以后,浦合会变成什么样。
    早有几个月以前,商城的莫言就送了信给他, 告诉他公主让蟠儿去看他们了,告诉他公主很想念他们。
    莫言说,他们终于可以回乐城了。
    哪怕执掌一城,卫始还是想回乐城,哪怕回去以后,他还是只能在宫中当一个侍人,不能在出任官员,他也想回到家乡。
    莫言他们也是一样吧。
    莫言担心公主不会让所有人都回去。
    这是当然的。
    公主不会放弃商城和浦合,她一定希望这两个城在她的心腹手中。如果她需要他们回去,那就一定会让人来接替他们的职位。
    卫始本来以为姜智是来接替他的人,结果姜智摇头:“不,我不是。”
    卫始忐忑道:“是不是……公主还不想见我?”
    姜智说:“不才不敢揣测公主心意,但公主十分看重大人,公主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托负给大人。”
    难道想让他随阿陀回魏?
    卫始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他虽然与阿陀相依为命,又因为不可能有儿子,多多少少也把他当成了寄托。但在他心里,始终守着一个分界,那就是阿陀是魏太子,而他,是鲁人,是公主的侍人。
    如果公主真想让他随阿陀回魏……他也只能答应下来了。
    姜智道:“大人,不要急着下结论。公主等了你们很久了,我看,以公主的重情来说,她是不可能让你随阿陀离开的。”很简单,因为对公主而言,卫始远远比一个魏太子重要。
    他很早就发觉了,在公主的心目中,人情是凌驾于其他一切之上的。只是她放在心中的人太少了,才显得好像冰冷无情。可事实上,只要是她放在心里的,她都会好好保存,半点不许别人伤害。
    有时他甚至觉得……在公主眼中,姜礼和姜良比太子更重几分。
    卫始心怀忧惧,回到屋里,下人没有点灯,只烧了炉子,他把炉子提到门外,把门窗关上,上床准备睡觉,谁知一掀被子,阿陀在里面。
    “爹爹……”阿陀揉着眼睛,像一只团起手脚的小奶狗,慢吞吞的动了动脑袋。
    “阿豚,你醒一醒,爹有话跟你说。”卫始本想明天再跟他谈,但家破时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变故来临前,知道的越早越好。隐瞒不是爱,而是害。
    阿陀可以在浦合当一个小孩子,但当他踏上回魏国的路时,就必须要像一个魏太子一样去思考问题,去看待问题。
    他没有弱小的时间,也不会有人给他成长的机会。
    就像公主。
    阿陀很听话,他知道这个爹爹不是“爹爹”,因为爹爹从小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
    他是魏太子,是现在魏王的儿子,母亲是晋国公主,已逝。他现在是在鲁国,鲁国的摘星公主与他的母亲是同母姐妹。
    他的母亲在魏王宫中受太后迫害,伤重待死之时把他托负给一个魏人送到鲁国,交给摘星公主,保存他的性命。
    这些都是他从小就被耳提面命的。所以他没有机会偷懒,别的小孩子可以不读书去抓知了摸泥鳅,他只能射箭、习武、弹琴、听曲、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