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粗糙得很,还黑,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那种黑。而她的手很白,雪白柔软。
    这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炙热的风静静的吹着,秋末的闷热,让头顶的树都懒洋洋的摇着树叶。周围的草丛里有虫子在叫,叫得震天响,它们长长的须子在草丛间隐没,一晃眼能看到它们的头,但再一晃眼又不见了,让人疑心刚才看错了。
    很多花香揉杂在一起,近处、远处的野花高的、低的,各种颜色,乱七八糟的挤在一起长,长得让人想给它们理一理顺序,又不忍心去碰那柔嫩的花瓣。
    姜姬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刚才出神了。很意外,她刚才竟然发呆了。那一刻的轻松和悠闲在离开以后她才发现,再想回到那个境界又不行了。
    她听到了虫鸣,感觉到了天热,还闻到了花香。
    她回头才看到姜武已经躺在树荫下睡着了,轻轻的打着呼噜。但他的长矛却仍旧放在他的手下。
    ……她没有亲眼见过姜武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送到她面前的只是她知道他又多了许多兵,帐下已经有了二十几个将军,大大小小,这些人有的服他,有的不服他,他身边的军师也有了七八个,给他出着各种各样的主意,背地里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她知道外面的人叫他铁面将军,因为他不讲人情。他对手底下的兵好,不让他们饿肚子,给钱也很大方,对手底下的将军很公正,论功行赏。
    但他没有好恶。他对他手底下的将军都一样看待,有的人想成为他的亲信,有的想当他的心腹,但他们发现他一点也不容易讨好。他不听吹捧,不收礼,不收女人,不爱诗书,不爱财宝,不纵欲,不滥杀。
    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他杀人放火,简直就像圣人了。
    可他也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他围杀合陵兵时,说要杀就都要杀,一个都不能留,打扫战场时每一具尸体都要在心口、脖子上再来一刀,他亲自带着人去做,谁都不能偷懒。
    姜勇说,新加入的合陵兵和樊城旧兵,都对姜武很畏惧。
    只有她知道,他不是没有好恶,只是因为打仗和杀人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把它当成任务来完成,一件他丝毫不能从中得到乐趣的事,他怎么会享受它带来的好处?
    不管是一呼百应,还是一念之间能叫千万人伏首,能叫一座城拜倒,这些都不能打动他。
    她对不起他。
    一个并不想建功立业的人,她硬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就像对姜旦,她对他们都很过分。
    她趴到他身上,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浑身紧绷,手臂瞬间蓄满力量,握住了长矛。
    但随即他发现是她,就又放松了,重新打起呼噜。
    快了,就快了,再过几年,或许用不了这么长……
    姜武这一觉险些睡到天黑,姜姬把他叫起来,也不回宫殿,就在外面的庭院中,大树下,命人架起锅,堆起灶,煮起了饭。
    旁边的一包郑国米打开了,这是还没有脱壳的米,谷粒确实很大,她捻开谷壳,能看到白玉般的米。
    郑国还真是得天独厚。在各个诸侯国中,鲁、赵都有山,郑国却是一片平原,小山包都没多高的那种。
    她捧着谷子,心中想着郑国肥沃的田地,无能的郑王,还有如今老迈的赵王膨胀疯狂的野心,这些东西在她的心中转来转去。当她抬起头时就看到姜武的眼神,平静又熟悉。
    她有些紧张,她不想在姜武心里面留下她就是一个野心昭昭的女人这种印象,她希望他记得的天真可爱的米儿更久一点。
    看到她紧张的把谷子放下,整理裙子和头发,姜武发现他竟然没那么惊讶了。
    “你刚才眼睛会发光。”他说。
    “我不会。”说是这么说,姜姬还是条件反射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会发光什么的,她没那么奇特。
    “会亮。”他点头,“很好看。”
    姜武边回忆边说,“从以前就是这样,你眼睛一发光,我就知道你有了主意,想出去玩了。那时我就背着你出去,在山野间跑一天。”
    姜姬:“……”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回想起来,他每次都能知道米儿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因为她的眼睛。他能看得了出来。只是以前他以为她只是喜欢玩,现在他才知道,能让她高兴的事是什么。
    “凤城照着商城来做,人少了很多,我重新给士兵定了军籍,编了新户籍,也重新编了军书。”姜武慢慢的说着,她静静的听着。
    “现在野外还有很多游兵,合陵的、原来樊城的都有。有一些人都是当年蒋家留下的,我想他们心中还有蒋家,所以才不肯归降,只能慢慢杀。”
    “你要小心。”她说。
    姜武:“嗯。四库都到手了,但武库的武器少了很多,应该是在之前都被偷运出去卖掉了。是谁家干的还不知道。”
    姜姬点头:“顾家在,让他们家去查。查不出来就是顾家干的。”
    姜武看了她一点,点点头,记下了这个办法。
    “涟水河上还是空的,船家都跑光了。”这也是比较难办的一件事,现在他运东西都找不到船,都是找商人的用。
    姜姬说:“我有办法,这个你可以先等一等,多跟涟水城联系,让你的人去,也让商人去。”
    如果是以前,姜武还需要她点出来,现在他就能马上明白了:“你还想要涟水城?”
    姜姬点头:“涟水是要道啊,肯定不能把这个城放在别人手中的。现在涟水河道上空了,涟水城大半的人家都靠涟水河为生,所以我们不能急,让他们先急。”还是一样的办法,她占住涟水河,让涟水城的人无路可走,最后把空城给她。
    “那外面的人又要变多了。”姜武皱眉,流民多就意味着意外多,现在乐城外的流民已经多到让他担忧的地步了,但她竟然还要制造新的流民。
    “没关系,今年年末前,就会重编户籍。”姜姬说,“乐城外的人都会成为乐城人。”
    姜武懂了,皱眉道:“但凤城外的流民都不愿意留下,他们觉得凤城不安全。都编入乐城行吗?”
    “行。”姜姬点头。
    不行也要行。乐城中原本的百姓她用不动,动辙得咎。她想让乐城变得更有用处,而不是一个空有名份的王城。
    乐城想重获新生,只能靠这些流民,也就是新乐城人。
    他们会带来新的冲突——她可以重修城律;
    新的人口——她可以建立新的体系;
    新的职业——她可以让他们照她需要的方向前进。
    第334章 诸事顺利
    秋日艳阳高照,晴空如洗。在行宫前的空地上正举办着一场御前比试, 或者叫御前足球赛。
    姜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没什么内涵的人。他没有读过书, 也对学习没有兴趣, 他不爱好高雅的音乐, 也不爱饮酒作乐。
    但他是大王,他应该有一个爱好或追求, 能让人追捧他,能让人喜欢跟他在一起,能聚集起追随者。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把他变成了一个悲剧英雄, 一个急需被贤臣义士拯救的大王。
    这聚集了一部分人气在他身上,但要想聚拢这部分人气,让这些人长久的爱戴他, 需要长久的刺激。
    换句话说,他的人气需要巩固一下。
    如果他是姜扬,姜姬就可以安排御前辩论了,不管他们会讨论什么, 是不是有实行的可能, 还是一场空想的白日梦,都无所谓,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把他们聚集在他周围,制造一种粘性,让他们习惯在他身边徘徊流连。
    但他是姜旦, 她就只能想另一个办法了。
    于是足球赛就这么产生了。
    现在场上就是几十个盘着发、穿着长袍的男人在踢一颗实心皮球,狼烟动地,汗水淋漓。
    形象不会太好看,但周围的观众也很热情的大声呼喊,替他们鼓舞士气,其中有很多都是姜姬特意邀请来的城中少年和少女,有世家,有平民百姓,只要青春洋溢都可以进来一观大王的雄姿。
    这场比赛很不正规,一半是为了趣味性,一半则是……它本来就不需要太正规。
    姜旦和姜扬带着一队人,十几个,另一边也是十几个,场上一共有将近四十个人,这跟场地太大也有关系。
    有球门,但没有守门员。
    球是实心的,但为了让它踢中的时候声音响亮,工匠在球中做了一个类似鼓的东西,踢中鼓面就会发出咚的一声。
    于是,规则中就有一条,当球手踢中这个球时,球不发出声音,则此球无效。
    此时场中传来咚的一声,一个男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把球给踢了出去。球从一群人的腿间穿过,擦着地面快速向球门滚去。
    周围的观众都伸长脖子,摇着扇子,看着球场两端的令旗。
    “这是个五分球!”
    “不,是三分!”
    姜姬在规则中揉进了篮球的规则,免得比分一直太低。在球门前有三条令旗标示的界线,分别是黄旗、红旗和黑旗。
    从黄旗线踢进球门的球得一分;从红旗线踢进是三分;从黑旗线踢进得五分。
    当然,一条线比一条线要远,五分的线足有三十米远,目前还没有人能从这么远把球踢进去。
    赛事永远也没有尽头,就像比分总会一次比一次更高或更悬殊,最终成为人们消暑闲谈的佳品。
    姜旦在这里成为了当之无愧的英雄。因为在这个场合里,集体的胜利可以成为他王冠上的明珠,人们会说是“大王的那队一直在获胜,从来没有输”,就不会关注姜旦本身在这场比赛中是不是发挥的异常出色了。
    姜姬坐在贵宾席上,也就是露台上,居高临下,能把整个赛场尽收眼底。
    但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看比赛,蟠儿、龚獠、龚香,还有姜武都在她这一席上。姜武只管旁听,很少开口。龚獠则是在抱怨、发愁。
    “城外的人太多了!公主,你不能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乱子的!”龚獠急切道,“如果想让将军把他们带走就快带吧!不能再拖延了!”
    姜姬装起了傻:“我记得才十万人,后来不是还跑了一些吗?然后又有一些被杀了,外面的人应该不怎么多啊。”
    龚獠不会把公主当小白兔,虽然他不知道公主在搞什么,但公主不该把他当傻子!
    要知道现在外面的合陵兵不是死了就是被姜武拿在手里了,他的大夫之位可还在天上飞着呢!公主说新年时让大王带他出来亮相,又吉利又合适,就差说黄道吉日了,这离新年还有三个月呢!
    “公主是想把乐城不喜欢的人都除尽吗?”这话说完,龚獠应声落泪,还挺好看。
    姜武侧目,又把脸扭开了,因为他看到姜姬在欣赏,而龚獠看到她的神情后还哭得更用力了。
    ……他永远都理解不了这群人。
    姜姬发现姜武想起身,直接一只脚踩在他的衣摆上。
    龚獠哭到一半看到这一幕,哭声停了一下接着哭。
    龚香正“专注”的看下面的比赛。
    姜武伸出去的手顿了顿,他想把姜姬的脚拿开,可伸到一半注意到龚獠、龚香都在看他的手就又停下了。
    在外面碰她的脚好像不太好。
    蟠儿笑了一下,上前替姜武添茶,添完也没走,他坐在姜武的衣摆上了。这一下除非姜武把衣服脱了,不然走不了。
    姜武:“……”
    蟠儿温柔的对龚獠说:“大夫不要再哭了,公主只是不懂,你多给公主说一说你的难处啊。”
    公主怎么会不懂!
    龚獠总觉得公主要用城外的流民干一件大事,只是他还想不出除了把这些人给姜武之外,公主还想干什么?